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投资银行到烽火大地
遗忘战争还是初心不改
红十字国际委员会项目官员叶维昌。
© Xiaomei Chen/Post Magazine
他曾是一个拖后腿的高三学生。
他曾是国际投资银行的精英。
他曾身处战乱,塔利班武装分子、爆炸和饱受战火折磨的平民百姓就在他的四面八方。
这一刻,飞向阿富汗的航班即将起飞。他有五秒时间,在机舱门关上之前,打一个电话:“我不干了。”是的,那么,一切就结束了。
在机舱门即将关上的一刻,他要作出这个重要的决定。
“80后”的叶维昌,那一刻,选择遗忘战争,还是初心不改?
中学差生 变身港大精英
叶维昌小时候在公屋区长大,高三还只是班上拖后腿的后进分子,之后却成功入读香港大学商学院。
叶维昌形容自己的中学生涯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排球,大学选科,自己决定不了,由姐姐决定填报商科。他参加不同商科比赛,并与同学一起以“数码面膜印刷”赢得比赛。
然而大二那年,他的人生路忽然变得清晰。
“港大有个说法叫“魔法般的二年级”, 好像所有机会都会在二年级出现。”上大学之前,叶维昌从未离开过香港。当时他申请国际交流计划,得到两个机会,一个是前往南非一间国际会计师事务所实习,另一个是前往肯尼亚贫民区参与当地的生计项目。身边许多老师和朋友都认为他应该选择前者,但是他不想留在感觉舒服的地方,不想做习惯的事。“我选择挑战自己,选择去肯尼亚。可以说,之后的一切,都是由肯尼亚开始的。”
叶维昌的任务是协助当地贫穷家庭运用一笔资金做小生意。贫民区内,六成人都染上了艾滋病。办公的地方,同时有一个艾滋病孤儿中心。小朋友见到一个来自遥远东方的陌生脸孔,非常高兴,一拥而上,团团围着他,抱住了他的双腿。“你可以想像,那对我的冲击有多大!”他明明知道艾滋病不会经由一般身体接触传播,但是依然不知所措。
“那个感觉,我直到今天都记得。”有一个小男孩叫麦克,每天都会扯着叶维昌的衬衫一角在贫民区出出入入。叶维昌离开的时候,麦克说他会存钱去香港。叶维昌吃了一惊:一个住在贫民区的艾滋病小孩,都会有自己的梦想。那一刻,他开始问自己:究竟自己的梦想是什么? 为什么我们这些有空间追逐梦想的人,反而往往裹足不前?
顺理成章 进入投资银行
2004年毕业后,叶维昌听从父母的意见,选择了绝大多数人眼中理所当然的道路。成为别人眼中的精英,得到一份足够买得起车房的工作,是许多香港人求之不得的A餐。
毕业前有一个前辈跟他说,就算活到一百岁,人生第一个25年已经过了,最后一个25年又可能疾病缠身。原来,一毕业,人生只剩下一半。“他问我:你希望这一半时间过得有多精彩?”
叶维昌说,投资银行的工作会遮挡人的双眼。每天看到的就是一封封邮件,脑中所思所想只有工资和客户。但工作之余,他依然努力尝试与社会保持联接。他报名成为了香港惩教署的志愿者,给监狱里的在押人员上课。一年后,当他离开时,一些孩子给他唱了一首他教过的歌。
在投资银行工作四年后,叶维昌于2008年选择了辞职,来到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国际关系。那时,他第一次接触到了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他想:“哇,这是真正在前线工作的组织。只有少数人敢于来到前线。那些受害者正是陷于最极限处境中的人。”
从此,加入国际组织工作,成为了叶维昌心中逐渐成型的B餐。“即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选择这份B餐。”
枪林弹雨 烽火燃遍大地
加入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后,叶维昌前前后后被派驻过很多他人眼中充满危险的战乱国家。在缅甸时,他曾经为几个原本住在山区的在押人员送信给家人,他们已经七年没有联络。山区没有网络,没有电话,没有车辆可以到达,要走山路,之后还要搭乘小艇。下船时叶维昌不慎被木板擦伤了,因为物资太重,当时没有携带急救包。三个小时后,他回到总部,发现整条小腿的血管呈紫色,伤口已经受到细菌感染。总部连忙把他送到仰光一间医院,接受了十四天的抗生素治疗。
为了一封信,值得吗?
“当我见到在押人员家人的第一滴眼泪,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除了困窘的环境,更危险的时候,炸弹也会成为你的近邻。叶维昌曾被派驻阿富汗,当地有塔利班武装分子。叶维昌每天都听到爆炸声,每一次他都会立刻四处张望,评估是否要逃生。“工作期间我曾放假回港。最初几日我一听到街上有货柜车卸货的重击声,我都下意识向周围望。如果不是家人提醒,我也没有察觉自己这样紧张。”
假期结束后,叶维昌坐在回阿富汗的飞机上,看着机舱门徐徐关上,他的脑海出现了一个声音说:“你还有五秒钟,决定走,还是不走。”无论是多艰险的经历,叶维昌讲述时都像是引述他人故事般冷静,唯独回忆至此时,他也忍不住激动起来。“就像电影一样,我问自己,其实打个电话回去,说一声quit(退出)就可以,但是当我想起前线的同事,在持续战争下等待支援的平民、伤兵,我就跟自己说:坐下啦,起飞就起飞啦。”
敌人不在远方
曾经有人问过叶维昌,生活和工作都处于枪林弹雨之地,在那里,最大的敌人是什么?
“自己。”叶维昌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首先要面对的是个人的恐惧。当你面对着一脸严肃的政府军人或者连政府都管不到的武装组织时,那个考验就是,你有没有胆量说‘你真的做错了’或者‘开枪其实都有规矩’。”
身在战区或者冲突的最前沿,即使所工作的机构尽可能提供安全的工作环境,前线人员总还是有机会遇上危险。为免父母担心,叶维昌最初并没有详细说明工作情况。“我只是告诉他们,我平日都是在办公室工作,都是穿着衬衫西裤。”可是他没有提及,他是穿着衬衫西裤与荷枪实弹的武装组织会面以及谈判。2014年,他在阿富汗与塔利班对话,参与营救人质行动,相关访问被香港媒体转载后,父母才认识到儿子的工作并不是他所说的那样轻松。
“从我离开投资银行开始,父母一直都十分疑惑,到今日都认为这是一个‘神经病’的决定。不过我很庆幸他们没有阻止我的工作,没有给我压力。”
叶维昌与同事每天都在前线为平民家庭团聚而努力,下班后,他们打趣说,自己也要与家人团聚。于是,夜幕低垂,就是他们的上网时间。“我们会跑回宿舍,如果能连接到网络信号,我们就给家人打电话。”
这个电话,与其说是为了挂念,不如说是为了治愈。他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能在电话里谈上一个小时,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话分享。以前从事银行业,在家里住,朝夕相见,每天谈话恐怕连十五分钟也没有。“也许是年纪大了,分开日子又长,反而会珍惜。”
不要做年老会后悔的决定
由于工作原因,叶维昌有机会体会多个国家的文化,逐渐成了一个“国际人”。每次前往新的国家,叶维昌都要熟读当地的政治、历史和文化知识。他觉得自己每两年,就好像读了一个硕士学位。书读得多,战祸见得多,赤子之心却未曾变过,最近与大学老师见面,他们觉得他还像刚毕业时一样。“我也觉得,自己像一个小朋友,经常背着背囊到处去,跟读大学时没有太大分别。工作环境令我有动力一直学习,我很享受这个过程。”
但其实国际组织吸纳人才,也是千挑百选。叶维昌从确定志向到开始筹备,直到加入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足足用了九年时间。语言是其中一个障碍,因为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总部设在瑞士的法语区日内瓦,按照惯例,工作人员都必须懂得法文。他在2008年离开投资银行后,前往日本修读国际关系硕士学位,之后又加入香港红十字会往内地前线工作,积累各种相关经验。
这些年来,一直在外国工作,叶维昌对国际问题熟悉,却开始与香港脱节。“有朋友前来探访,提到的‘潮语’我都不懂。”叶维昌说。
更大的鸿沟不是来自语言,而是来自价值观。“赚钱无罪,梦想没有好坏之分,但你要肯定,自己不是因为社会压力而追逐某个指标。假如大半辈子追寻一个目标,到老了才发现做错了决定,那时要后悔就太迟了。”
原载于《明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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