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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雄辞赋观的形成及其文学史意义

侯文学 独立精神 2021-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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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侯文学教授

摘要

扬雄对屈原、司马相如作品的评价贯穿其一生的创作与著述活动。扬雄早期作《蜀都赋》《反离骚》,中年作“四赋”,或拟屈原,或拟相如,以丽辞属文。晚年的扬雄自觉弘扬儒家学说,致力于思想的构建与表达,对包括屈原、相如作品在内的骚、赋提出批评。扬雄以“赋”为屈原作品的文类归属,关注屈作的瑰丽特征。其称“辞”,或指向文辞,或指向文辞的华丽内涵,并以后一指向的“辞”为赋的内在属性,不以为文体。扬雄的辞赋观直接影响班固等东汉以后的学者与赋家。

关键词

扬雄;辞赋观;华丽;班固



扬雄是汉代著名辞赋家,屈原、司马相如作为辞赋之祖,其人其作必然进入扬雄的视阈。扬雄对屈原、司马相如及其作品的模拟与评价贯穿其一生的创作与著述活动。梳理扬雄的相关拟作与评价,可以更准确把握扬雄思想的丰富性与历时性特征。同时,我们以扬雄的述作为入口,藉以阐明扬雄的辞赋观及其文学史意义。


扬雄像


一、扬雄辞赋的学习与创作

 

人格就是风格。屈原的人格与其作品艺术风格关联密切。屈原情感激越,过于理想化,这也决定了他的作品反复抒发“至情”。其情浓烈,非铺陈不能宣泄殆尽,《离骚》等作品比辞连类的艺术手法也因之而用。形容词性质的连绵词的使用是屈作的突出特点,在抒情方面起到重要作用。李海霞曾比较《诗经》与《楚辞》的连绵词,得出结论:“《诗经》连绵词名词最多,占47.8%,其次是形容词,占30%,再次是动词。《楚辞》则形容词最多,占60.3%,其次是名词,占21.6%,再次是动词。”可见,从词语铺陈的角度来看,屈作具有丽彩。其通过汲取神话与历史资源所作的上天入地、驱遣神灵的白日梦般的探索构架与自我抒情形象的塑造,与此相得益彰。相对于屈原作品的丽辞与深情之相得益彰,司马相如的赋作则以侈陈形势、征材聚事、洞入夸艳驰名于世。二人作品同是汉人师范的典则,滋养汉代文学。扬雄学之论之最深,持续一生之久。

 

屈原像


扬雄早在居蜀时期就阅读并学习屈原与司马相如作品。《汉书·扬雄传》有如下记载:

 

顾尝好辞赋。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又旁《离骚》作重一篇,名曰《广骚》;又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

 

这段话是对扬雄早年为文旨趣的叙述。据此,扬雄较早就接触到司马相如的文辞,又由“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之语可知,扬雄早年曾写作不止一篇赋作,均模仿相如作品,并以此受到成帝的重视。扬雄《答刘歆书》云:“而雄始能草文,先作《县邸铭》《王佴颂》《阶闼铭》,及《成都城四隅铭》。蜀人有杨庄者,为郎,诵之于成帝,成帝好之,以为似相如,雄遂以此得外见。”《文选》李善注概述此段文字曰:“雄作《成都城四隅铭》,蜀人有杨庄者,为郎,诵之于成帝,以为似相如,雄遂以此得见。”径以杨庄所诵之文为《成都城四隅铭》。然李周翰注则曰:“扬雄家贫好学,每制作,慕相如之文,尝作《绵竹颂》。成帝时直宿郎杨庄诵此文,帝曰:‘此似相如之文。’”据此数则材料,似乎《成都城四隅铭》与《绵竹颂》曾以赋名篇。目前可以见到的扬雄早期赋作,唯有《古文苑》所录《蜀都赋》,此赋作于扬雄的青年时期。《蜀都赋》分类叙景写物,就手法而言,主要是名物与连绵词的堆积,如写蜀地之山,则曰:“尔乃苍山隐天,岎崯回丛,增崭重崒,嵬,霜雪终夏。叩岩岒嶙,崇隆临柴,诸徼崼,五矹参差。湔山岩岩,观上岑嵓,龙阳累峗,漼粲交倚。崒崛崎,集崄胁施。形精出偈,堪隐倚。彭门嶋嵃嵑方彼碑池,,砾乎岳岳。”五矹、湔山、观上、龙阳,并是山名,岎崯、回丛、增崭、重崒、石、崔、嵬、岒嶙、崒、崛崎、、輵嶰,或数字“联边”,或两字“连绵”,四字一句,写尽蜀山之多,蜀山之险,于炫富耀博之外,表现出汉人特有的山水审美取向。与司马相如《上林赋》写上林苑之山笔法极其相似。


 

《文选》


在学习相如作品之后,扬雄又接触了屈原作品。在他的视野中,屈原的文采还在司马相如之上,这也引起了他仿作的冲动。由《反离骚》的“汉十世之阳朔兮,招摇纪于周正”之文可知,《反离骚》作于汉成帝阳朔元年(公元前24),当时扬雄30岁,还在蜀地。后面两篇《广骚》《畔牢愁》当作于此后不久。扬雄反复仿屈原作品作文,可见屈原的为文与为人给了他强烈的震撼。扬雄钦佩屈原的文采,同情屈原的不幸遭遇,同时又对他的沉江自杀不理解,故作《反离骚》以抒意。《反离骚》前面两节除介绍自己作此文的资格与时间外,主要是通过穿插《离骚》的相关情节,袭用屈原作品的语词,叙述屈原的高洁人格和不幸遭遇:“惟天轨之不辟兮,何纯絜而离纷!纷累以其淟涊兮,暗累以其缤纷。”赞美他的高贵出身与文采:“图累承彼洪族兮,又览累之昌辞。”同情他的生不逢时、叹息其不能远害:“带钩矩而佩衡兮,履欃枪以为綦。素初贮厥丽服兮,何文肆而质资娵娃之珍髢兮,鬻九戎而索赖。凤皇翔于蓬陼兮,岂鴐鹅之能捷!骋骅骝以曲艰兮,驴骡连蹇而齐足。枳棘之榛榛兮,蝯貁拟而不敢下。灵修既信椒、兰之唼佞兮,吾累忽焉而不蚤睹?”字里行间流露出悲悯之情与埋怨之意。以下八个小节分别就《离骚》之文而反之,结构与这两节文字大同。扬雄所责备屈原之处概有四点:第一,屈原不该自沉;第二,屈原应该相时而动,不该显才于非时;第三,屈原不该拘执于楚国的出路探寻;第四,屈原的文辞有不实之处,主要是立足于其想象夸张的修辞。屈原的人生选择是扬雄此文批评的重点。此时的扬雄对于屈原的人格与文辞基本上是佩服的,这也是此文的基调,埋怨之意在此基础上展开。所谓“摭《离骚》之文而反之”,其实正是扬雄对于屈原文辞的汲取方式。


 

扬雄中年入京师被荐为待诏,即以其“文似相如”而受到成帝的重视。成帝于元延二年(公元前11)、三年先后郊祠甘泉泰畤、汾阴后土、羽猎上林、行幸长杨,扬雄奉诏随行并作《甘泉》《河东》《长杨》《羽猎》四赋,均拟相如作品,《汉书·扬雄传》谓“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可见,作此四赋时,扬雄仍以“丽”为赋的价值追求,且以相如赋的极丽为自己创作的终极目标。具体而言,就是广泛运用铺陈、比喻、想象、夸张、联边等修辞手法,四字句、骚体句为主的句法等,“繁类以成艳”。如其叙仪仗则控引天地、驱遣神灵:“诏招摇与泰阴兮,伏钩陈使当兵。属堪舆以壁垒兮,捎夔魖而抶獝狂。八神奔而警跸兮,振殷辚而军装。蚩尤之伦带干将而秉玉戚兮,飞蒙茸而走陆梁。”其写甘泉台观之高耸华丽则极尽夸张:“仰挢首以高视兮,目冥眴而亡见。正浏滥以弘惝兮,指东西之漫漫。徒回回以徨徨兮,魂固眇眇而昏乱。据軨轩而周流兮,忽軮轧而亡垠。翠玉树之青葱兮,璧马犀之瞵金人仡仡其承钟虡兮,嵌岩岩其龙鳞。扬光曜之燎烛兮,乘景炎之炘炘。配帝居之县圃兮,象泰壹之威神。洪台掘其独出兮,北极之嶟嶟。列宿乃施于上荣兮,日月才经于柍桭。雷郁律而岩突兮,电倏忽于墙藩。鬼魅不能自还兮,半长途而下颠。历倒景而绝飞梁兮,浮蔑蠓而撇天。”写出猎车马士卒的盛况则铺陈叠音词、连绵词:“虓虎之陈,从横胶轕,猋泣雷厉,驞駍駖磕,汹汹旭旭,天动地岋。羡漫半散,萧条数千万里外。”这也是司马与相如作品的特色。可以说,“四赋”是扬雄学习司马相如最为成功的作品。


 

司马相如像


扬雄以创作者的身份学习体味屈、马作品,“放依而驰骋”,其立脚点在二人的文辞形式与艺术手法。从作家文化身位来看,扬雄与相如更为相似。二人同是服务于一统的专制皇权,这也制约其赋作必然以皇权为主题,并导致题材与风格的近似。二人赋作在效果上也高度相似,对于帝王的欲望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王充《论衡·谴告》特拈出《大人赋》与《甘泉赋》讨论:“孝武皇帝好仙,司马长卿献《大人赋》,上乃仙仙有凌云之气。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扬子云上《甘泉颂》,妙称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为,鬼神力乃可成。皇帝不觉,为之不止。”这也令处在京师经学氛围中的扬雄颇为苦恼。元延三年扬雄奏《羽猎赋》后,“除为郎”。

 

由其《答刘歆书》可知,他“为郎之岁”曾提请成帝“愿不受三岁之奉,且休脱直事之繇,得肆心广意,以自克就”,成帝“令尚书赐笔墨钱六万,得观书于石室”。此后,扬雄一边写应制文字,一边在石室读书、著述,晚年作《法言》。在《法言》一书中,扬雄明确地以儒家继承人自命。《修身》篇回应“治己”之问曰:“治己以仲尼。”《吾子》篇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老年时期的扬雄自觉弘扬儒家学说,并以儒学作为思考的依据,反思司马相如、屈原以及自己前此拟作的文辞,观念发生转变。《汉书·扬雄传》:“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由后文之“雄之自序云尔”可知这篇传文其实是扬雄的《自序》,《自序》提到《法言》,可见其完成更在《法言》之后,这段话也是扬雄晚年对于赋的准确意见。扬雄站在儒家讽谏立场,认为赋的丽靡之辞起不到讽谏作用,于是不再写作这类作品。而他关于辞赋的观点,则凝固在晚年所作的《法言》与《自序》当中,成为后人品论辞赋的重要参照。


汉成帝像


二、扬雄论“辞”与“赋”

 

屈原作品在后世被称为“辞”,司马相如作品被称为“赋”,学术史上每有辞、赋之别的讨论。一般认为,“辞”作为文体之名,源于汉人编辑的《楚辞》。但是,包括扬雄在内的汉人在何种意义上将屈原及代屈立言类的作品称为“(楚)辞”的,却还有讨论的必要。换言之,扬雄赋予了“辞”“赋”怎样的内涵?明乎此,扬雄的辞赋观也就明了了。

 

首先我们看扬雄对于屈原作品的文类定性。《法言》有一段佚文如下:

 

或问:“屈原、相如之赋孰愈?”曰:“原也过以浮,如也过以虚。过浮者蹈云天,过虚者华无根。”

 

扬雄著《法言》


扬雄将屈原、司马相如作品并置一处讨论,并以“赋”为称。毫无疑问,扬雄以“赋”为二人作品的共同类属。所谓浮,指屈作升天入地、错综古今的浪漫构思;所谓虚,侧重于夸张手法的使用,两者都与“实”相对。虚和浮,其实是赋的固有手法。扬雄此处从创作手法的角度对屈作提出批评。由此可见,扬雄在创作《法言》的时候,已经部分否定了包括屈作在内的赋的艺术价值。这种态度在扬雄前期创作中已露端倪,如其《反离骚》所云:“既亡鸾车之幽蔼兮,焉驾八龙之委蛇?临江濒而掩涕兮,何有《九招》与《九歌》?”持续至扬雄晚年对其生平著述作出总结之时,《汉书·扬雄传》载:“(雄)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在此,班固转述扬雄述作的原因与楷模。“赋莫深于《离骚》”,再次表明扬雄是将屈原作品(至少《离骚》如此)作为赋来看待的。所谓“深”,即其《答刘歆书》“雄为郎之岁,自奏少不得学,而心好沈博绝丽之文”中的“沈博”,但这也是在自悔“少不得学”之列。扬雄显然是着眼于屈原作品上天入地、广泛摄取的艺术手法来讨论,并通过“悔赋”传递出他晚年的批评态度。

 

既然扬雄视屈原作品为赋,那么扬雄赋论其实也包含了对于屈原作品的评价。《法言·吾子》有扬雄关于赋的认知:

 

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或曰:“雾縠之组丽。”曰:“女工之蠹矣。”“《剑客论》曰:剑可以爱身。”曰:“狴犴使人多礼乎?”

 

所谓“少而好赋”,落实于今天可以见到的作品,不外是《反离骚》《蜀都赋》《甘泉赋》《河东赋》《长杨赋》《羽猎赋》等文辞铺张的作品。扬雄将它们与童子的雕虫篆刻、女工中过度消耗人力的精美丝织品等同。此处是从功用角度对赋作出批评,根源还在于赋的靡丽属性。

 

扬雄著《反离骚》


扬雄论赋,每以“辞”为说。当辞与赋并提的时候,辞或泛指文辞,或强调文辞的华丽属性,也就是他所说的“淫辞”(《法言·吾子》)。在扬雄的此类表述中,辞并非一种独立的文体,而是特指靡丽的语言形式,此种语言形式与赋结缘最深。前引《汉书·扬雄传》“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的表述就是基于此认识而言。此处辞赋并提分论,“赋”是文类,“辞”指文辞,两者构成互文,谓赋的文辞深博与靡丽分别以《离骚》与相如赋为最。《法言·吾子》还有两处涉及辞与赋的关系,都是以此为基础:

 

或问:“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 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

 

辞胜事,指文辞形式超过了内容,呈现为铺张扬厉的风格。扬雄认为,呈现为上述特征的文辞就是“赋”,但此时的扬雄对这种文辞风格并不以为然,故随后提出“事、辞称”的文章理想。由扬雄对于屈作的归类我们知道,扬雄以为,无论是主于抒情的骚赋还是主于写物的大赋都存在“辞胜事”(文辞之美掩盖了事物之实)的问题。

 

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贾谊像


扬雄在这里提出了对后世影响甚巨的概念“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辞人之赋的内涵比较容易理解,指宋玉、枚乘、司马相如等人的赋作。李轨注:“奢侈相胜,靡丽相越,不归于正也。”这些赋家以骋辞为务,故称“辞人”。对于与诗人之赋对应的作品,学者们的意见并不统一。或以为指《诗经》为代表的古诗。汪荣宝:“诗人之赋,谓六义之一之赋,即诗也。”“‘诗人之赋丽以则’者,谓古诗之作,以发情止义为美”。或以为指屈原赋。曹虹以为扬雄“诗人之赋”的概念“更多地是作为一种文学理想的意义而存在”。我们认为曹虹的意见合乎扬雄的本义。正是因为缺少历史与现实的文本,所以后文才有“孔氏之门”“如其不用何”的全部否定。这看似矛盾的话,正是理想与现实冲突的产物。所谓“诗人之赋”,自然是合乎包括《诗》在内的儒家经义的赋作。以儒家经义为准绳来评判赋的艺术与功用价值,扬雄认为包括他自己作品在内的所有的赋都是“形容过度”的靡丽之作。说“孔氏之门不用赋”,实际上已经表明已有赋作与儒家价值观存在根本对立。从文学理想的角度看,扬雄提出“诗人之赋”,其实也就是他上文所说的“事、辞称”之赋,合乎“经”之赋。所谓“经”,就是儒家经典所推重的“中正”原则。实际上,扬雄此时是将已有的赋作为音乐中的郑卫之音来看待了。《法言·吾子》在论赋之后随即有如下两段文字:

 

或问:“交五声、十二律也,或雅或郑,何也?”曰:“中正则雅,多哇则郑。”“请问本”。曰:“黄钟以生之,中正以平之,确乎郑、卫不能入也!”

或曰:“女有色,书亦有色乎?”曰:“有。女恶华丹之乱窈窕也,书恶淫辞之淈法度也。”

 

所谓淫辞,就是前面所说的“辞胜事”的情形。联系到儒家对于人臣教化、讽谏义务的规定,扬雄已经注意到赋徒有美丽的形式,而无益于教化。

 

汪荣宝疏《法言义疏》


既然“诗人之赋”是作为一种文学理想而存在于扬雄的赋学视野中,那么屈原的赋作该置于何处呢?我们认为,扬雄也将其归入“辞人之赋”的行列。在扬雄看来,屈原作品也是“丽以淫”的,前引《法言》佚文说屈赋“过以浮”及《答刘歆书》的“沈博绝丽”都是此意。但屈作的“丽以淫”并非其他赋家面对帝王献赋时“劝百风一”的内容结构的失当,而是以驱遣天地日月等浪漫想象为特征的文辞之华美绝丽,其根本原因在于情感的激越失中。有学者据《汉志·诗赋略》序的文字认定扬雄以“诗人之赋”属屈作,对此需要略作辨析。《诗赋略》序文如下: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浸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人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从这段序文看,论者虽然将屈作称为赋,但同时也区分了屈作与宋玉、司马相如等人的作品,以前者为“贤人失志之赋”,此类赋作“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后者为“侈丽闳衍之词”,此类赋作以辞藻富丽而“没其风谕之义”。以汉代《诗》学所重视的讽谕之义的有无来划分两类赋作,这就隐然将屈作作为《诗》的续作来看待了。扬雄的“诗人之赋”“辞人之赋”随后引出,这就造成一种错觉:扬雄以为屈作为“诗人之赋”,宋玉、相如等人作品为“辞人之赋”。无独有偶,《汉书·扬雄传》还提出“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以为对于“劝百风一”的靡丽之赋的反向参照。粗略观照两者必然加重这种错觉,忽略扬雄对于“正”的强调,简单将刘歆的“贤人失志之赋”与扬雄“贤人君子诗赋之正”等同。我们这里强调的是:第一,《汉书·艺文志》是班固撮刘歆《七略》之要而成,这种理解只是刘歆等人的观点,不能与扬雄混为一谈;第二,贤人失志之赋与贤人君子诗赋之正,还是有所区别的。前者强调的是赋家因不遇的现实境遇而创作的赋作,是对作赋原因的强调;后者是对赋的内容与形式俱“正”的强调。两者并不等同。

 

班固像


屈原作品为赋,固然是汉人的共识,但屈赋的特点与价值何在,在西汉学者的讨论中却形成较大分歧。司马迁评价屈原《离骚》承淮南王刘安而来,谓“其文约,其辞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絜,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司马迁主要欣赏屈原的志节之高,这种态度也集中体现在《屈原列传》的赞中:“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沈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太史公自序》中对《离骚》的判断则涉及屈原文辞的特点,但也是用以烘托其讽谏的立意:“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义,《离骚》有之。”此处的“辞”指文辞,其具体特点则是“连类以争义”,即通过铺陈词语与情节来宣发情志,“连类”而生的文辞之美附属于讽谏争义的志节之下。《屈原列传》概述屈原的经历之后,还有这样一段话:“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司马迁这段话的立意有二:第一,说明宋玉等人不敢如屈原般直言强谏,导致了楚国日渐削弱乃至灭亡的结局,意在托出屈原的正直。第二,说明屈原作品与宋玉等人作品的关系,同时也间接表明他对屈赋艺术的认知。我们这里重在讨论后者。司马迁评价宋玉、唐勒、景差等人的“好辞而以赋见称”,踪凡认为,“这里的‘辞’指文辞,而不是文体名‘楚辞’的简称。这句话是说,宋玉等人都喜爱修饰文辞,并且以赋闻名”,甚是。进一步看,此处的“辞”有丽辞之义;“而”是表示承接关系的连词,即前项表示条件或原因,后项为结果,先秦文献有这方面的用例,《史记》中这样的文例尤多,如“太戊从之,而祥桑枯死而去”,“水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及孝公卒,太子立,宗室多怨鞅,鞅亡,因以为反,而卒车裂以徇秦国”。这句话的意思是宋玉等人喜欢造作华美的文辞所以以赋著称于世。好辞,往往表明一种喜好丽辞的风格追求。后文“祖屈原之从容辞令”承之,谓上述诸人效仿屈原辩博华丽的文辞。需要强调的是,司马迁是将屈原文辞的辩博华丽置于其志节之下来观照,也正是在此意义上,他肯定屈原的文辞。

 

司马迁稍后的汉宣帝也是承此观念而来,重在发掘辞赋的《诗》学讽谏立意。《汉书·王褒传》:“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宣帝采取的是一分为二的态度,俨然已将已有辞赋分为诗人之赋(“大者”)与辞人之赋(“小者”)了。当然,宣帝的目的不过是给自己对于靡丽之辞的雅好寻找一个端庄的借口。由《汉志·诗赋略》序看,与扬雄同时的刘歆也主要承司马迁、宣帝而来,也依《诗》之讽谏的标准,讨论“贤人失志之赋”与“侈丽闳衍之词”,以屈作属前者,相如赋属后者。

 

司马迁像


扬雄正是在这样的历史与现实的文化语境中表述其辞赋观念的。但他的辞赋观念相对于司马迁、刘歆等人有较大不同。司马迁《史记》合屈原、贾谊为一传,盖在屈原放逐、贾谊贬黜的忠臣遭谤不遇的共同经历,屈原与贾谊作品的共性也是其合传的一个重要原因。在此大前提之下,又以屈、宋相先后。由前引《史记·屈原列传》“屈原既死之后”的一段文字可知,司马迁既见屈、宋之同,又见其异——从容辞令是其同,有无讽谏是其异。所以将宋玉等人附在屈原传之后,在于其文辞得屈原之体,故寥寥数语而已。司马迁所关注屈原者,以政治伦理道德人格为主,文辞为辅。其关注司马相如者,也在其文辞的讽谏立意。《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谓“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及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且非义理所尚,故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太史公自序》揭立传之旨:“《子虚》之事,《大人》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归于无为。作《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刘歆以同样的《诗》学讽谏标准评屈论马,将屈作置于司马相如等人“侈丽闳衍之词”的对立面,屈原文辞的形式特征被忽略。

 

同样是站在儒家“讽谏”的诗教立场上观照屈原、相如作品,司马迁等人重在揭示屈原与司马相如作品之讽谏立意,正面评价;刘歆依同样的价值标准抑马扬屈。扬雄与前人不同在于他对二人均有贬抑,其关注点在二人作品的靡丽特征,如前引《法言》佚文,他一方面将屈原与相如并提,认为二人之赋均有“过”(亦即“丽以淫”)的弊端,一方面讨论屈原与相如赋在艺术手法方面的不同,亦即“过”的原因。前引《法言·吾子》的相关文字,扬雄将贾谊与司马相如并提,谓“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也是同样的思致。对此,苏轼曾提出激烈的批评:“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扬雄混同屈、马,为东汉评骚论赋打下伏笔。


《苏轼文集》


三、扬雄辞赋观的文学史意义

 

依刘向、刘歆父子的意见,包括屈原作品在内的赋作的本质特征是“不歌而诵”。在此基础上,刘歆将屈作视为“贤人失志之赋”,司马相如作品视为“侈丽闳衍之辞”,注意到两者有抒情与写物之别。而在扬雄看来,屈赋以下,包括他自己作品在内的赋作,都是“辞人之赋”,骋辞是其共有特征。换言之,扬雄以“丽以淫”为全部既有赋作定性。扬雄的辞赋观对于后人影响较大,直接继承者则是班固。扬雄于屈作含而未发之意,也因班固的阐扬而得以明确。扬雄辞赋观影响于班固者,概有两点:

 

班固著《汉书》


第一,对辞人之赋的批评。扬雄强调屈辞的华丽,也在此意义上将屈原、司马相如并提。班固承之,其《汉书·地理志》有如下文字:“寿春、合肥受南北湖皮革、鲍、木之输,亦一都会也。始楚贤臣屈原被谗放流,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属慕而述之,皆以显名。汉兴,高祖王兄子濞于吴,招致天下之娱游子弟,枚乘、邹阳、严夫子之徒兴于文、景之际。而淮南王安亦都寿春,招宾客著书。而吴有严助、朱买臣,贵显汉朝,文辞并发,故世传《楚辞》。其失巧而少信。”这段文字重在讨论“楚辞”的创作之盛,并勾勒“楚辞”的发展脉络:由屈原而宋玉、唐勒,而枚乘、邹阳、严夫子,而淮南王及其臣属。然上述诸人的赋作也并不全在《汉志》“屈原赋之属”之列,枚乘的传世作品也不见骚体,可见,此处的“楚辞”并非骚体之谓,而是指创作于楚地的文辞,其外延较骚赋(亦即刘向结集的《楚辞》)为大。班固所关注于“楚辞”者,正是其巧丽特征。前引《汉书·扬雄传》“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一段文字,班固在《汉书·司马相如传赞》中引述并略作修改:“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风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将司马相如等人的辞人之赋进一步明确为“靡丽之赋”。

 

班固《离骚序》评价屈作及其对于汉赋的引领意义:“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班固强调屈作的“弘博丽雅”,后世赋家如宋玉、枚乘、相如、刘向、扬雄等人,汲取其华丽辩博的文辞,也在此意义上,班固赋予屈原辞赋之宗的地位。《汉书·叙传》又如是评价相如及其赋作:“文艳用寡,子虚乌有,寓言淫丽,讬风终始,多识博物,有可观采,蔚为辞宗,赋颂之首。述《司马相如传》第二十七。”辞宗,即文辞之宗。与《离骚序》对屈原的评价殊无二致。由此可以反观班固对于屈作的关注点在华丽的文辞形式。屈作之“绝丽”,渐受重视。即便是注重发掘屈原忠贞人格的王逸也不例外,其《离骚经章句》云:“故智弥盛者其言博,才益多者其识远。屈原之词,诚博远矣。自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词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文心雕龙·才略》也是承此而论:“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然覆取精意,理不胜辞,故扬子以为‘文丽用寡者长卿’,诚哉是言也。”

 

《文心雕龙》


第二,对“诗人之赋”的深入诠解。在刘歆那里,屈赋是“恻隐古诗之义”的,并引扬雄“诗人之赋”这一概念以成己论。但这并非扬雄的本意,也非班固之意。扬雄一方面将屈赋置于“丽以淫”的“辞人之赋”的视阈中观照,一方面明确提出“诗人之赋”的概念并赋予其“丽以则”的内涵。“则”就扬雄的理解,为中正合经、合乎儒家的法度。但扬雄并没有明确地以此为准则诠衡屈赋并将其排斥在“诗人之赋”之外。这也是后世歧说产生的原因之一。班固对此颇有会心,并从两个方面予以阐发:其一,屈赋的手法不合经义。班固并不否认屈原作品的讽谏立意,如其《离骚赞序》就说:“(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赋以风谏。”但他否认屈赋与经义相合,其《离骚序》具体批评《离骚》“多称崑崙、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以此为基础否定前人对《离骚》“兼《诗》风雅”的评价。其二,屈原为人不合经典范例。扬雄不肯以“智”评价屈原,理由是其不够爱身,隐含了对于屈原为人的批评。《法言·吾子》:“或问:‘屈原智乎?’曰:‘如玉如莹,爰变丹青。如其智!如其智!’”李轨注:“夫智者达天命,审行废,如玉如莹,磨而不磷。今屈原放逐,感激爰变,虽有文彩,丹青之伦尔。”这段文字主要表达的是对屈原自沉江渊的批评,认为这种自沉的举动属于“初则炳,久则渝”的丹青之类,徒然炫惑一时,与通过天命的圣人行为有很大距离。班固也接受扬雄的观念,认为屈原“非明智之器”,并引入儒家经典为说:“且君子道穷,命矣。故潜龙不见是而无闷。《关雎》哀周道而不伤。蘧瑗持可怀之智,宁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为贵矣。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沈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班固将屈原的为人与为文联系起来,认为其人、其文俱偏离包括《诗》在内的儒家经义。虽然不无否定之义,但也在一定层面把握到屈作情感内容上有别于《诗》的特点。

 

在扬雄这里,诗人之赋是一种文学理想,辞人之赋才是历史与现实的情形。班固则在创作层面回应了“诗人之赋”。在班固看来,是否为“诗人之赋”不应仅以讽谏的动机为标的,其所关注“诗人”者,在其作品中呈现的情感中和适度、文辞合乎经义。在班固的理解中,文人还是可以写出“诗人之赋”的。其《两都赋》的《西都赋》将华丽的文辞置于“讽”的立意之下,《东都赋》部分引经据典,正面颂扬东汉建武之政、永平之事合乎儒家经学法度。扬雄批评屈原、相如“过以浮”“过以虚”,班固则正面提出“义正”“事实”两个原则。其《东都赋》“义正乎杨雄,事实乎相如”之语,实际上是借西都宾之口表明自己的赋作乃“诗人之赋”。这固然是班固的自负,也反映出他对于扬雄“诗人之赋”的创作理想的落实。《答宾戏》则表明在不遇的情况下(“贤人失志”之时),士人应该“慎修所志,守尔天符,委命共己,味道之腴”,而不要感激怨怼的人生态度。两篇作品分别从创作主体的修身与为文的艺术手法两个方面提供了“诗人之赋”的具体样本。

 

本文作者著《汉代经学与文学》


扬雄、班固对屈赋的评价,以经义为价值判断的依据,谓其丽淫,虽不无贬抑之意,但也指明了屈赋在情感与艺术上不同于《诗》的特征,这也被刘勰吸纳,其评屈骚“惊采绝艳,难与并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正是基于此而作的折衷之论。

 


[原文载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作者:侯文学,吉林大学文学院]




编辑: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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