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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金时代两次汴京战役中的抛石之战

安国楼、宋彦松 独立精神
2024-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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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第一作者安国楼教授

本文第二作者宋彦松博士研究生

摘要

北宋末与金朝、金末与蒙古间相隔百年的两次汴京战役中,凭借人力发射的抛石之战最为激烈,抛石技法和强弱之势惊人相似。在当时的城池攻防战中,抛石战器的威力无比。靖康金人攻汴,抛石较量技高一筹,异常猛烈,且利用一批宋人遗弃战器。本具优势的宋人卫城也用抛石,兼取假山石材,但力所不及,应对之法效果不佳,痛失京城;角色转换的金、蒙汴京战役,犹如靖康石战重演。蒙军抛石强势无比,原具优势且取宋之长的金人卫城,也取假山之石,且手握利器,同样力所不逮而后告败。两战中两次汴京失守,抛石战均发挥关键性的作用。宋、金先后败于同一城池,其根本原因不是城址布局、抛石战术和技艺等问题,而在于昏庸政治环境下人事谋划的失策。两战中飞石如雨的场面令人称奇,其成败喜悲更令人思虑悠长。

关键词

宋金;金蒙;汴京;抛石之战



北宋都城东京汴梁(今河南开封市),靖康元年(1126)被金朝攻陷。金初称汴京,海陵王贞元元年(1153)更名南京,宣宗贞祐二年(1214)迁都于此。金哀宗正大九年(1232)蒙古军攻汴,次年城降;北宋末与金朝、金末与蒙古之间的这两次汴京战役中,最为激烈且胜负攸关的是抛石交战。两战相隔百余年,其石材取用、抛掷技法和强弱之势,惊人相似。


王曾瑜著《点滴编》


抛石之战,即凭借人力、利用器械装置抛掷石弹的交战。其装置由抛射架、梢竿、绳索等组成,以石为弹,原作“礮”或“礟”,也称“抛石机”“抛车”“霹雳车”等,后习称为“砲”。作为冷兵器的抛石战器,历史上早已有之。宋金时代的两次汴京战役中,这一战器的威力最大,发挥出历史上的极致效果,对战局走向起了十分关键的作用。


关于宋金时代两次汴京战事以及古代抛石装置问题的研究,学界已有不少成果,但对于两战中的抛石交战问题,尚没有细致探讨和总结。本文即针对这两次战役中的抛石取用、装置技艺、投掷方式及双方战术水平、强弱之势对比等问题,加以分析讨论。


周宝珠著《宋代东京研究》


一、北宋时代抛石战器的重要作用


先秦时代,抛石装置已用于战事。之后历代沿用,不断有所改进。北宋高承《事物纪原》载:“今边城有礮(砲),盖出于(春秋)范蠡飞石之制,因事增广,遂为今法。”宋金时代,火药已广泛用于军事领域,但作为冷兵器的抛石装置仍是战之重器,尤其是在城池攻防战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北宋时代,皇帝经常检阅砲车(抛射架)、砲场和抛射演练。如建隆二年(961)太祖“幸飞山军营阅砲车”。太宗“尝诏督造礮(砲)具八百,期以半月,(赵)延进八日成,太宗亲试之,大悦”。后代检阅的还有安肃门砲场、城北砲场等。仁宗景祐时知制诰李淑言:“国初疆候未平,祖宗多亲阅试按礮角射。太平兴国后,筑台杨村,以备大阅。真宗咸平初,又辟斗场于东武原,发卒会射。其后再幸飞山教场,皆躬亲训练,示不忘武备。”这里的“按礮角射”“筑台杨村”“飞山教场”等,均与砲石战备、抛掷演练有关。直至北宋末金兵第二次南下之际,钦宗还曾出郊“驾幸飞山营阅砲”。


宋太宗像


仁宗时,曾公亮等奉敕编纂的《武经总要》中强调:“凡砲,[军]中之利器也,攻、守、师行皆用之。”尤其是在城池攻防战中,抛石装置成为远距离攻击的重器之首。太宗雍熙三年(986),针对北征辽境幽州(治今北京市,辽南京)之事,参知政事李至认为:“金汤之坚,非石莫碎。”坚固的幽州城池,只有靠抛石进攻去击破。南宋初,陈规在总结城郭防御时也特别提到:“凡攻守之械,害物最重、其势可畏者,莫甚于砲。”“攻守利器,皆莫如砲。攻者得用砲之术,则城无不拔;守者得用砲之术,则可以制敌”。可见,对于攻守双方而言,在所有战器中,威力最强、令人可畏的,就是这种抛石装置,且成败攸关,不可取代。


《武经总要》中记载的北宋砲具形制,有单梢、五梢、七梢、旋风、虎蹲等近二十种,并分别对其结构、性能、施放人数、列阵方位等进行具体说明,附以相关图示。“梢”指抛石之杆或竿。其中单梢砲(两种形制之一):用一百人拽,一人定放,石弹重二十五斤,可放八十步之外,抛射距离最远;七梢砲:二百五十人拽,二人定放,石重九十斤,放五十步之外,梢数及施放人数最多,抛射石弹最重。据学者推算,一步为五宋尺,一宋尺约合0.31米。一宋斤约合0.6千克。由此推知,上述单梢砲抛射距离八十步之外,即远至124米以上。七梢砲抛射石弹重九十斤,即为54千克。


以上可见,至北宋时代,抛石装置已成为杀伤力最强的军事器械,平时有储备,经常有演练,时人对其战事作用已有非常清醒的认识。如若发生战争,就抛石战而言,宋人显然具有良好的战备基础、技术水平和综合实力。然而,在北宋末年的这次汴京战役中,宋人的石战威力,却湮没于金朝的飞石烟云之中。


曾公亮著《武经总要》


二、宋金汴京战役中的抛石之战


(一)优势凸显的金人抛石进攻


据南宋岳珂《桯史》记:靖康元年(1126,金天会四年),金将粘罕(完颜宗翰)、斡离不(完颜宗望)扬鞭汴京城下,“令植砲四隅,随方而击之。城既引直,一砲所望一壁,皆不可立,竟以此失守”。金人的抛石攻击,威力巨大,直接导致京城失守。宋失京城有诸多原因所致,但就抛石战而言,金军远道而来,难以携带更多辎重,军事技术也有所不及,何以能在拥有多处砲场、装备优良且演练有素的赵宋京师之地,交战月余以砲制胜,攻下“其高际天,坚壮雄伟”的汴京外城!值得探究。


其实,在此战之前,南下金军在接二连三的攻城战中,也往往是凭借石战而占居上风。如靖康元年九月,金军攻破宋之太原(治今山西太原市),其“攻城之具,曰砲石、洞子、鹅车、偏桥、云梯、火梯,凡有数千。每攻城,先列砲三十座。凡举一砲,听鼓声齐发。砲石入城者其大如斗,楼橹中砲无不坏者”。金人砲座集中,应声齐发,石大如斗,破坏力极强,坚守十个月的太原最终失陷。同年十月,攻宋中山府(治今河北定州市),城下营寨“立起砲竿一百余坐”。十一月初陷怀州(治今河南沁阳市),“放虎蹲大砲、九稍(即梢),其大如七八斗栲栳(盛物器具)。每一砲到城,索网、粪土、大枋、楼上皆破”。面对金人各类砲具的抛石进攻,这些索网、粪土之类的城上防护设施不堪一击。说明汴京战役之前的金人攻城,已大量使用砲石布阵,针对城上目标进行飞石袭击,充分发挥其石战的威慑力。


岳珂著《桯史》


靖康元年十一月下旬,拥有抛石战经验的金军第二次围攻汴京,这是一场更为猛烈的石战较量。与守城宋军相比,优势凸显。


首先,抛射密集,技高一筹。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日,金攻东水门(即通津门),“矢石飞注如雨,或以磨盘及碡碌绊之为旋风。王师(宋军)以缆结网承之,杀其势,又门里跨河筑月垒以拒之。晚攻东水门甚亟,(宋军)遣数人缒城入之,烧毁其砲架五、鹅车二,然砲架所存者尚七座,其未立者不可胜计”。东水门之战,金军矢石攻击“飞注如雨”,以至将沉重的磨盘、碌碡(石质碾压农具)之类用作石弹,系于“旋风”砲架发射。宋军采用张网拦截、缒城火焚等对策,却难抵金军“不可胜计”的砲具之备。


在东水门,“金日攻击,(至)十五日砲石积城下高丈余”。这些堆积城下丈余的石弹,大多应是城外金军持续攻击城上目标所抛落,其他方向的进攻也诸如此类。“金人初至城下”,除运土填壕,制作敌楼、云梯外,“又儡土砲、坐尊、牌石、石磨、墓中羊虎石为砲。欲攻之所,则砲坐[座]百余,飞石如雨,击守御之卒多死伤”。闰十一月六日,攻善利、通津、宣化门(又名陈州门),“以大磨石为砲,橹楼有摧毁者”。九日,宣化门金军“急攻二拐子城,矢石如雨,楼橹皆毁坏”。十九日,善利等门“金人砲座数百,抛掷如雨,人不可存,往[往]中砲,死者日不下数十也”。仅十九日当夜,金人“一夜安砲五十余座”。二十日急攻宣化门,“披城下战”的六七百宋军望风而退,城壕“隔岸金人发矢石如雨,伤有数百人,自填陷坑而死者近百余人,金兵大笑之”。金将尼堪(即粘罕)主攻城西南,“又立七稍[梢]砲百余座,发大石击城上,矢石如雨”,等等。正如此前攻太原、怀州一样,金人的抛石攻击猛烈异常,破坏力巨大。宋人有《守城士》诗颂其悲壮:“砲来大如席,城头且撑柱。岂不知爱身,倾心报明主。”金人抛掷如雨、石大如席的持续攻击,使得城上设施被毁,守城将士艰难支撑。


石茂良著《避戎夜话》


交战后期,金军攻势集中于防备薄弱的京城南壁,石击力度不减。至闰十一月十四日,“攻城益急”,南壁城外“壕池已为高陵”。城上宋军虚张声势,“旁近七八楼争发矢石,动以千百计,既非受敌,往往虚弃”。金人则从容应对:“伺城上稍息,拾矢石反射城上,交下如雨。”城上宋军损失惨重,无计可施,陷入一片慌乱:


弓弩多不能立,砲亦良久乃能一发,伤者甚众,给赏官皆应给不辨。又楼橹之属为矢石所坏换易不及,每一柱一板率厚赏募人。既而有中砲碎其首者,有为流矢贯之于柱者,人皆莫肯施工,不得已逼使之。或请以砖石垒壁可免换易,从之,颇亦以为便。既而灰棚多为砲石所损,因以布囊贮糠为籍。


金人的矢石攻击,使得城上宋人军械难施,楼橹遭毁,官赏不灵,伤亡惨重。即使应急搭建的砖石灰棚也难逃飞石之劫,无奈以糠囊掩身,暂避撄锋。宋城南壁已无招架之力,卫城乱象令人心颤。对守城士而言,这是何等揪心悲切的场面。


汪藻著《靖康要录笺注》


闰十一月二十日,金将尼堪“下令必以五日破城”。之后“昼夜力攻,士不得息”。直至二十四日,金军“矢石交下,(宋城)将士负盾而立,不寐达旦,加以天寒,大雪平地深数尺,冻栗堕指”。二十五日“大风雪,金人攻陈州门(即宣化门),鹅车、洞子、云梯,矢石如雨”。“金人乘大雪攻城益急,再以对楼三坐而至,矢石愈倍”。当日城破,正如尼堪预言。可见,直至城陷之日,金人的石弹进攻强势不减,其砲术运用和实效可见一斑。


对于金人的抛石战术,当时身处宋城之内的夏少曾总结道:金人攻城,“城下列砲座二百余所,七梢砲、撒星砲、座石砲并发,又以强弩千余助之。城上矢石如雨,使守御卒不能存立”。南宋初陈规也认为,“砲大数多,矢石齐发”,正是金人的“攻城之方”。显然,金人密集而猛烈的抛石战术,对整个战事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与守城宋人相比,金人抛射石弹的数量、重量和破坏力,技高一筹,砲术运用达到了历史上少有的高度。


陈规、汤璹著《守城录》


其次,对宋人遗弃抛石装置的利用。


抛石装置之类的辎重器械,金人难以远途搬运,主要靠就地取材,加工制作。如第二次攻汴,“复虏近京之民,运石伐木,造攻城之具,执役者众”。据亲历战事的石茂良所记,金人在宣化门外护龙河上造桥,桥之外“望之灯火如昼,五方百步,一望不断,斧凿之声闻于远近”。城外金人不分昼夜,集中人力、物力制作各类攻城器械,包括抛石重器,其中的石材,来自于宋朝地域留下的大量石雕、磨盘、农具之类,前已述及。除此之外,金人还意外得到一批宋人遗弃的抛石装置。


靖康元年秋,“上(钦宗)命(李)彀阅兵刘家寺,彀因取兵器、砲坐[座]、砲石置寺中,不知数目”。“上亲幸封邱门(外城北门之一)城外按[安]砲,锡赉不赀,砲架、砲石尽在城外刘家寺。贼首攻善利、通津二门,不三数日间,城下立砲架垂百余座,尽是刘家寺者,但添得生牛皮包裹,并湿榆木椽欑、定装轴脚而已”。承务郎安尧臣上书中也提到:“祖宗以来大砲数百座皆在门外,官司令民清野而独不收砲座,为金人所得,用为攻城之具。”金人也承认:“(宋)有砲五百余座在郊外,皆弃不收,我师得之反以为用。”说明北宋朝廷战前“清野”不力,以致战备所存、时常演练、钦宗刚刚检阅过的五百余座砲具及其他“不知数目”兵器,轻松落入金手。金人如干地拾鱼,喜出望外自不待言。


金人将这批砲具稍加维护、定装之后,短时间内在城下布阵,用于攻城。其飞石如雨的袭击,借用了宋砲之力,这是金人所不曾想到的,更令宋人感到难堪和痛心。在经历当年正月金人第一次围城教训之后,仍将大批抛石重器遗弃郊外,实属北宋为政者的重大失职。


宇文懋昭撰《大金国志》


(二)宋人的抛石应战


此次战事中,宋朝的总体战略战术姑且不论,这里仅从砲具运用、防守对策及实效性方面加以分析。


1.抛石战器的运用


靖康元年正月,金人第一次围汴时,宋人砲具曾发挥出比较明显的作用。战前钦宗登城视察布防,“自车驾御楼之后,方治都城四壁守具……修楼橹、挂毡幕、安砲坐[座]、设弩床、运砖石、施燎炬、垂櫑木、备火油,凡防守之具无不毕备”。挂毡幕、安砲坐、运砖石之类,应属防砲、用砲设施的布防。之后有军士用砲发石,曾“一发杀数人”。李纲出任守御使后上城督战,“将士人皆贾勇,近者手砲、櫑木击之,远者以神臂弓、强弩射之,又远者以床子弩、座砲及之。而金人有乘筏渡濠而溺者,有登梯而坠者,有中矢石而踣者,甚众”。“夜发霹雳砲(即抛石砲)以击敌,军皆惊呼”。金急攻西水门,“城上矢石俱发,力御终夜,迨晓金人方退”。可见,此次应战,宋有砲石之备,且发挥出显而易见的作用,金朝退兵。


李纲像


当年十月,金军再次南下,钦宗出郊“驾幸飞山营阅砲”。金攻真定(治今河北正定县)时,唐恪等人还曾“邀驾教砲七十座”。说明砲石备战同样受到特别重视。在接下来的第二次汴京战事中,宋人砲具也的确发挥出一定的作用。如闰十一月三日,金攻通津门,统制姚仲友“躬率将校,施放弓弩,监督砲石。凡数阵皆为砲箭所临,虽不少负,亦不大胜,贼势稍退”。九日,姚仲友守御宣化门,“分布床子努弩、九牛弩,多置大小砲座”。十一日“装七点星砲,指挥六部人吏及富民,各僦车运砲石上城”。十四日钦宗擐甲劳军,“命点检砲石”。当日“通津门砲发中金人金牌将”,等等。说明宋城防卫也有其砲石布阵规划,且取得一定成效。


实战中,宋人砲具还有些应急改进。如闰十一月初的东水门之战,“有献议置九牛砲者,虽硙(石磨)磨皆可放,东壁用之,碎其云梯,诏封护国大将军。敌知东壁不可攻,于是攻南壁”。此“九牛砲”者,应是威力更大的一类砲具,《武经总要》中未见记载,或是此时“献议”者创置。经实战检验,此砲威力彰显,令金人胆怯。不过如前文所述,金人早将这类抛射硙磨的砲具用于实战。之后,金人采取迂回战术,由京城东壁转攻防备薄弱的南壁,石击力度有增无减,城上宋人慌乱无措,“往往虚弃”矢石,被动应对,招架无力。


李纲著《靖康传信录》


城内的宋人,抛掷石料不足,也靠就地取材。北宋末年大兴土木,在京城建造的诸多山石景观,此时却派上了用场。靖康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斡离不军屯城下,宋廷“诏许般万岁山(艮岳)石卖作砲石”。临战状态,准许百姓搬石出卖。至闰十一月八日,又“诏毁(艮岳)山石为砲石,百姓争持锤斧以击凿毁之”。战事紧急,山石尽毁,用作砲石。金“围城日久……拆屋为薪,凿石为砲,伐竹为笓篱”。直至城陷的二十五日金人登城之际,仍有“百姓般石城上”。宋末的这些山石景观,可谓规模庞大:自政和至靖康,“积累十余年,四方花竹奇石悉聚于斯”。宣和五年(1123),“朱勔于太湖取石,高广数丈,载以大舟,挽以千夫,凿河断桥,毁堰拆闸,数月乃至,赐号‘昭功敷庆神运石’”。其中的万岁山,“山周十余里,其最高一峰九十步”。宋末倾力打造的这些奇石美景,是奢华、乱政的产物,与接踵而至的京城战事毫无关联,此时却成为物尽其用的卫城资材,这是当初的构建者无论如何不曾想到的。宋人有诗为戏:“盘石曾闻受国封,承恩不与幸臣同。时危运作高城砲,犹解捐躯立战功。”与那些“幸臣”不同的是,这些受封山石犹知报国恩,危难之时立战功,表现出对徽钦政局的极大讽刺。当然,还有些阵痛之余仍不忘涂脂抹粉,将这些山石看作是徽宗“穷奢极侈,冠映今古”而留给京城战事的“上皇之赐”。


尽管如此,相对于城外金人的攻械和运作,宋人抛石应对却力所不及。如眼看宣化门外金人在护龙河上造桥“过半矣,但未有砲”,宋朝“矢、石、火皆不能入(金营)”。金人“于皮洞子内负土(填濠),(宋人)矢、石不能入”。在护龙河冰面上“为梁安机石(抛石装置),(宋人)矢、石不能及”等等。昔日金汤之固的护城河,此时却成为金人自由布防的阵地,宋人砲具不足,远抛无力,又无计可施。


丁特起编集《靖康纪闻》


2.抵御抛石的对策


历史战事中常用的御石之术,宋人也曾采用,如焚毁对方砲架,设幕障拦截石弹,在城上搭建虚棚,用毡毯、糠粪之类加护城上设施等,然而此战中的实效却并不明显。


如前文所述,东水门之战,宋遣人缒城焚毁金军部分砲架。在南壁,张叔夜等派兵袭击金营,“欲燔砲架,遥见铁骑,王师(宋军)不克阵而奔,相蹈藉及溺隍(护城壕)死者以千数”。要焚毁砲架之类,需要冒死下城,打入对方阵营,显非易事,张叔夜兵无功而溃即是一例。何况,“金人砲架,四旁并用湿榆小椽密簇定,又用生皮并铁叶裹定鸱鸡须,火不能入”。金人砲架外加阻燃保护,早有防火之备。由此看来,金人对宋人遗弃砲具外加生牛皮之类的防护措施,并非可有可无。金人砲具难以击破,又难以焚毁,从而保障其持续不断的飞石攻势。故此,目击城陷的宋人石茂良由衷坦言:金人“惟砲架最难制御”!


幕障拦截也是有效的御石之策,有关著述中多有提及。如《武经总要》中说:“贼飞砲石,则张布幔绳遏势。”上文提到,年初宋人卫城时修治守具中的“挂毡幕”,即类似幕障拦截法。然而,当金第二次围城时却难为其用:“京师戒严,金人发礮攻城甚力,有献策欲结索网以障之。其人归自太原围城中,具见张孝纯、王禀等设此而礮无所施,朝廷反以为迂,不肯试一为之。”此“献策”者经历太原鏖战,其幕障法为:“结大绳为网,每五十步为一片,一长竿张之,得十片足以御城下砲石。”在当时宋人“城上守陴(凹凸矮墙)者唯患砲”的情势下,此一经过实战检验的对策,至少可以拦截部分砲石,却反以为迂而不屑一试。


曾敏行著《独醒杂志》


当然,宋人的局部防御也曾采用此法。如东水门之战,“王师以缆结网承之”。姚仲友“于城头马面上悬穿湿榆价[槚]木、笓篱、格毡,虽慢,然亦可以遮砲也”。后期金力攻通津、宣化门,“其势甚锐,仓卒之间王宗濋令人在[再]造楼子骨格,将欲挂搭。金人望见,以矢石击之,使不能措手”。在整体实战中,宋人拦截法的效果却并不明显,难如所愿。


以上分析可见,此次汴京战役中,宋金双方均以抛石战为重要作战方式。相比之下,远道南征、辎重短缺的金朝一方,其石战更具威力和成效,砲具作用高水平发挥。“具载金人攻城始末”的夏少曾《靖康朝野佥言》中说:“金人广列垒石、砲座,寻碑石、磨盖、石羊虎为砲。欲攻之所,列砲座百余,飞石如雨。击守城之卒,死伤日不下一二十人。”而宋朝一方的抛石应战和防御之策,则显得十分逊色,效力不佳,甚至比不上年初第一次卫城时的砲击之力。金军势不可挡的抛石战优势,对整个汴京战事起了至为关键的作用。


之后,金人进攻其他城池的情况也颇如此类。如南宋建炎二年(1128)十二月,金攻宋北京(旧治今河北大名东北),“以断碑残础为砲,楼橹皆坏,左右蒙盾而立,至有碎首者,良久城陷”。可见,抛石战器对金人之重要,战事作用之突出。不曾想,时过百年之后,在与蒙古军的汴京战役中,金朝却败下阵来。其中的抛石之战,犹如靖康战事情景的重演,只是角色转换。


李心传编撰《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三、金蒙汴京战役中的抛石之战


靖康战事百余年后的金哀宗正大九年(1232,蒙古太宗四年,南宋绍定五年)三月,蒙古军第一次兵临金朝南京(即汴京)城下,“树砲攻城,(金)大臣皆分主方面”。此次交战中,最为激烈和精彩的,也是抛石之战,犹如当年宋金战事的再现。对此,《金史》中有一段惊心动魄之描述:


(金)龙德宫造砲石,取宋太湖、灵璧假山为之,小大各有斤重,其圆如灯球之状,有不如度者杖其工人。大兵(蒙古兵)用砲则不然,破大硙或碌碡为二三,皆用之。攒竹砲有至十三稍(即梢)者,余砲称是。每城一角置砲百余枝,更递下上,昼夜不息,不数日石几与里城平。而城上楼橹皆故宫及芳华、玉谿(宫)所拆大木为之,合抱之木,随击而碎。以马粪、麦秸布其上,纲索、旃褥固护之,其悬风板之外皆以牛皮为障,遂谓不可近。大兵以火砲击之,随即延爇不可扑救。父老所传(后)周世宗筑京城,取虎牢土为之,坚密如铁,受砲所击唯凹而已。


从此段记述分析,金蒙汴京之战与当年的宋金战事惊人相似:


刘祁著《归潜志》


其一,守方金朝龙德宫凿制石弹,仍用得上宋时建造的太湖、灵璧假山之石。灯球状石弹大小斤重,并不算大。当年城外金人以磨盘、碌碡之类大如斗席的飞石袭击,此时却被城外蒙军“破大硙或碌碡为二三”的巨石攻击所取代。金人刘祁《归潜志》中也记:蒙军“攻城益急,砲飞如雨。用人浑脱,或半磨或半碓,莫能当”。蒙军攻城,恰如昔日金人攻城时的“砲大数多”之势,城内金人“斤重”石弹的还击之力湮没不显。


龙徳宫,原为北宋徽宗时修建,金称同乐园,“其间楼观花石甚盛,每春三月花发,及五六月荷花开,官纵百姓观,虽未尝再增葺,然景物如旧。(金哀宗)正大末,北兵(蒙古兵)入河南,京城作防守计,官尽毁之。其楼亭材大者则为楼橹用,其湖石皆凿为砲矣”。犹如靖康宋人守汴,这些假山之石也成为金人的卫城资材。宋时打造的这些奇石美景,先后为抗金、抗蒙“运作高城砲”,均为守汴“立战功”,其人工造化的戏剧性功效,不禁令人回味悠长。金末完颜题龙德宫诗称:“谁知剥落亭中石,曾听宣和(徽宗年号)玉树花。”这些山石不能言语,却经历了繁华与破败的跌宕,见证了京城百年不平凡的雨雪风霜。


元好问编《中州集校注》


其二,蒙军的抛石战术堪比往昔之金。城角密集布砲,交替发射,“昼夜不息”,“砲飞如雨”。数日之内,落石堆积几与里城等高,类似于当年金人攻城“砲石积城下高丈余”“壕池已为高陵”之势。蒙军所用砲具,“攒竹砲有至十三稍[梢]者,余砲称是”。上文提到,北宋《武经总要》中记载,砲梢数量及施放人力最多、抛石最重的是七梢砲,靖康战事中金人也曾使用。此时蒙军相当数量的砲具增至十三梢,表明其抛石的重量和威力进一步提升,此项技法或优于当年之金。


其三,蒙军石击威力巨大。金朝城上楼橹,“合抱之木,随击而碎”。在城西南,“受攻最急,楼橹垂就辄摧”。犹如金攻宋时“楼橹皆毁坏”的情景再现。交战过后,金朝城上设施尽毁,唯有用虎牢(今河南荥阳市境)泥土建造的墙体“坚密如铁,受砲所击唯凹而已”。城上其他的一些防砲设施,如马粪之类的保护层、牛皮幕障等,在蒙军更先进武器火砲的攻击之下,瞬间变为“不可扑救”的火海,这也是当年金人攻汴难以达到的反制技术和手段。


徐松辑《宋会要辑稿》


以上分析说明,此次蒙军攻汴,抛石战同样发挥出关键性的作用,正如有的学者所说:“蒙古军攻城,主要用炮(即砲)。”金也采取募人“烧其砲坐”等应对措施,乃至使用“城上悬红纸灯”、“放纸鸢(风筝)”、夜唱《江水曲》之类令人啼笑皆非的退敌之术。不过,在金朝军民的顽强抵抗下,蒙军不得不停止攻城。经历十六昼夜交战,“内外死者以百万计,大兵知不可下”,不克而还,金蒙暂时议和。


由于外围地区许多已被蒙军占领,战后的金朝汴京,粮尽援绝,处境艰难,大势已去,加之接踵而至的“汴京大疫,凡五十日,诸门出死者九十余万人,贫不能葬者不在是数”,局面已难以维持。这样在蒙军的再度攻势之下,次年即天兴二年(1233),金帅崔立政变,举城降蒙,第二年金朝告亡。此时之金,难比当初。何曾料想,曾经自导、主演、最为出彩且制胜攸关的抛石之战,百年后在汴京上空情景再现,只是主角转换。同一城池,同一天际,成也砲石,败也砲石。


《金史》


四、两次汴京战役中的抛石战评说


北宋失京,次年告亡,君王贵戚群拥北迁,万千呐喊,草木悲泣,“汴宋一役,振古铄今”。战事悲切,空前绝后。宋室南渡,裔脉赓续,留下无尽反思和痛心。何以惨败!满纸尽是辛酸泪。相隔百年的金蒙汴京战后,金朝随即告亡。王曾瑜先生认为,蒙军的“攻城兵器和战术,与百余年前金军攻开封城时相比,没有多大差别”。


就抛石交战而言,两次战役中的战术、技法、强弱之势和最终结局,的确十分相似。宋失汴京之后,有更多的议论和诉说,其中关于石战之失,除了上文涉及的以外,还有一些方面值得进一步审视。以下结合金蒙战事加以比较分析。


確庵、耐庵编《靖康稗史笺证》


(一)城址布局导致宋京失陷


南宋岳珂《桯史》记:


开宝戊辰(968),艺祖(宋太祖)初修汴京,大其城址,曲而宛,如蚓诎焉。耆老相传,谓赵中令鸠工奏图,初取方直,四面皆有门,坊市经纬其间,井井绳列。上览而怒,自取笔涂之,命以幅纸作大圈,纡曲纵斜,旁注云:“依此修筑。”……及政和间,蔡京擅国,亟奏广其规,以便宫室苑囿之奉,命宦侍董其役。凡周旋数十里,一撒而方之如矩,墉堞楼橹,虽甚藻饰,而荡然无曩时之坚朴矣……靖康胡马南牧,粘罕、斡离不扬鞭城下,有得色曰:“是易攻下。”令植砲四隅,随方而击之。城既引直,一砲所望一壁,皆不可立,竟以此失守。沉几远睹,至是始验。宸笔所定图,承平时藏秘阁,今不复存。


这里将汴京失陷归结为城址布局的原因。宋太祖宸定的京城营建布局为“曲而宛,如蚓诎焉”,如爬行蚯蚓状的弯曲形,这样不利于敌方分面进攻。后经徽宗政和间扩建改造之后,则呈方矩形,四面平直。金人得以在城角布砲,四面守望,伺机而击。宋军无从立足,最终失守。太祖“沉几远睹”即深谋远略的设计理念,至此得到了验证。


岳珂像


其实,金军攻城,无关乎其城是曲还是方。方形难守,曲形岂不更容易点面突破!宋代文献中,有关太祖宸定京城布局的记载未见更多,史实难证。更何况,汴京外城的布局,始建于后周显德年间。金、蒙攻城,均先于城角布砲,以利于两面城池进攻,这是常用战法。正如南宋初陈规所说,“攻城者往往先用攻角,以其易为力也”。为有利于城上防守,他还建议“将城角缩向里为利”,即将城角向内收缩,由尖角变为平角,这样有利于守城者两面兼顾。但陈规并未提及曲形城址更利于防守的问题,实战中也不可能。


可见,所谓太祖亲定“曲而宛”的汴京城址布局,有臆想假说之嫌。宋人习惯于尊奉“祖宗之法”,其曲形城址说,或有些附会祖宗的成分。但上引材料至少说明,宋京之所以很快失陷,金人的砲具布阵,及其持续不断、威力巨大的抛石攻击,发挥了十分关键的作用。


宋太祖像


(二)宋金抛石战的优劣问题


靖康汴京宋金之间的抛石交战,宋人何以处于劣势?南宋人痛定思痛,诸多反省。亲历战事的石茂良不禁慨叹:“砲中利害尤多,尤宜熟讲。”


1.关于战术问题


建炎元年朝请郎王圭上言:“金人攻城,多是数处并攻……金人多抛大砲。”南宋初陈规总结:“若要摧毁攻械,则须用大砲及石。金人攻城用大砲,盖欲摧坏城楼。”城外金人用大砲多面进攻,飞石如雨,摧毁城上设施。城上宋人居高临下,却难以利用其砲石摧毁城外“攻械”。何以至此!


按陈规所说,攻守双方均可施展砲石重器的威力,只是“人之能用与不能用耳”。宋人之所以难以施展砲击之力,也有其实际原因:


窃闻金人用砲攻城,守御人于城上亦尝用砲。城面地步不广,必然难安大砲,亦难容数多;虽有砲台,砲台地步亦不甚广;又砲才欲施放,敌人在外先见,必须以众砲来击;又城上砲亦在高处,自然招城外敌人用砲,可以直指而击之。以此观当时守御之人,其不能用砲也明矣。


石茂良也同样认为:“城下地广安砲多,城上地狭安砲少,最为受敌。”由于城上地面局限,难以安置较大和更多砲具,加之砲在高处,目标明显等,由此束缚宋人砲具威力的施展,此说不无道理。但宋人何不预先在城外设砲布阵,形成一道外围防线!陈规没有太多提及。


王曾瑜著《宋朝军制初探》


对于如何克服城上设砲局限的问题,陈规也提出他的策略:在城里设砲,这样对方看不见我方“立砲所在”,袭击城外目标。这需要专人在城上测定、指挥,及时调整城里砲位角度,对准城外目标。“外照物所在,里照砲梢,与外物相对,即令施放”。城外对方砲手则无法瞄准和攻击城里目标。这种通过第三方测定方位、隔城抛石战术,克服了城上砲小、砲少的局限,有其科学、先进的一面。从陈规的实战经验来看,这一战术也并非纸上谈兵。汴京陷落次年,即靖康二年(1127)正月,陈规守御德安(治今湖北安陆北)府城,抗击城外乱军,“城内多设砲座,城上人看觑贼近远向著,谕与定砲人,向贼放击。发而多中,其贼远退”。绍兴二年(1132)八月:


于城里相对(城外)贼定砲并填壕处,亦立大砲七座,内三座亦可施放砲石重三五十斤至五六十斤者……惟是城里放砲出外,远近偏正,有城上照砲人招呼,令逐旋那(通挪)移,转动砲架,及添减拽砲人数或砲石大小施放。所以城外贼人稍有攒聚,砲力可及处,即时打散。其贼砲手并拽砲人,多被打杀。


德安实战说明,通过城上“照砲人”根据城外目标指挥调度,及时调整城里砲位角度、施放人数及石弹大小,从城里向城外抛射,发而多中,效果明显,其城里设砲施放的战法得到了充分验证。


其实,在城里设砲攻击城外目标,此法在北宋《武经总要》中也有记述:双梢砲(石重二斤),“守则设于城内四面,以击城外寇”。不过,对于消极防御、仓促应战的北宋朝廷而言,这样的战术已难以施展。


徐梦莘著《三朝北盟会编》


2.砲具技术的差距问题


靖康元年初金军南下,“京城之戒严也,城上设楼橹及火砲、弓弩、铠仗之类,皆元丰旧制,器械有余而兵不足”。说明京城第一次被围之际,城上“有余”器械均为神宗元丰时的旧制,之后似乎改进不大。陈规感叹:“据其城池之制作,可以自谓坚固前古所未有,奈何虏人攻械之备,亦前古所未有!故事贵仍旧,而人惮改作。其中有须更改者,不可不更改也。”宋人“贵乎仍旧”“惮于改作”的防御设施,势必难挡金人前古未有之“攻械”。这是从总体而论,宋朝城防技术的滞后。


北宋沈括认为,宋朝军备“击刺驰射皆尽夷夏之术,器仗铠胄极今古之工巧,武备之盛前世未有其比”。南宋陈傅良论及宋初兵制时也说:“械器精劲,盈牣充积,前世所不逮”等。其军事技术大为进步,北宋前期或许如此,“自宋初至(仁宗)庆历凡几年矣,而所造之甲可以御敌”。而后期情况则无以言说。如关于抛石装置、抛掷技法的总结探讨,在整个北宋时代,除仁宗时的《武经总要》之外十分少见。汴京惨败,宋人如梦方醒,开始更多关注这一问题。


沈括像


南宋初,章谊奏言提到的“金人之所长”:一是“攻城长于用砲”,二是“野战长于用骑”。若说骑兵优长,这是其生存环境和民族习性所决定的,宋人难比。金人善于用砲,除了战事经验积累之外,就是技术进步。金人攻城砲具“有七梢、五梢、三梢、两梢、独梢、旋风、虎蹲等砲,内七梢可以致远,其石大。五梢等亦可以致远,其上或放双砲”。其中七梢砲“可施五十斤之石”。还有散星砲(撒星砲)“可施石数块并发”。这是宋人所知的金人砲具形制和性能。前文述及金攻怀州时使用的“九稍[梢]”砲,这里没有提及。


其实,从砲具技术而言,即使后来改进不大的宋朝,其已有技术水平也不亚于金。以上提到的金人砲具形制,宋人早已有之,且种类更多,其射程、威力并不弱。《武经总要》记述的砲具形制近二十种,其中梢多、致远且石大的也是七梢砲:石重九十斤,用二百五十人拽,二人定放,可放五十步之外;其次为五梢砲:石重七八十斤,一百五十人拽,二人定放,放五十步外。此两种砲具,金人“致远”的距离不得而知。就石重而言,宋七梢砲远大于金人的“五十斤之石”,其破坏力显然会有较大差别;金人的五梢砲“或放双砲”,这或许是其创新之处,《武经总要》中没有相关记述;关于石弹“数块并发”的性能,《武经总要》记述的两种单梢砲之一,“亦放火球、火鸡、火枪、撒星石,放及六十步外”。此种单梢砲抛射火球、撒星石之类,可及六十步之外(另一种形制可达八十步之外,射程最远,前文述及)。这里的“撒星石”,也可理解为数石并发。还有上文提及交战中宋人使用的“七点星砲”,也应属此类。其石弹大小、威力如何不得而知。


章谊像


关于宋朝石弹的射程及重量问题,据南宋初陈规所说的“盖州郡旧有朝廷所降守御册定格”:单梢砲石弹射程,上等可达二百七十步,中等二百六十步,下等二百五十步,“不知京城当时仓卒之际,用与不用此格?”按前文步尺标准计算,如此射程可达387米至418米以上,大于《武经总要》所记单梢砲八十步距离的两倍多。既然是朝廷旧有守御“定格”,说明北宋后期的砲具技术仍有较大改进;关于石重,陈规认为“用砲摧毁攻具,须用重百斤以上或五七十斤大砲”。“攻城用大砲,有重百斤以上者”。大砲“兼用远砲,可及三百五十步外者,以害用事首领”。即无论攻守,所用“大砲”均需抛掷百斤重石弹,也超出《武经总要》所记最重七梢砲的九十斤之量。宋朝石弹的射程、重量若达到以上标准,其技术优势远居金人之上。当然,这其中或有高估的成分,如前述绍兴二年陈规守德安之战,城里大砲最多“亦可施放砲石重三五十斤至五六十斤者”,并未达到百斤之量,其射程也未见二百六七十步或更远距离。同时另一方面,宋人对金人砲具射程及石重的认知,也或有估计不足的因素。但无论如何,从现有可知材料分析,用于远距离或重磅攻击的单梢、七梢砲等技术,宋人并不弱。然而实战中,如金“立七稍砲百余座,发大石击城上,矢石如雨”,宋人的七梢砲却难觅踪影。


还有旋风砲,也是宋朝城上防卫的必备战器。《武经总要》记:“凡筑城为营……每百步置一战楼,五十步置旋风砲一具。”其形制为:一梢,五十人拽,一人定放,石重三斤,可放五十步之外。“其柱须埋定即可发石,守则施于城上战棚左右”。此砲与单梢、虎蹲砲,“师行即用之,守则皆可设也”。由此说明,北宋前期的城防和演练中,旋风砲是常用砲具之一。真宗景徳时,北部“河朔举人皆以防城得官”,如张存、任并这些“事业荒疏亦皆被泽”,有无名子嘲讽道:“张存解放旋风砲,任并能烧猛火油。”说明旋风砲是当时边城防御的必备战器。上文《事物纪原》中说的“今边城有礮”,显然也应包括此类砲具。而且,此砲的优长在于可以随时转换抛射方向,利于城上防守。亲历汴京战事的石茂良提到:“每安七稍[梢]砲,以两日然后毕功,又既安定之后不可移。若用轴脚旋风,城上尤便。”与七梢砲相比,旋风砲更宜于城上布防。然而,实战中金人可抛掷磨盘之类的旋风砲威力巨大,宋人旋风则难见其用。


高承撰《事物纪原》


可见,从砲具技术的综合评判,宋优于金。同时,金人远道南征,宋人原地镇守,具有更为有利的条件。可惜的是,实战中金朝优势凸显。城外金人能将各类石弹抛高致远,得心应手摧毁城上目标。城上宋人居高临下,砲具优势却鲜见发挥,对付城外目标无能为力,先前《武经总要》记述的砲术水平,空留“纸上谈兵”。当然,同一形制的砲具,宋金双方的制作及性能会有差别,然而实战中却看不出哪样宋人砲具更具优势。城上所谓的“大小砲座”之类,“良久乃能一发”,偶见施放,出彩难觅。


此外,某些砲具质量低劣也影响其作用发挥。如石茂良总结靖康汴京战事时说:“七稍砲法:用二百五十人拽,稍长三丈,砲放百斤,力可至五十步,此稍式也。今造到七稍[梢]砲多不如法,稍短三尺余,故施放虽逮百斤,亦不至五十步。”这里所说的七梢砲法,与《武经总要》所记有所改进,应是后来长期行用的标准。但其制作“多不如法”,梢长缩水,实战效果可想而知。因此,如“可施五十斤之石”的金人七梢砲,尽管只抵宋人七梢砲石重的一半,却能在战事中大显威力。其他宋人砲具的情况如何,无需多言。


吴处厚撰《青箱杂记》


3.武备废弛问题


北宋末年朝政腐败,导致军政失策,武备废弛。徽宗朝“时人有十不管之语”,其中有“不管防秋却管《春秋》,不管砲石却管安石……盖讥其不切事务故也,咸谓深中时病”。此说或有些党争的因素存在,但显然说明,当时朝廷对“防秋”事务、砲石备战重视不够,策划不力。石茂良也指出:“金人今春(靖康元年春)既出境,朝廷措置多不急之务。”尤其是在遭遇第一次金人围城之后,“朝廷大臣无复经画,各执偏见,自相矛盾,已而群奸协谋,力排李纲任兵柄”。筹划不力,应对失策,群奸掣肘,赵宋朝政的重心愈加偏离了方向。


第二次卫城战前,大批抛石装置遗弃郊外刘家寺,正是这一荒政所致。如此重大失策、失职,相关部门及官员应予重处,然而宋廷各部门之间却互相推诿,连环扯皮,咎无所属:“兵部则曰属朝廷,系枢密院合收;枢密院则曰自有所属耳;军器监提举官、内侍也方以罪去;京城所则曰:京城所掌守御也,未守御何预于我哉!或谓驾部当理会,驾部则曰库部何不收!终不能尽搬入城。”事故责任方就难以分清,更别说惩处了。其实,责任划分不明是假,挣脱罪责是真,透视出宋末政治的败坏和军政乱象。


针对汴京战事的对阵形势,石茂良总结道:“兵法载攻城之具甚多,所载者金人皆用之。城上统制官皆庸人,武士如古守城器具、分步法,往往皆不甚深晓。如转官桥、木弩、行炉、油囊之类,皆典籍所载,略不闻按图施行。仆尝献议,皆云久在边陲,素不识此。”兵法所载的攻城之具,金人无所不用。而守城宋人却官无能,武非武,不晓军事,器械难用,习以为常。直至城陷的闰十一月二十五日,“金人乘大雪攻城益急”之时,悉数上城的卫士军将“多东南应奉出身之人,其管事务者皆权贵戚故,侥幸守御恩赏而已”。败亡在即,这些用于城守的无能、贵戚之辈,却另有他想,无以为忧。相比之下,充分利用“兵法”攻具的金人,其优势自不待言。


陈傅良著《历代兵制》


此外,长期抱有议和幻想,以及盲目自大而又心存胆怯的惯常心理,也束缚了宋人抛石战术的发挥。如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四五六日,金“攻通津、宣化二门甚亟,朝廷唯以兵随宜应之,且犹冀和好可成,故未有决用兵之意……金人犯阙几旬日,见朝廷未尝用兵,攻城日急”。决策迟疑显然给金人提供了利好时机。眼看金人在城外护龙河冰面上“为梁安机石”,城上将吏却不以为忧,“或说我军宜出兵击之,且焚其梁,令腹胁受敌。将吏笑曰:‘慎勿忧乘城,一夫当万,使虏傅堞获之,尤以为利。’”昔日金汤之河,已变为金人的抛石阵地,心理自大的将吏还期望等待金人爬上城堞再去俘获。陈规称:“金人攻城设砲之前,每见人云:‘金人攻城,大砲、对楼,势岂可当?’贵显言之则怏然而不敢辩,众人言之则亦不敢痛折。”表现出宋人应战的底气不足,对现实状况无奈,对金人强势恐惧。


其实,作为抛石重器的砲具装置,是一种依靠物体张力、离心力抛射石弹的投射器,其制作原理并不复杂。因此,从砲石交战的装备、操作、战法、技艺等方面综合考量,其难度系数并不算高。前文提到,太宗令赵延进督造砲具八百,八日而成。绍兴二年陈规守德安时,针对乱军在城外“立大砲七座”,随即在城里“亦立大砲七座”。所以在陈规看来,抛石战具的制作和运用并非难事,“嗟乎!靖康丙午(1126),金人以儿戏之具攻城,守御者一时失计,遂致城拔”。如此抛石头的“儿戏”,自己本来能玩、会玩,这次却应对失策,没有玩好,对方的确玩得精彩。因此,陈规认为,即使战前一批宋人遗弃砲具为金人所用,也不能成为其最终“城拔”的原因,“规以谓城破亦不在此,有善守者,假使更资砲数百座,亦必无害,在于御砲之术善不善也”。关键还在于我方的“御砲之术”玩得不够好而已。陈规守德安时,自靖康二年至绍兴二年,曾先后九次击退乱军进攻,其“御砲之术”就玩得十分出色。于是乃有《守城录》所记,反思汴京战事之失,总结德安实战经验,其中的一个中心问题就是“御砲之术”。


可见,北宋末年军事谋划失策,战备废弛,是导致京城失陷的重要原因。宋人称:“有人问城破之由,当应之曰:军威不立,而士风偷薄,以此破也。”有学者也指出,“面对一场势不可免的战争,几乎完全缺乏警惕和准备”。这场早已注定的成败结局,正是北宋朝廷“相臣将臣文恬武嬉”的必然结果。以上宋金抛石交战的优劣对比可见一斑。


漆侠主编《辽宋西夏金代通史》第1册《政治军事卷》


(三)关于金蒙之战


百年后金蒙汴京抛石之战的形势,恰似宋金交战的翻版。蒙军远道南征,却能利用金朝属地的各种资材制作攻具,其抛石战术、技法和威力,优势凸显。在靖康战中石战发挥异彩纷呈的金朝,本具经验和优势。北宋亡后,对其拥有的武器、技术及工匠等资源,又可谓一揽全收。在抗蒙战事中,其砲具技术还有所改进。如第一次汴京战后的当年八月,蒙军“东西北三面多树大砲”围攻中京(治今河南洛阳市),金将强伸“创遏砲,用不过数人,能发大石于百步外,所击无不中”。新创砲具发挥出事半功倍的效果。此次汴京之战,金朝也同样拥有大量砲具和石材之备,如取用宋时假山石制作石弹,“朝议”曾讨论将京城太学生“发为砲夫”等,说明其砲具装置、材料、砲夫人数等,也有相当规模,然而却在蒙军持续、猛烈的砲击之下,效果不显。


当时的攻汴蒙军,也有前期战事经验积累,但其运用抛石战器的历史并不长。太祖(成吉思汗)时期:


尝问攻城略地兵仗何先,(唵木海)对曰:“攻城以砲石为先,力重而能及远故也。”帝悦,即命为砲手。岁甲戌(太祖九年,1214),太师国王木华黎南伐,帝谕之曰:“唵木海言攻城用砲之策甚善,汝能任之,何城不破!”即授金符,使为随路砲手达鲁花赤。唵木海选五百余人教习之,后定诸国,多赖其力。


可见,蒙古用砲的历史,远比不上早具实力且经验丰富的金朝,然而实战中却能后来居上,威力突显,精彩难比。


成吉思汗像


不过,与靖康守汴宋人的平淡无奇相比,金人尚有两样先进性武器足以令蒙军惧怕。一是爆炸性的火砲:“其守城之具有火砲名‘震天雷’者,铁罐盛药,以火点之,砲起火发,其声如雷,闻百里外,所爇围半亩之上,火点著甲铁皆透。”蒙军以牛皮洞(即洞子、洞屋)载人掘城,金“以铁绳悬‘震天雷’者,顺城而下,至掘处火发,人与牛皮皆碎迸无迹”。“北兵(蒙古兵)遇之,火起亦数人灰死”。可见,震天雷属火力爆炸器,类似于后世的炸弹。金人的另一样武器是“飞火枪”,应属发射燃烧器,此不多言。金人守汴,此两样武器的威力得以充分展示,蒙军“惟畏此二物”。这是上次靖康战役中,守汴宋人非有可比的技术进步和精彩之处。


还有,面对城外洞子掘城,当年宋人的城上攻击无能为力,也采用下城火焚法。如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十八日,在陈州门,“朝廷募人焚鹅车、洞子,赏绢二百疋,银五百两,白身补秉义郎,有官人转七官。统制招讨盗贼蒙造,每率士焚洞屋,火起辄为敌人所灭”。对于金人“初至城下先打湿洞屋,以新牛皮蒙其上”的此类攻具而言,宋人火焚显非易事。此外,宋人还采用斧劈法,如闰十一月二十三日,姚仲友遣“敢死兵三百人血战于城下,用纯斧队斫坏洞子七所”。除此之外,苦无破解之术。那时的攻汴金人,火器运用尚非其所长,“不善制此(火箭、火砲)二物”。然而,百年后抗蒙战事中的火砲运用,却能使对方洞子及人员瞬间“碎迸无迹”,灰飞烟灭,产生奇幻般的效果。这无疑是对付洞子攻城的绝好利器,火焚等法不可取代,显示出此时金朝火器技术的极大进步。


《元史》


除了军事利器之外,守城金人还进行了富有成效的顽强抵抗,以致蒙古方也承认“金人抗拒持久,师多死伤”。这也是当年宋人的有所不及之处。蒙军一时难以攻下,乃借言和退兵。总体而言,与往昔宋人守汴相比,金人的卫城战技和成效,确有可道之处,尽管败亡局势不可逆转。


就抛石交战而言,蒙军的优势和威力凸显。本具优势的金朝,却战术不及,技法不佳。金朝终失京城的原因,类似于宋。曾经“天下莫强”之金,末年政事日衰,“至于卫绍(王,泰和八年即1208年嗣位),纪纲大坏,亡征已见。宣宗南度,弃阙本根,外狃余威,连兵宋夏,内致困惫,自速土崩。哀宗之世无足为者”。末帝哀宗宠信权宦,政事荒疏,只能步步败落。可见,金朝京城战事之失,犹如北宋,其根本原因也不在于抛石战术和能力不及,而在于昏庸政治环境下人事谋划的失策。宋失东京,陈规感叹:“嗟乎!治乱强弱,虽曰在天有数,未有不因人事得失之所致也!”金末哀宗被囚,每日悲泣:“自古无不亡之国、不死之君,但恨我不知用人,故为此奴(蒲察官奴)所囚耳。”后期宋、金政局的荒惰,注定了两次京城战事的走向和败亡。


蒙古伐金攻开封图


结语


总括全文分析可见,宋金时代相隔百余年的两次汴京战役中,最为激烈、精彩的抛石之战,对整个战局发展起了十分关键的作用。有学者也指出,“在辽宋金代,战争中使用砲的记录远远超过前代”。依托众人合力、借助物理器械发射石弹的交战,成为当时战事中持续使用、效力凸显且制胜攸关的重要作战方式,石战水平发挥出历史上的极致。胜者攻方前金后蒙,抛石技高一筹,优势和威力凸显。败者守方前宋后金,技法不佳,效力不显。本具优势的守城一方,其实力却被攻方猛烈的飞石袭击所湮没。两战中的抛石运用、强弱之势和最终结局,十分相似。双方石战对阵的优劣反差,其根本原因不在于装置、战术和技法,而在于政治颓废、积久腐败环境下军事谋划的失策。曾经的养兵之勤和军事强势,停滞于先前,荒废于实战。


本文第一作者著《宋朝周边民族政策研究》


在火器广泛用于军事领域的宋金时代,作为传统冷兵器的抛石战器,能通过动辄一二百人的合力操作,将百十斤重的石弹远程抛射,漫天飞舞,下落如雨,在城池上空展现出如此宏阔、震撼的场面,今天看来也令人称奇和难以想象。两战中的成败喜悲,更令人回味悠长,思虑万千。



[原文载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4期,作者:安国楼、宋彦松,郑州大学历史学院]




编辑: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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