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论】赵明昊：一个数字地缘政治的视角看“中美竞合”
本文大概3800字，读完共需6分钟
作者赵明昊系当代世界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客座研究员，本文刊于5月25日澎湃新闻，原标题为《一个数字地缘政治的视角》。
近期，特朗普政府显著加大了对华为公司的打压力度，不仅严格禁止或限制美国企业向华为提供软硬件产品，还试图在全球范围内构建阻击华为的“统一阵线”，如劝阻英国、日本、韩国等国企业向华为供货。华为目前在全球有13000多家供应商，美国的阻击行动可能将不断扩展。
此外，5月22日，美国参议院提出一项法案，要求美国新一代5G无线网络建设不采用华为、中兴及其子公司提供的设备或服务，并将为此向美国国内的电信运营商提供约7亿美元的资助。由此可见，通过采取“既不买、也不卖”的手段，特朗普政府试图最大限度地压制华为的生存和发展空间。
一般看来，美国方面出手如此之强硬，主要出于两方面考量：一是借此在中美经贸谈判中提高要价，以迫使中方做出更多让步，特朗普近日公开表示如何处理华为的问题或将成为两国协议的一部分。
二是进一步展开对华“技术冷战”，全面强化对华出口管制，阻止或迟滞中国方面获取美国以及其他西方国家的先进技术，在5G等关键领域削弱中国实现技术进步的产业基础。在美国国会的要求下，美国商务部正在加紧与美国企业进行磋商，大幅修改出口管制体系。
除了上述两方面考量，不应忽视的是，特朗普政府压制华为的举措还表明，美国试图阻滞中国ICT企业在世界上其他国家扩展业务的步伐，制衡中国所倡导的“数字丝绸之路”建设。无疑，数字经济已经成为影响21世纪世界经济和国际政治格局的重要因素，越来越有必要从“数字地缘经济”（Digital Geopolitics）的视角认识中美之间的竞合关系。
中美都是数字经济大国
根据2016年9月发布的《二十国集团数字经济发展与合作倡议》所给出的定义，数字经济是指以使用数字化的知识和信息作为关键生产要素、以现代信息网络作为重要载体、以信息通信技术的有效使用作为效率提升和经济结构优化的重要推动力的一系列经济活动。
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数字经济不断发展壮大，已经成为农业经济、工业经济之后一种新的经济社会发展形态。它高度以来互联网、云计算、大数据、物联网、金融科技与其他新的数字技术。通俗地讲，在数字经济时代，数据成为“未来世界的新石油”，5G网络等构成的数字基础设施则是支撑社会经济运行的新骨架。据预测，到2025年全球经济总值的一半将来自于数字经济。
从经济规模、技术研发能力、企业实力等指标看，美国是世界上头号数字经济大国，中国则仅次于美国，两者之间存在竞争关系是难以避免的。
目前，美国数字经济的增速已经超过美国经济的整体增速，在全球十大互联网科技公司中，美国企业独占7席。截至2016年，美国数字化商品和服务占美国GDP比重达到6.5%，规模达到1.2万亿美元，支持了美国国内590万个就业岗位。
相较于美国，中国在数字经济领域的实力和影响力也不容小觑。根据我国工信部近日公布的数据，2018年我国数字经济总量已经超过31万亿元，占GDP比重达到34.8%，我国已建成了全球规模最大的固定宽带网络和4G网络。
在当今世界，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都处于经济和社会数字化转型的重要阶段，数字经济在推动实体经济发展、改善社会民生、提升国家治理能力等方面发挥着越来越突出的作用。
近年来，在中国倡导的“一带一路”国际合作中，“数字丝绸之路”建设成为一大亮点。中国领导人就此提出，“我们要坚持创新驱动发展，加强在数字经济、人工智能、纳米技术、量子计算机等前沿领域合作，推动大数据、云计算、智慧城市建设，连接成21世纪的数字丝绸之路”。中国与相关国家还联合发起《“一带一路”数字经济国际合作倡议》等。应该说，“数字丝绸之路”建设与“联合国2030可持续发展目标”是一致的，有助于缩小“数字鸿沟”，提升相关国家发展数字经济、参与全球合作的能力，受到广泛认可。
美国高度关注“数字丝绸之路”
然而，一些美国战略界人士却对此不以为然，认为中国试图借助“数字丝绸之路”强化自身的经济、技术和地缘政治影响力，进而服务于中国“修正”国际秩序的目标，他们将此视为美国未来数十年面临的重大挑战之一。
显然，中美竞合关系必将带有数字经济时代的鲜明印记，美方日益从“数字地缘政治”即数字经济与地缘政治之间互动关系的角度看待“数字丝绸之路”建设，这是应当引起足够重视的趋向。近两年来，美国智库不断加大对“数字丝绸之路”问题的研究，包括战略和国际问题研究中心、新美国安全中心、对外关系委员会等机构，其研究成果和政策建言已经开始对特朗普政府产生一定影响，美方加大对华为等中国互联网和科技企业的打压与此不无关系。
概要而言，美方对“数字丝绸之路”的关切主要聚焦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担心中国企业通过参与“数字丝绸之路”建设加快强化其商业和技术优势，损害美国企业的经济利益。比如，战略和国际问题研究中心专家哈丁（Brian Harding）研究了华为、阿里巴巴、腾讯、百度、滴滴出行等中国企业在东南亚地区的业务扩张，认为这些公司借助中国政府的支持，能够以低成本为当地社会提供高质量产品和服务，在大数据、物联网、海底电缆、云计算、电子商务、在线支付、数字金融等领域的实力越发增强，这会影响优步、苹果、脸书、谷歌、推特等美国公司的商业利益。此外，美方还担心中国企业大量收购相关国家科技企业的股权，吸引当地科技人才，在“一带一路”沿线推广中国主导的信息和互联网技术标准。
二是担心中国企业有能力控制相关国家的数字基础设施，从而增强中国在这些国家的情报获取能力和安全影响力。新美国安全中心亚太安全项目主任克莱曼（Daniel Kliman）等人认为，中国企业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海量数据的控制是战略性风险，它们可能将这些个人、政府和金融数据与中国政府进行分享。此外，中国企业在美国的盟国和伙伴国家的相关活动及其安全影响，受到美国方面的突出关注，如华为公司支持泰国开发5G测试平台、华为海洋网络公司在菲律宾承建海底光缆项目、阿里巴巴运营新加坡电子商务公司来赞达集团等。还有美国防务问题专家提出，“数字丝绸之路”建设是中国推动的“军民融合”行动的一部分，将帮助中国军方提升导弹定位定时能力和C4ISR（指挥、控制、通信、计算机、情报、监视与侦察系统）能力，损害美军与盟国、伙伴国军队之间的“互操作性”。
三是担心中国通过“数字丝绸之路”建设，在“一带一路”沿线推广有关“网络治理”“数字经济”的中国理念、中国方案。对外关系委员会数字和网络政策项目主任西格尔（Adam Segal）等人认为，在如何构建和维护全球网络空间秩序方面，美中之间存在根本性差异，中国所倡导的“互联网主权”等概念并不为美国方面所接受，未来世界或会面临网络空间“冷战化”（即分裂为不同的互联网体系）的局面。还有一些美国学者提出，近年越南、坦桑尼亚、尼日利亚等国在数字基础设施建设方面得到了中国方面的支持，包括“智慧城市”“安全城市”等具体项目，同时这些国家也希望借鉴中国在社交网络管理、跨境数据流动控制等方面的法律法规和做法。他们担心，如此一来，中国可将本国的治理模式与5G网络建设等项目“打包”向“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推广，中国在数字经济时代的全球影响力将得到显著增强。
开启“数字地缘政治”竞争
美国智库对“数字丝绸之路”的研究正在加快转化为美国政府对华政策。2018年下半年以来，在“美中经济和安全评估委员会”等重要政策机构撰写的相关报告中，“数字丝绸之路”问题得到了重点关注，美国国会也就此专门举行听证会。在APEC等一些国际场合，副总统彭斯、国务卿蓬佩奥等特朗普政府高官频频指摘中国在网络和数字经济领域推动的国际合作。
应该看到，在将中国明确定位为美国首要战略对手的背景下，特朗普政府已经从“数字地缘政治”的角度展开对华竞争。一方面，美国政府大力确保其在数字经济领域的全球领先优势，发布《国家网络战略》等政策文件，启动“美国人工智能倡议”等行动计划，注重在大数据、人工智能、云计算等领域提升数字技术研发和数字产业的融合力度。白宫科学和技术政策办公室（OSTP）、白宫创新办公室（OAI）等机构，负责推进特朗普政府与美国互联网巨头和其他行业的大企业合作，共同增强美国的“数字能力”。当然，加大出口管制力度，限制美国高科技企业与中国企业的业务往来，也是为了维护美国在数字经济方面的“技术领导地位”。
另一方面，数字经济被特朗普政府作为落实“印太战略”的优先事项之一，美国对相关国家和地区数字基础设施建设等加大了支持力度。美国竞争策略的核心在于大力发挥私营企业的作用。美国政府希望通过“数字互联互通和网络安全伙伴计划”等平台，利用新组建的“国际发展融资公司”等机构，帮助美国互联网和信息技术企业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获取更多商业合同。此外，美国还不断强化与日本、印度、澳大利亚等国的协调与合作，整合各方资金、技术、产业和地缘方面的优势资源，在东南亚、南亚、南太平洋、东非等地区联手制衡“数字丝绸之路”建设。比如，为“一带一路”国家在与中国企业商签合同方面提供“技术支持”，应对所谓来自中国的“数字风险”“5G陷阱”。
总之，特朗普政府对华为公司的打压具有十分复杂深刻的动因，从中我们可以发现数字经济时代中美战略竞争的若干新动向、新特征，“数字地缘政治”应当成为思考世界大变局、观察中美关系的新视角。
特朗普政府的举措已经引起美国内外的普遍质疑，苹果、思科等美国企业担心自身的科技供应链会受到破坏，甚至还会损害美国的创新生态和长期竞争力。此外，欧洲国家也不认同特朗普政府的“技术冷战”，德国国际与安全研究所近期发布的报告呼吁欧中双方就数字经济及其政治安全影响问题加强对话。
毫无疑问，面对美国的“数字地缘政治”压力，中国需要制定全面、有效、审慎地应对方案，这其中关键在于更加深入地把握和运用数字经济时代蕴含的新思维、新理念，尤其是精妙地维护国家力量、企业力量和社会力量之间的平衡性。
长按关注
转载请注明出处
并附带官微二维码
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人大重阳）成立于2013年1月19日，是重阳投资董事长裘国根先生向母校捐赠并设立教育基金运营的主要资助项目。
作为中国特色新型智库，人大重阳聘请了全球数十位前政要、银行家、知名学者为高级研究员，旨在关注现实、建言国家、服务人民。目前，人大重阳下设7个部门、运营管理3个中心(生态金融研究中心、全球治理研究中心、中美人文交流研究中心)。近年来，人大重阳在金融发展、全球治理、大国关系、宏观政策等研究领域在国内外均具有较高认可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