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614 新书速递 | 李筠:《西方史纲:文明纵横3000年》
《西方史纲:文明纵横3000年》
《西方史纲:文明纵横3000年》
李筠著,岳麓书社2020年版
作者简介
李筠,中国政法大学政治学博士,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政治学系主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访问学者。著有《论西方中世纪王权观》《英国政治思想新论》。 |
编者按
这是一部西方历史通识作品。它通过“古希腊”“古罗马”“中世纪”“现代”4个时间阶段、50个关键节点,从宏观上梳理了西方文明的发展脉络,串联起西方文明3000年的演化史。这是一部超越史实叙述的作品。作者念兹在兹的,是透过历史把握它背后的“大逻辑”,通过“两纵三横”将大众对西方的各种散点式印象,用一条清晰的线索串联起来,展现一场延续几千年的精彩风暴。这是一部言在西方而意在中国的作品。它向我们展示了作为“他者”之西方的千年流变,告诉我们古今之分与中西之别的差异,从而帮我们更好地理解那个在某种程度上内化了西方的中国。大历史如此,作为大历史之一面的法律史何尝不是如此?对于任何想要把握西方法律史的大逻辑,通过他者视角的映照来反观自己的中国法律人,本书同样是不无裨益的。
以下部分选自《西方史纲》第七讲“内裂:古希腊如何毁了自己?”。让我们先来一段古希腊的政治-法律思想之旅吧。
—— 雷 磊
内容节选
七、内裂:古希腊如何毁了自己?
古希腊人在与波斯的战争中找到了自己的核心价值——自由,并坚定地相信,打败波斯就代表自由战胜了专制和奴役,捍卫了文明的生存和尊严。但自由是一种世俗政治的价值,具有高度的不稳定性。古希腊人的自我定位其实存在着重大隐患,为之后的“内裂”埋下了伏笔。
“修昔底德陷阱”是一个简单化的误读
古希腊的内裂,主要是两大代表城邦雅典和斯巴达的对抗。前文在谈古希腊生计的时候提过,古希腊在发展商业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贸易安全问题,最终导致各个城邦之间的军备竞赛不断升级,大战一触即发。
于是,希波战争结束后没过二十年,希腊内部就发生了一场战争——伯罗奔尼撒战争,它发生在雅典和斯巴达两大同盟之间。
关于这场战争,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专门写了一部著作,叫做《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提起修昔底德,很多人或许会联想到一个概念——“修昔底德陷阱”,大意是一个新崛起的大国必然要挑战现存大国,而现存大国必然会回应这种威胁,战争就变得不可避免。按照这个逻辑,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现存大国”就是斯巴达,“新崛起的大国”就是雅典。
但实际上,这种说法误解了修昔底德的原意。虽然修昔底德说过“雅典的权势不断增长,导致了斯巴达人的恐惧,这使战争无法避免”,但他本人并没有做出“修昔底德陷阱”这一总结。“修昔底德陷阱”是由美国人在二十一世纪提出的,是后人的“总结”。
修昔底德真正的智慧,不是教人们如何备战和避战,而是有更深层次的道理。如果概括一下修昔底德的智慧,那就是:国与国之间的斗争(国际斗争),并不仅仅是一个国家和另一个国家的斗争,它往往和国家内部不同集团之间的斗争夹杂在一起。
修昔底德(约公元前460—公元前396),古希腊历史学家
雅典对斯巴达的挑战
修昔底德为什么会这样理解伯罗奔尼撒战争呢?先来看看雅典是如何挑衅老牌强国斯巴达的。
希波战争时,波斯大军压境,他们不只从陆地上进攻,还从海上来犯。而斯巴达只擅长陆战,不擅长海战,是雅典人组织起希腊的联合舰队打败了波斯,其中最著名的战役是萨拉米海战。
然而,养海军是非常烧钱的事情,雅典无法独自担负起这样高额的成本,就从其他城邦收取贡金。
问题正由此而来。雅典从贸易和舰队的模式中既能赚钱又能当老大,还拥有联合舰队的指挥权,可作为小弟的其他城邦不是这种活法,于是纷纷要求退伙。结果,一方面,雅典当然不允许小弟退伙;另一方面,斯巴达会庇护那些要退伙的小弟。于是雅典和老牌城邦斯巴达形成对峙,古希腊就此分裂为雅典阵营和斯巴达阵营。
故事讲到这里,看起来好像还是新崛起大国和现存大国的博弈,仍然有“修昔底德陷阱”的味道。但我们再来看看雅典的对手斯巴达,前文说的更深层次的道理就浮现出来了。
城邦内部的分裂
在柏拉图以前,几乎所有古希腊知识精英都喜欢雅典、讨厌斯巴达,理由很简单——雅典开放,斯巴达封闭。智者们可以在雅典公开传授哲学,教授公民在公民大会上演讲和辩论的技巧;剧作家们的戏剧可以在雅典的剧场上演;商人们可以在雅典自由地做生意;能工巧匠都愿意去雅典做买卖。
相对而言,斯巴达很封闭,甚至被很多人评价成“专制”。斯巴达的公民都是战士,他们从小就被依照好士兵的标准进行训练,不关心经济营生。他们生活朴素、非常平等,不能过奢侈的生活。有人说,斯巴达简直就是一座兵营,哲学家、剧作家、商人、手工业者都去不了。
而且,斯巴达的政治和阶级模式等级非常森严,可以说,斯巴达形成了一种非常典型的“士兵平等的寡头政体”:占人口少数的士兵之间是平等的,他们组成了公民大会;公民大会会选出三十名长老组成长老会,其中两人是国王,这三十个人是真正统治斯巴达的寡头。
既然斯巴达人只会作战,那他们靠什么养活自己?答案是希洛人,也就是奴隶。斯巴达吞并了周边的两个城邦之后,就把这两个城邦的公民全部变成奴隶,让奴隶进行生产。
然而,斯巴达发展成一座兵营并不是要对外作战,而是为了对付内部的希洛人。但奴役希洛人带来了一个问题:希洛人的反抗在斯巴达层出不穷,士兵平等的寡头政体简直就是坐在火山口上。尽管斯巴达堪称一座兵营,公民们都是战士,但由于内忧不断,斯巴达对外没有进行太大规模的扩张,否则它早就和雅典开战了。
这样一对比我们可以发现,雅典是一个由平等的人组成的公社,雅典公民通过参与公民大会、五百人议事会、陪审法庭来管理城邦,通过演讲、辩论、聊天交换意见。他们可以自由表达意见、自由参与、自由决定,这让民主有自由的味道。而斯巴达是一个由平等的士兵组成的战斗团体,长老会和国王执行祖上留下来的传统法律,士兵则通过服从命令和勇敢作战来获取荣誉和晋升。服从命令、严于律己、恪守法度是斯巴达人认同的自由,他们的民主带有保守的味道。了解了当时不同城邦的内部结构,再回头看雅典崛起对斯巴达的挑战,才可以破除“修昔底德陷阱”。
“修昔底德陷阱”最大的错误在于,把国家或城邦看作一个整体,看作一个不可再分的原子,误以为一个城邦就像一个人在行动。但实际上,国家或城邦有着非常复杂的内部结构,这些内部结构与其对外军事和外交行动是一体的,我们不能只看外部而完全忽略内部。
如果只看外部,用安全困境的逻辑推断古希腊的内裂,认为这种内裂是由以雅典和斯巴达为首的城邦对峙和战争导致的,只是找到了浅层次的原因。而把外交和内政打通看就会发现,古希腊世界的內裂比想象的程度更深,后果更恐怖。
一个城邦不是铁板一块,而是由人组成的,更确切地说,是由不同的集团组成的。城邦间的斗争往往和城邦内的斗争高度一体,也就是说,只要城邦内存在政治斗争,内外勾结、勾连、勾兑是常态。任何一方都在寻找一切有利于增强自己力量的办法,这种行动不会被院墙、城墙或者国界阻止。
城邦内外的政治斗争是什么样的呢?仔细想想,雅典模式虽然有利于工商业发展,但农民会支持吗?地主寡头们会支持吗?反过来,斯巴达模式虽然有利于农业发展,但爱好开放和民主的人不讨厌它吗?奴隶不讨厌它吗?
在雅典内部,反对民众参与、主张大家族联合统治、喜欢斯巴达模式的寡头党一方面通过巧言善辩,赢取公民大会的支持,另一方面又和斯巴达暗通款曲,搞颠覆活动。结局是,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雅典城被斯巴达包围,雅典人躲到卫城里和斯巴达硬耗,最后染上瘟疫,失去了抵抗力。而且,雅典的领袖伯利克里也在其中。伯里克利一死,雅典就失去了主心骨,雅典的内裂变得不可避免。
而斯巴达也好不到哪里去,希洛人始终是斯巴达的隐患。雅典人曾经成功策反希洛人,逼得斯巴达人主动求和,处于上风的雅典当然不会答应和好。寡头党在雅典做的事情,反对大家族联合统治、支持民众参与政治、喜欢雅典模式的民主党在斯巴达也做了。城邦内不同集团的内裂是普遍的,斯巴达也不能幸免。
如果连雅典和斯巴达都不能幸免内裂,其他城邦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每个城邦内的寡头党都想和斯巴达联盟,民主党都想和雅典联盟。这样一来,古希腊的城邦就不可能再有安宁之日。
伯里克利(约公元前495—公元前429),古希腊著名政治家
人心的分裂
然而,古希腊的内裂到此还没有停止,从外交到内政,最后直指人心,这才是最可怕的。人心是怎么分裂的呢?
前文重点谈过,古希腊把自我的核心价值定位为自由。那么,自由到底是谁的?这种自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对于古希腊人来说,rule and be ruled(轮番为治),公民参与政治就是自由。
在斯巴达,士兵寡头们拥有自由,他们按照传统和习俗压制希洛人。但民主党人认为自己在斯巴达没有自由,觉得斯巴达不是他们的城邦。
雅典内部也存在同样的分歧,只不过完全反过来了。在雅典,民主就是自由,公民参与公民大会和陪审法庭是自由,辩论、强词夺理、操纵群众是自由。但雅典的寡头党人认为这种民主是暴民统治,他们自然要推翻这种统治。许多城邦甚至发生了寡头党和民主党来来回回的屠杀。
在这种对自由的分歧之中,不要说斯巴达人和雅典人之间会有分裂,就是一个雅典人或者一个斯巴达人,他们的心里不也很分裂吗?在内心分裂和外部纷扰一起袭来的状况下,一个人表现得目光短浅、行为失当、顾此失彼,不是很正常吗?
古希腊就是在这种层层内裂的逻辑中最终瓦解了自己。伯罗奔尼撒战争的胜负变得没有意义,它表面上是耗尽了金钱和人命,但最可怕的是它耗尽了人心。
当马其顿的军团打来的时候,希腊已经没有抵抗波斯时的那种自信、决心和团结,被征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到此,再回头看“修昔底德陷阱”,你有没有想过,大国崛起不仅会引发国家间的冲突,这些国家内部也会发生冲突,人心里也会发生冲突。这样一来,大国能扛得住内裂吗?
只有把外交、内政、人心全面地连在一起,通盘考虑,我们才更容易汲取修昔底德的智慧,这种思考也更切合政治的实际状况。
因此,古希腊的內裂不只是以城邦为单位的国际对峙,更是城邦内部派系造成的内政分裂,还有更深层次的人心的分裂和混乱。这种內裂是从最宏观的文明到最微观的人心全面衰败的过程。
目录
前言
第一章 古希腊
一、原点:为什么古希腊是西方文明的源头
二、理性:人凭什么成了万物的尺度?
三、民主:好东西还是坏东西?
四、格局:为什么是城邦林立而不是大一统?
五、生计:逼出来的商业文明?
六、自由:我是谁,我们是谁?
七、内裂:古希腊如何毁了自己?
八、抗议:柏拉图为什么批评民主?
九、断层:亚里士多德为何没有预见新时代?
第二章 古罗马
一、接力:希腊和罗马到底是什么关系?
二、共和:小国寡民凭什么崛起?
三、军国:罗马走的就是不归路?
四、反叛:斯巴达克斯毁掉古罗马了吗?
五、转折:共和为什么被帝国取代?
六、贤帝:罗马到底有多繁荣?
七、黩武:外战内行,内战也内行?
八、权宜:帝国为什么分成东西?
九、崩溃:罗马亡于蛮族之手?
十、徒劳:查士丁尼为什么收复不了故土?
第三章 中世纪
一、转折:中世纪真的有那么黑暗吗?
二、立教:耶稣和保罗教了西方什么?
三、转圜:君士坦丁大帝救了基督教?
四、教父:有信仰为什么还需要神学?
五、守望:教会为什么成了擎天柱?
六、重建:查理曼翻开了新的一页?
七、对峙:皇帝为什么给教皇下跪?
八、回归:亚里士多德又回来了?
九、巅峰:什么是阿奎那的意料之外?
十、坍塌:教会为什么陷入了大分裂?
十一、深渊:西方,毁灭还是新生?
第四章 现代
一、更新:现代西方是怎么来的?
二、翻转:文艺复兴只是文艺?
三、裂教:宗教改革有没有摧毁基督教?
四、扩张:大航海只有血与火?
五、宪章:自由和强国何以兼容?
六、蜕变:英国凭什么成了世界第一?
七、生意:荷兰为什么输给了英国?
八、假象:太阳王路易十四真的风光无限?
九、启蒙:什么是经典的现代性?
十、革命:天地从此焕然一新了吗?
十一、独立:美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十二、扩展:美国凭什么成为世界霸主?
十三、左右:美国政治的秘密何在?
十四、 赶超:德国为什么走上了邪路?
十五、巨变:工业革命带来了什么?
十六、代表:现代民主究竟怎么搞?
十七、个人:现代西方文明到底是怎么构成的?
十八、网络:独立平等的个人组建起什么样的秩序?
十九、未来:西方正在衰败?
后记
法律思想 | 中国政法大学法理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