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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议杨荫榆

陈漱渝 《新文学史料》杂志 2022-04-24

杨荫榆


记不清哪年哪月,有人发表了一篇谈杨荫榆的文章,影响颇为广泛。作者系其亲属,既提供了一些局外人难以知悉的情况,又难免不知不觉间有溢美之词。于是我写了一篇《我也来谈杨荫榆》,也忘了何年何月发表在何处。最近网络上盛传了一篇《杨荫榆,一个被过度误读的人物》,称颂杨荫榆是一位“抗日志士”,“她的名字应该引入抗日烈士名录”,并认为鲁迅杂文之所以抨击她的原因,一是杨荫榆反对鲁迅在女师大当教授;二是因为杨荫榆反对鲁迅跟许广平的“师生恋”。对于上述说法,我认为才算得上是一种名副其实的“过度误读”。实事求是地为杨荫榆正名是可以的,但不应以亵渎鲁迅作为代价。

众所周知,人在漫长的生涯中都是会有变化的,对其人不同阶段的表现可以做出不同的评价。比如汪精卫,早年谋刺摄政王载沣,可歌可泣;抗日战争时期沦为汉奸,已被钉牢在历史耻辱柱上。又如章士钊,早年从事推翻清王朝的革命活动是“功”,中年投靠皖系军阀段祺瑞是“过”,晚年为促进祖国统一大业而奔忙又是“功”。即使同一人的同一时期也可能功过并存。所以对于杨荫榆,绝不能简单化地以加以定论。如果视其为“抗日英烈”,需要提供足够的可靠的史料依据。

关于杨荫榆的死因,四十年前我曾拜托苏州大学教授徐斯年进行了实地调查,并将这份调查报告收入拙作《鲁迅史实新探》。他的调查结论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日军攻占苏州,大肆掳掠,杨宅亦未能幸免,被掠走一堂值钱的家具。杨荫榆乃亲赴日军司令部索讨。日军军官见她说得一口流利的日语,就命令部属将杨宅家具归还,然而士兵还不出(可能已经变卖掉了),只好给了她一堂从别家掳来的更好的家具。杨荫榆向亲友谈及此事,有相同遭遇者就都来请她代向日军交涉,由此激起下级士兵的憎恨,所以把她诱出击毙。上述情况提供者,其家与杨荫杭(按:杨荫榆之兄)是邻居,和屈伯刚(按:是《无锡杨荫榆女士死事状》的作者)也是世交,所述当亦可备参考。看来,把杨荫榆之死说成‘为国殉身’, ‘家之荣,国之光’固是谀辞,但称其为‘谄言媚敌’、 ‘不得善终’却也未免过分。平心而论,她还应该算是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战争的一个牺牲。”

最近我又跟徐斯年教授沟通,咨询近些年来有没有发掘出关于杨荫榆的最新史料,能否证实杨荫榆确曾“责备”或“控诉”日本侵略者的暴行,乃至“骂敌身亡”。答复是:“她为邻居去讨还被掠财物时,当有责问日本人的言辞。‘痛斥’说不上。只能视为受难者,但称之为‘民族英雄’就过头了。”

关于把鲁迅跟杨荫榆的分歧归结为私人恩怨,这种说法更错得离谱。在北洋政府时期,高等学校的学术评估制度跟当今不同,“讲师”跟“教授”之间并没有学问大小或资历深浅的区分,而是凡公务员而在高校兼职者,均聘为“讲师”,只有专门从教者才可以聘为“教授”。这种规定,直到北洋政府崩溃前夕才有所松动。鲁迅是教育部公务员,在北京时期曾在八所大中学校任教。除在女高师(后升格为女师大)被聘为“讲师”之外,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世界语专门学校也都是被聘为“讲师”。鲁迅并没有因此跟其他任何学校的校长发生过矛盾,而最早聘鲁迅在女高师担任“讲师”的并不是杨荫榆,而是他的挚友许寿裳。根据现存史料,并没有发现杨荫榆在教学上压制过鲁迅,反而对鲁迅表示过礼遇。比如鲁迅1924年8月12日曾辞去女高师的教职,杨荫榆9月14日亲临鲁迅寓所进行慰留。这在鲁迅日记中有明确记载,直到1926年,北洋政府崩溃前夕,鲁迅才被女师大聘为“教授”。

至于说杨荫榆反对“师生恋”,也是毫无史料依据。除鲁迅跟许广平之外,尚没有听说过女师大还发生过其他“师生恋”。对“师生恋”这种现象如何进行道德判断,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应该以历史的眼光进行具体分析。问题的关键是,许广平跟鲁迅开始反对杨荫榆的倒行逆施时,双方还只是普通师生关系。杨荫榆对此事并不知情,也从未进行干预。待鲁迅跟许广平的师生之情发展为恋人之情时,杨荫榆已经下台,女师大被武装解散了。1925年11月30日女师大胜利复校,校长已经换成了国民党派系的易培基。

关于女师大风潮中杨荫榆的所作所为,已有大量历史档案披露,难以颠覆,且无详细复述必要。近期疫情反弹,蛰居斗室,翻看女师大毕业生石评梅当年致友人陆晶清的一封信,报告了她当时目睹的一幕:“(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号上午八点钟,女师大的催命符,女子大学筹备处的降主牌就挂在门口了。下午二时余,刘百昭带着打手、流氓、军警、女丐、老妈,有二百多人,分乘二十余辆汽车,尘烟突起处,杀向女师大而来!这时候我确巧来女师大看她们。我站在参政胡同的中间,听着里面的哭声震天,一阵高一阵远,一阵近一阵低的在里边抵抗、追逐、逃避、捕捉。虽然有高壁堑立在我们面前,使我看不见里面的女同学们挣扎抵抗的可怜,但是在那呜咽的哭声里,已告诉我这幕惨剧已演成血肉横飞,辗转倒地了。”(《女师大惨剧的经过——寄告晶清》,1925年《京报副刊·妇女周刊》第37号)为节省篇幅,不用再援引下去了。只想补充两句:

一、 石评梅并不是共产党员。此文发表至今已有96年,这是一个目击者的证词,从未有人认为这是夸大其词的“赤化宣传”。

二、 这场武装解散女师大、改建女子大学的暴行,幕后始作俑者正是杨荫榆。她请当局派遣军警镇压学潮的“呈文”仍在,这段历史恐怕任何人都难以改写。

(选自新文学史料2021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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