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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亚东的回忆

山水诗艺 山水诗艺 2023-01-30



新茶下来的时候,哥哥从广州回来了。三年不见,他像半个他,另外半个让人手脚不知道放哪里。爸爸去南洋后,再没有个话。这次哥哥要带我走,他说你考上秀才很厉害,可是我们家没靠山。你不像是个做官的样子,不如去学学生意。

妈妈做了乌叶饭,出门像过节,让人蹑手蹑脚、屏息静气的节日吗?妈妈包上乌叶饭,放到我搭裢里。妈妈送我和哥哥,出了村,沿着河,到山脚。“记得回返啊!——”妈妈在身后喊吗?

 

小时候,妈妈和奶奶带我和哥哥去拜普陀,那儿也有番鬼的船。可是你看广州,就像整座山的鸟儿飞到水边,数不过来的船和船帆。

哥哥交代过,这里有伍大官人、潘大官人、石老爷、刘老爷,十几家老爷。他带我去拜石老爷,石老爷带我去英吉利人那里,他说有个大夫找一个小事仔。石老爷说,这个大夫叫戈登——咯噔?多奇怪的名字?更怪的是,石老爷说,他喜欢种花,就在河边那儿有个小花园,还养了一种我们没有的牛。英国人爱喝牛奶,还做点心,跟我们不一样。才进洋行的门,一个和我差不多大,一样个头的洋人冲了过来,他左边倒一下,右边倒一下地打量我。这时,戈登大夫来了,他人没走到跟前,呵呵的笑声先到了。那个小鬼——妈妈会说“活宝”,没等大夫说话,挤过来挤在我和他之间说,“这个事仔我要了,他和我一样俊!”戈登大夫的脸像山茶花一样的颜色,他从不生气,可是要是傍晚他去花园看奶牛的时候,你刚好碰到他,他好像就很着急,要逃掉一样,不等你打完招呼,或者说完话,侧着身子就溜掉了。贝文先生像我们村的先生,好像也有点像我,总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似的。他看起来心里拧着什么,有种让人揪心的感觉。他不大说话,可是我刚来的时候,是他突然蹦出来一句:“你这个时候到,正好不忙。慢慢来,慢慢来。”原来他会说我们的话。“小活宝”——其实他叫波特,他说贝文是这里呆得最久的人,他差点被皇帝咔嚓——。

 

日子过得很快。他们说我做事用心,有眼色,尤其番话学得快。哥哥很高兴,说再过两年,我就可以做通事,也就可以做生意了。波特有时候让我头疼,他总爱捉弄人。要是刚好赶上我跟他在一起,管事就会打罚我。馆里其他仆人和事仔,发了工钱会去摸骨牌、躺烟馆,我要把钱交给哥哥。贝文先生常常呆在那间装满书的屋子,他们叫来不惹。有一天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他看到我,叫我进去,问我读过书吗,后来他就教我读洋文。

 

早晚有凉意的时候,洋船就来了。他们说今年船来得顺,到得早。第一艘船上的大班比我大不了几岁,又高有瘦,他秀气得有点像小姐。可是他很有样,那些五大三粗的船员竟然都听他的。贝文和戈登见到他都很高兴,原来他的爸爸以前也做生意,也来过广州。他叫布莱克。

这是馆里最忙的时候。要是哪天刚好闲了,那个布莱克也不去吃酒,也不去坐花船,他让我陪他往郊外去。路上他不停的问所有的树、草、鸟、石头、土,好像这些谁不知道的东西,有特别的意义。他让我想家,这些树、草、鸟、石头、土,就好像变成了家乡每天争着抢着和我说话的树、草、鸟、石头、土。我感觉这个布莱克,像我的朋友。

过完年他就走了。又一个秋天,洋船回来的时候,也带回来一个我们这里的人。晚上大家都去茶馆会他,哥哥同我一起也去了。他在街上有家泥偶铺子,家里有三个老婆。人们说他去南洋做生意,一走三年,没人听到他的消息,没想到他和英吉利人一起回来。他说英国人的皇帝和太后接见了他,他还见到很多王爷和爵爷。他们对小民就像慈父一般,不怒而威风。他说女主顾像菩萨一样,争着照顾他。他还说,这里官人看不起他的泥塑,在英国他是皇家画院的贵宾,就和朝廷里的画家一样。一个冬天被他讲了过去,这些事会是真得吗?

 

夏天还没过,小布莱克又回来了。这次他说他先不走了。他说要把我们的土地上所有好的植物都让洋人知道,也让他们能用,知道我们的用法。我问他,你们都那么富贵,看起来那么好,为什么要我们的植物?他带我看地图,他说这个世界上有些地方富足,有些地方人们还没有吃的穿的。有些地方的人没有家了,被带到新的地方,很多东西他们都没有。中国人能用的东西都会想办法用,中国人的聪明,中国的植物能帮助很多人。

他去每家店里找画师,后来他在一家瓷器行找到了麦秀,他是那里的画工,布莱克说他聪明认真。麦秀是温州人,他信天主。他说他们那里几辈子有人给天主堂画画,他从小看这些人画画长大。布莱克在花园里不停种东西,也不停雇人去山里和乡下找植物,他还到处托人。他再没有空和我到郊外去了,每天从早上到天黑,他和麦秀坐在屋里不停地画。我也已经成了一个通事,常常到处跑。有时候我去找他,他和麦秀拉着我一起看画书,上面全是各种各样画法的植物。

外面的人很难应付,我慢慢明白,哥哥为什么不会笑了,笑都是挤出来的。我喜欢布莱克和麦秀,跟他们呆在一起,就忘了那些事,有点像在老家那样安宁。可是他们每天钻进去的东西,多有意思啊,他说植物和人一样,不看阴阳,看公母,全世界的植物都可以像赤橙黄绿一样清清楚楚安排,所有人都可以认识和记得。他说植物要让人认得,要画出它们不同的部分,而不是这样那样好看,或者这个那个意思。就好像他可以把天下的学问全都井井有条,和账目一样安排好,谁都一看就能清楚。可是他有点怪,他太痴了,寒暑都不觉。

 

这一年好像只有夏天,每一天都像门口吐着舌头喘气的那只老狗。可是世道和生意却有寒暑。去年有个英国人从印度载来一帮拉撒哥(lascar),抢了几个商号的仓库。几个老爷整天愁眉苦脸,躲着人,哥哥也总是拧着眉头。连布莱克都变了样,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有一次还把架子上的瓷瓶扔到地上。管事叹着气说,债啊,老天的债躲不掉,人的债也躲不掉。所有人都陷进去,绑在一起了。要是皇上知道,不知道多少颗人头落地!

布莱克病倒了,从八月就不起色。10月份,荷顿医生送他去澳门。临走前,他叫我到他屋里,让我喊贝文也过去。他把他的怀表交给我,他说:“朋友,希望我能回来。如果我回不来,请你带着我的东西,去找我的父亲。我把它们都放在那里,请你去我的家,帮我告诉父亲——。”

他没有回来。

 

兴奋!多少次,孤零零,站在码头,不知我在哪里,该去哪里?现在,无限的汪洋,游向我!不,是我,奔向无限。姥姥说,你终日神不守舍,像在天上觅食的鹅——我是无垠大海上的天鹅。(兰波)

 

馆里多年流传着老布莱克的故事,他是让船员胆颤的船长,他也是十三行上人人竖拇指哥的能人。在中国,从小孩起,谁没见过哭丧谁没经过事呢?可是你见过一个伤心的父亲吗?布莱克的两个妹妹哭得像雨中的罂粟花,蔫巴到一起,老布莱克倒像株木棉树,高高护着她们。

我住在他们家里,他们待我像家人。老布莱克带我去认识各种人,还带我去皇家学院。在那里我见到了班克斯,他像王爷,可是他有痛风症,要是这里有中国大夫给他扎扎针没准管用。班克斯带我去看韦爵爷的瓷器厂,他们厂子漂亮,瓷器样子有趣,可是还没有中国的讲究。都说琼斯老爷是天下最有学问的人,他问事情可真让人绞尽脑汁。他懂孔夫子,也只有他让我读《诗经》,我觉得他有点懂,因为他说,你是一个骄傲有德行的人。德兰妮夫人很老,她剪纸作画就像家里的奶奶。没想到她也有虎耳草,只不过他们不这么叫。

 

老布莱克说我该去读读书,他送我去了学校。这是王子和公主们的地方吧?我怀疑广州的总督大人家的孩子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地方。公爵有天来学校看我,他听说我在这里,他和小布莱克是旧友。他把我接到了他的城堡,他的宫殿,让我陪伴他的安妮塔。城堡里的人说安妮塔是麋鹿、是猫、是天鹅。她一刻不停,像山雀一样;她爱笑,一笑就像风过荷塘,整个人和整个房子都在波荡。公爵让雷诺兹先生来画我,他让我穿戴得不伦不类。可是当我坐在那儿时,好像突然面对着妈妈的窗口,她却没有坐在窗前。

城堡中到处都很迷人,可我最喜欢去花园和树林中,很多植物我不认识,也有很多小布莱克曾和我一起看过图画。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会不自觉地看和听一切。有一天,安妮塔叫我陪她去骑马。她问我,你们中国人会觉得我美吗?我说你就像仙女一样。她笑了,亮得像树林上面飘飞的那朵云。而后她沉默了,低着头,我不知道是不是说错了话。过了一会儿,她扬起马鞭,指着花园中的孔雀说,你和我,就和那孔雀一样,都是个稀奇而已。啊,我想念我家乡的果树:橘子树、无花果,想念我们蓝色的大海,紫蓝的树林。——我许久静悄悄的心,突然撕开:

 

看够了。不管哪里的天空,哪儿的世景都已相逢。

够了。夜晚还是白日,到处城市的喧嚣。

知道得够多了。生命的站台。声音!景象!

在新声中,新欢中,别了。(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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