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洁：虚山水，消失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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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编辑部：在您最近的一场展览《CMF趋势LAB》中，我们看到整个空间都是由“虚山水”系列作品组成的。在以往的展览中，也常可以看到这件作品会以不同的形式出现，似乎成为了您的一种符号与标签，可以聊一下这件作品么？

杨明洁：在今年的《CMF趋势LAB》的展览上大面积采用了“虚山水”装置来建构整个展览空间，所呈现的是一种不确定的、透明的、开放的，边界是消失的而非封闭的空间效果，这其实也是当下我们内心的真实期待。

CMF趋势LAB_2022_展览现场_

一位设计师习惯或是擅长的设计语言，很多时候会受到童年时的美学启蒙记忆所影响。如西湖边的绵绵雨丝与后院缠绕的葡萄藤，让我对于“虚空”、“虚无”、“暧昧”与“不确定性”的，难以捕捉的视觉画面非常着迷。如果体现到产品设计上，我会比较喜欢用到渐变、磨砂半透或是透明的材料。如果是体现到空间、展览与装置上，我一直在尝试可以让视觉层层叠嶂却可穿透的“虚”空间。

"虚山水"装置

自然界的雨、雾、雪、冰，其实是由“水”的液态、气态、固态三种不同形态构成了透明度不等的遮挡物，将现实中嘈杂的场景变得一致，形成了大面积的留白。这种虚空的留白所带来的“暧昧”与“不确定性”，就像中国文字的“模糊性”一样有趣，是在文化与审美当中，中国与西方很重要的差异性之一。西方的理性主义思维判断事物的方式通常为“是”或“不是”，而东方思维则是在一种“虚”与“实”，“是”与“不是“之间的中间暧昧地带寻找可能性。

为蓬皮杜艺术中心所设计的"光之森林"装置视频

一直想设计一件作品去表达这样的一种“虚空”的画面。同时每年都会参加很多场展览，从环保的角度考虑，如果在展览完，还能拆分回收，然后用于下一次展览，那该多好。正是在这样的思考下，诞生了“虚山水”。

虚山水首饰系列

“虚山水”的装置是由一个基础的四维方向“Y”型的细胞状单元体所构成。“Y”支架可以无限的生长，就像一个细胞一样，不断分裂、组合成一个小凳、茶几、沙发、置物架、屏风隔断，可以蔓延形成一面墙体、甚至整个屋子、或是一片虚拟的白色树林……所有的单元件都可以拆分，根据需求再进行重组，生长成为所需的形状与模块，这也是符合可持续发展的设计原则的。

虚山水桌上摆件系列

2017年我在一个苏州园林中尝试用“Y”支架系统取代了苏州园林中的假山石与花窗，完成了一座“虚山水”庭院。虚山水之“虚拟” 部分所指的是Y 支架所代表的数字文明特征：可量化的、人工的、虚拟的、高效与精确，细胞化单元体可不断解构、重组，呈现网络化结构。虚山水所对应的“真实”的部分是苏州园林所代表的人文主义特征：不可量化的、自然地、真实的、情感与写意、会随着季节生长或凋零。

verse编辑部：我们发现在每一次展览当中，“虚山水”所呈现的是不同的结构形态？

杨明洁：对，针对每一次展览的主题，会有不同的呈现方式，“虚山水”一直在生长变化。在“虚山水”庭院落成后，对于“Y”支架所能实现的场景效果有了新的认识，基于这个单元体，我们又开发了不同长度、色彩与材质的连接件，从而形成了更丰富的表现形式，陆续在不同的展览、博物馆与公共空间中出现“虚山水”的画面。

羊舍“虚山水”庭院及茶室，2017年，获德国红点奖、中国设计权力榜年度大奖 

羊舍“虚山水”庭院及茶室，2017年，获德国红点奖、中国设计权力榜年度大奖

如在北京瑜舍的《羊舍“虚山水”茶室 》与杭州国美民艺博物馆的《一方竹林，一角容膝》两个展览，所在空间都是在日本建筑师隈研吾设计的。在这两件作品的结构上均采用了竹的构件，由峰峦叠嶂的虚拟竹林围合成了一间茶室。细胞化生长的“虚山水”在隈研吾的“粒子化”的建筑空间中很自然的产生了融合。

在北京瑜舍的羊舍“虚山水”茶室

杭州国美民艺博物馆的展览《一方竹林，一角容膝》

2018年，爱马仕邀请我设计2019年度春夏季新品发布会展陈，年度主题为“梦”。我采用的依然是虚山水的结构，虚山水之虚拟、暧昧的空间关系是与“梦”的主题吻合的。但在材料上我尝试了新的可能性。底部由木质结构完成，如同是从展厅木质地板上生长出来一般。在一米五的高度以上，我第一次采用了磨砂半透明的亚克力材料，继续生长、漂浮至半空，就像一片雾气弥漫着的森林，建构成为了一个“梦”的空间。

爱马仕2019春夏新品发布会展陈

以上的“虚山水”的案例是单纯的使用Y支架系统，如果在此基础上加上其他的结构会如何？我将这样的尝试应用在了与德国厨电品牌嘉格纳GAGGENAU合作的一个展览空间中。黑色Y支架与无数交错叠嶂的木片，营造了一片抽象虚拟的黑森林。森林深处，静静陈列着嘉格纳厨房，在1683年，嘉格纳正是诞生于德国的黑森林地区。

德国GAGGENAU的黑森林

在为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所设计的“光之森林”中，我又将互动感应的光效结合到了“虚山水”中，体现自然界的一种脆弱性，以及与人的互动关系。

蓬皮杜 x 西岸_光之森林

M&O策展_法领馆_光之森林

在完成了一系列“虚山水”的展览空间装置后，我又尝试将其微缩，成为可以佩戴在身上的首饰，可以放置在桌上的办公用品与花器摆件，以及为爱马仕设计的中秋礼品“月上枝头”。

verse编辑部：今年的设计上海策展单元，您将主题定为《数字存在主义》，以设计的角度洞察与探讨如何在数字时代创造一种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您想通过这次展览表达什么？可否详细谈一谈“数字存在主义”这一观点？

杨明洁：将在今年十月份举办的“设计上海”展览上，我会为大家呈现一个特别策展单元《数字存在主义_2022》，将以设计的角度来洞察与探讨在数字时代，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设计的本质是为人类创造更为合理的生存方式。存在主义的诞生，是对人被异化、工具化的反抗。数字时代的目标是：在数字虚拟世界中建立对于物理真实世界的完全仿真，然后通过虚拟数字世界与真实物理世界的实时互动，最大限度提高效率。这一过程将不断持续，是不可逆的，但并非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被数字化的。那些不可被量化与数字化的真实部分将显得越来越珍贵。

伫立在物理真实世界与数字虚拟世界之间的我们一直在寻找着作为个体存在的意义。作为设计师应该持有一种批判性的态度面对技术与社会的变革。人类应该被异化为机器，被高效与精确的算法控制？在无限加速中消耗生命？还是放慢速度，回归人性，创造一种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然之间更为友善而非对立的关系？技术本身并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与工具，而人并不应该作为工具而存在。

杨明洁策展设计上海特别单元《数字存在主义》

verse编辑部：在您看来，设计师如何用设计的方法来解决社会与技术的变革中所发生的问题？设计师如何保持知识结构和视野跟上数字时代的步伐？

杨明洁：不同于农业文明时代与工业文明时代，数字时代的制造工艺，如柔性化、参数化、小批量等特征，也将诞生出新的设计语言与数字时代的美学特征，现代合成材料结合表面处理工艺，使得在各种不同的基材表面都可以实现逼真的真实材料质感。数字化加工工艺将工业时代的逆向设计变成了数字时代的正向设计，使得设计师创新的自由度拓展到了前所未有的空间。我们正在尝试一系列通过参数化设计与3D打印技术完成的作品，如用拓扑结构完成的柔性3D编织鞋、用晶格结构完成的“光之屋”台灯。

羊舍_光之屋_台灯

在数字文明时代，真实物理世界不断地被数字虚拟化，进而产生互动，虚拟与真实的边界正在变得模糊。生活方式的改变也使得传统中客厅、餐厅、卫浴、厨房和卧室的功能性空间划分的边界变得模糊。进而家居装修、电气照明、家电、家具、厨卫等不同行业间的边界正在消失。人与机器之间的边界也在消失。通过芯片与传感器，万物互联，人与机器之间的接触与交流成为了一种愉悦与流畅的互动体验。

卡萨帝星空系列智能皮肤

卡萨帝星空系列_冰箱

卡萨帝星空系列大片_冰箱

比如在我们最新设计的一套家电产品系列中，应用了光纤材料覆盖家电表面形成的智能皮肤，通过编程传感器、经纬交错光纤编织以及合成织物面料，呼吸渐变的光效将家电运行状态可视化。如根据空调的冷暖与风量，以及热水器的水温冷暖变化，光纤呈现出如影随形般明暗冷暖的光效变化。

卡萨帝星空系列_洗衣机

卡萨帝星空系列大片_空调

同时在设计中考虑到在家电使用情景中的用户需求，专门设计定制了不同的家电家具一体化功能模块。如将冰箱与橱柜的部分储藏与展示功能结合，边柜可收纳常温食材、饮料、常用餐具、保鲜膜、储物空盒等物料。

verse编辑部：请谈一谈哪位工业设计师对您影响最大？为什么？

杨明洁：影响最大的一定是我的德国导师Dieter Zimmer教授，他曾对我说：“反思自己的文化之根不无裨益。我们必须认真对待文化这一概念，将其视为精神，而将设计视为标准。因为设计师不应追求瞬间即逝的东西，而应从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层面上去思考，使自己的设计作品保持一种长久的生命力。”

他希望我能将这一精神带回中国，并尽自己所能使中国能将许多西方国家设计发展过程中的教训引以为戒，避免重蹈覆辙，不要抛弃传统而一味追求新而短暂的东西。因为传统和现代，在一个文明的社会中是不可分割的。”

在曾经经历过设计断层的中国，我们当然不甘心于只是成为一个世界工厂或是山寨大国，但要找回在设计上中国人的身份认同，我们首先要做的功课是把我们在断层中失去的那部分补上。因为即便经历断层，设计与文化也会自然而然的从根源上以某一种方式继续生长，而非浮于表层的符号或形式上的模仿，我希望能够从文化的根源上开始思考，然后设计。

verse编辑部：在您看来，好的设计作品是什么样的？

杨明洁：设计师要思考与解决的就是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一个好的设计应该让以上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友善，而非越来越对立。

羊舍_数字编织鞋

我会从以下几个层面去思考与平衡我们的设计：

使用者层面，产品满足个体的人，生理层面的基本功能所需，应该是易用的、耐用的，符合人体工学的；

观察者层面，通过视觉上的观察，产品具备令人愉悦的美学体验、引导性与可视化；

拥有者层面，拥有产品的用户族群与产品之间的精神沟通，产品体现用户的身份认同，以及因此而产生的产品的品牌基因；

羊舍_数字编织鞋

社会层面：从宏观的社会层面看待设计，涉及道德、伦理、法规，以及可持续发展与社会责任；

技术层面：从生产制造的层面看待设计，涉及技术、材料、工艺的变革对于设计的改变。也包括除了制造工艺以外，技术的变革对于设计更深层次的影响；

杨明洁受邀原研哉策展HOUSE VISION所设计的未来之家"绿舍"

verse编辑部： 作为收藏家，可否介绍一下杨明洁设计博物馆的藏品及展陈内容？

杨明洁：基于一种纯粹的职业兴趣，在二十多年前，我开始了一段设计考古之旅。在德国留学与工作的时候，我喜欢去欧洲各地的旧货市场、古董商店淘一些工业革命之后的旧货。我很难形容我对于老产品的喜好，它们经过时间的洗礼后留下的使用痕迹与被氧化后的表面质感对我而言是如此的美丽迷人。在这些老旧的工业产品上，我可以发现某个时期、某个国家、某个族群的生活方式、人文、审美。

杨明洁设计博物馆_现代馆

杨明洁设计博物馆_民艺馆

杨明洁设计博物馆_历史馆

杨明洁设计博物馆_大厅

就这样陆续收了大大小小的几千件旧物放在仓库里。直到2013年，我发现了上海第八棉纺厂内的一座有着一百零三年历史的发电站。因为煤炭发电的功能需要形成的传送带、发电机底座、巨型的落料斗造就了一个奇特的建筑结构。将旧的工业产品放置入一个旧的工业建筑，我想这应该是用于改造博物馆最佳的一个选择了，于是接下来就花了一年的时间进行改造。改造后的博物馆内部原有斑驳的混凝土框架完整地保留下来，巨大的白色体块穿插其中，是新建的部分，两者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里面分成了展示古董工业产品的历史馆、陈列当代设计的现代馆以及研究CMF与设计趋势的未来馆三个板块。包括有家具、电器、餐具、文具、摄影摄像器材、影音器材、生活器皿、交通工具等类别的藏品。

杨明洁设计博物馆_历史馆部分收藏_1967年蒙特卡洛拉力赛冠军177号赛车版车型MINI Cooper S

杨明洁设计博物馆_历史馆部分收藏_1953年宝马R51_3摩托车

我希望更多人了解到这些旧物背后的故事。单纯作为物质本身，它们已经完成了使命，或许应该归为垃圾。但在它们身上所承载的文化、美学与设计的信息是值得我们去研究的，这是这些旧物的价值所在。

verse编辑部： 作为2022 PRI²DE 创造营——『移步“椅”景』可移动座椅国际设计竞赛评委，对本次竞赛的设计作品有哪些看法？对哪几个作品印象比较深刻？为什么？

杨明洁：我对于参赛作品中几件模块化、标准化构造的座椅印象比较深刻，我比较反感那些纯粹只是从造型出发的参赛作品。

我做过很多公共设施领域的项目，包括候车亭、垃圾箱、公共座椅、路灯、围栏、信息导向系统等，其实是一个很复杂的系统，单单座椅也很复杂。因为公共设施所要面对的用户与环境很复杂。从设计、生产、安装、维修、回收等环节来考虑，模块化、标准化的设计可以实现最佳的成本与效率，这是一个重要的设计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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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有图片均由采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