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人道日| “中国医院”里终于有了中国医生
今天是世界人道日。这一节日由联合国大会于2009年设立，以纪念在工作中失去生命或受伤的人道工作者，并向所有援助工作者和卫生工作者致敬。
今年的世界人道日由于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而更加与众不同。在疫情期间，援助工作者和医务人员都面临了艰难挑战和重重压力。仅在今年2月至7月间，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就在41个国家记录了600多起针对医务人员和患者的暴力事件。
今天，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东亚地区代表处特别邀请了刚刚结束在阿富汗的一线工作回到北京的安娜医生，与部分媒体和人道组织同行分享她在坎大哈的工作和生活经历。
安娜医生在过去一年间一直作为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一线雇员，在阿富汗南部的米尔韦斯医院支援妇产科的工作。她详细地介绍了当地的医疗服务状况，安全局势以及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影响，分享了作为一名国际人道组织雇员，在冲突地区工作的经历和感悟。以下为文字实录部分，感兴趣的朋友可点击阅读原文，在微博收看完整直播视频回放。
一线故事| 安娜医生在阿富汗
各位朋友，各位老师，大家上午好，非常感谢大家在特殊的日子来到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东亚地区代表处。今天我有幸获得代表处的邀请，在这里给大家分享一下我一年期间在阿富汗坎大哈进行人道医疗救援的个人经历。
也许有很多朋友会问我，为什么你愿意去阿富汗进行人道医疗救援？我想说阿富汗并不是我第一次去。我在过去的9年之内，去到了亚非大陆很多的地方，参与人道医疗救援。我第一次出任务是2011年在西非的塞拉利昂。大家也知道塞拉利昂2014年的时候是埃博拉爆发的国家之一。另外我还去过巴基斯坦、索马里、阿富汗、埃塞俄比亚以及菲律宾。那么阿富汗是我参与救援时间最长，重返次数最多的国家之一，我希望大家能够通过这次的分享，理解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回到阿富汗的原因。
阿富汗医疗概况
这里是阿富汗的一张地图，我在过去的数年内曾经在它的首都喀布尔艾哈迈沙巴巴医院工作过，同时还去到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边境省份，位于霍斯特省的霍斯特医院做妇产科医生。我也去到过贾拉拉巴德省，对它的地区级医院进行医疗评估。那么这次我去的是坎大哈省坎大哈市，实际上是阿富汗最南部的一个省份。我在坎大哈市的米尔韦斯医院进行了一年的支援工作。
米尔韦斯医院实际上是阿富汗全国最大的地区级医院，它拥有630张病床，不仅覆盖了坎大哈省的民众的基本医疗需求，同时覆盖临近四个省份的民众基本医疗需求。我们在医院里还会见到从巴基斯坦不远万里来就诊的患者。
大家知道阿富汗是一个战乱之地，在过去的数十年之内一直遭受战火的蹂躏。我们在阿富汗可以见到很多在中国或者其他发达国家已经绝迹的，或者非常少见的病例。比如说在坎大哈我们能够见到伤寒的病人，脊髓灰质炎的病人，有些成人有下肢的残疾，是小儿麻痹症后遗症。很多的孩子会因为这些非常常见的、可以预防的疾病而丧失生命。与此同时因为战乱不安全，所以很多人即使是患病或者受到伤害，因为路上不安全，或者因为路途过于遥远，也无法到医疗设施进行就诊。
再有因为阿富汗战乱频仍，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医疗人员也是短缺的。即使有诊所，诊所可能也已经关闭了，没有医生在。在这种情况下，病人会丧失获得治疗的机会。这就是我们在医院里经常看到的病例，跟在中国看到的病例可能有很大的不同，我们见到的都是非常危重的患者，来到医院的时候，往往是为时已晚的状态。
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在阿富汗工作超过30年，不仅对米尔韦斯医院进行全方位的支持，同时还对阿富汗的初级医疗保健体系、诊所进行支援。
“中国医院”里终于有了一位中国医生
米尔韦斯医院很有意思，它和中国有特殊的渊源。这间医院是中国政府在70年代援建的，它的官方名称叫做米尔韦斯地区医院，但是在当地民众心中，它的名字只有一个，叫“中国医院”。
第一次看到医院的时候我觉得非常熟悉，因为它是典型的中式建筑风格。另外虽然经过多年战火的洗礼，但是这个医院能够维持正常的运转。当地人在见到我之后，常常会问我一个问题，你从哪里来？然后我回答我从中国来之后，他们就会很高兴地告诉我，说这个是“中国医院”，我们的“中国医院”终于有了一个中国医生！
我们自己的驻地就是坎大哈代表处，距离医院非常近。如果走路的话，5分钟就可以到了。但是因为安全原因，我们每天两点一线，从驻地坐车到医院。每天仅有的一个活动就是如此。早上起来去，下午回到驻地。
简陋的医疗环境
在坎大哈代表处，我们医疗团队是最大的一个团队，针对米尔韦斯医院进行全方位的对口支援，各个重点科室都有专家和当地员工一起工作。
这张图就是产房的内景。产床是非常简单基本的，和我们在北京医院里见到的设施是完全无法比拟的。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条件，每个月我们有2200例左右的分娩量，也就是说每天有超过80名新生儿呱呱坠地。我们有相当庞大的一个医疗团队。米尔韦斯地区医院还承担了阿富汗政府的一个住院医师的培训项目，所以我们还有妇产科的住院医师在医院里面工作，我们要对他们进行培训，这样他们可以成长为独立的专科医生。
这张图是我们的儿科病房，是一个小病人在进手术室做手术之前，护士为了安慰他，他在哭，给他用橡胶手套做了一个气球给他玩。
令人印象深刻的病例
我在阿富汗待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前面8个月基本上都是在做妇产科医生的本职工作，在这里我给大家分享几个我自己印象非常深刻的病例。
其中一个病例是在今年3月份的时候，内科病房打电话叫我。病人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性，18岁，怀了双胞胎，只有7个月大的双胞胎。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全身都是黄色的，处于深度昏迷的状态。
当时我们就很奇怪，因为像这种孕期的全身黄染，我们医学上称之为黄疸。最常见的黄疸原因是病毒性肝炎，但是这个病人的病毒性肝炎的指标都是阴性的。当时内科医生很奇怪，就叫妇产科医生去，看看是不是我们妇产科的疾病。我们经过会诊之后发现，这个病人得了一种怀孕期间非常少见的疾病，叫做妊娠期急性脂肪肝。这个疾病的特点是病情非常凶险，在阿富汗当时的医疗条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治疗方法，能够让患者存活的唯一方法就是尽快结束妊娠。
这个时候我们就去找家属谈，因为我们要做引产，然后就问家属为什么你们拖到这么晚才来，拖到这个病人昏迷了，重度肝昏迷，她很明显的黄的很厉害，为什么这个时候才送来？病人家属就给我解释，当时是3月份，已经有新冠肺炎的传播了，当时阿富汗和邻近国家的边境线都已经关闭了。他们家是住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边境线上，正常情况下他如果跨越边境到巴基斯坦去就诊是非常快的，但是因为边境线关闭了，所以他无法跨越边境线去就诊，所以他只能开车三个小时来到我们的医院就诊。当时她也跟我讲，说一开始的时候有头疼，肚子不舒服，大家也没有想到这么严重，直到这个病人越来越黄，状态越来越不好，他们才想起来可能是有问题要去医院，所以他才会把这个病人送到医院里，但这个病人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昏迷到很严重的情况了。
在我们引产之后，第二天这个病人就恢复了意识，黄疸也一天一天减轻，最后病人顺利的出院了。在这里我分享这个病例，是希望让大家知道，新冠肺炎对我们正常的治疗活动产生的一个非常负面的影响。我们在疫情期间所做的，就是尽可能维持医疗设施的正常运转，让病人能够有机会，尽可能获得正常的医疗救助。
另外我们也在米尔韦斯医院的急诊科和创伤外科提供技术支持，我也有时会被叫到急诊科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有时是因为需要诊治受到外伤的孕妇。有一次我们收到了一个病例，也是非常年轻的一个患者，20岁左右。她得的是孕怀孕期间比较常见的一个合并症，叫重度先兆子痫，俗称妊娠期的血压高，尿里有蛋白，如果持续妊娠的话，可能会造成母亲和孩子的生命危险。
我们看了这个病人之后就说她可能需要做剖腹产，尽快的结束分娩。因为剖腹产要家属签字，我们就问，你的爱人在哪？然后病人就说她的丈夫在医院里。我们说是不是在男家属等候区，我们可以去找他签字？她说不是不是，不在男家属等候区。我说那在哪儿啊？她说，在创伤外科病房里。我们特别奇怪说，为什么他在病房里呢？病人就跟我解释，说她的丈夫是三天前在农田里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踩到田里埋的地雷，手和脚都受伤了，被家人送到了医院。
我们就去创伤外科找他签署同意书。看到他的时候，外科医生已经给他做了截肢，截去了双脚和一只手。当时我觉得很悲伤。我一直是做医生的，可能更多关注的是如何治疗患者能让病人痊愈。然后这个时候我的同事就提醒我，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还有生计项目。在这种情况下，这个男性是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如果他的妻子因为做剖腹产可能短时间之内也不能正常活动，丈夫也无法进行正常的工作，那么他家里就失去了收入。在这种情况下，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是可以提供小额的现金援助的。然后我们还有假肢康复项目。在这个病人恢复后，他还可以去我们的假肢康复中心，去做假肢的配型以及复健。
这对我来讲是一个非常大的启示。因为我们可能更多的只关心医疗方面，但是实际上对于一个家庭而言，为了避免它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相应的经济上的支持也是非常重要的，能够帮助这个家庭度过最为艰难的时光。
在北京和在阿富汗，到底有何不同？
也有很多人会问我，你去做人道医疗救援，为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这样的国际组织工作，和你在北京的临床工作有什么不一样？刚才我说的就是很多的不同点——你可能考虑到的不仅仅是病人的安危，同时还有他家庭的一个和睦。
再有就是我们需要在本职工作的同时，为当地员工提供各种各样的能力培训，主要的目的是当有一天我们离开的时候，当地员工能够获得相应的技术能力，在我们离开之后能够独立的维持医院的运转。
左边这张图就是我们的急诊科医生在给产房的护士做心肺复苏的培训，右边这张图是我们在做产科的超声培训。
在我们妇产科见到的很多病例都是危重症患者，因为在阿富汗很少有人能做到最基本的产前保健。往往都是发现问题了，看到出血了，家属才知道原来这是不对劲的，病人有问题，才会把病人送到医院里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基本上见到的都是有问题的病人。
虽然说我在北京也是在三甲医院里工作，在阿富汗也是在一个很大的地区级医院里工作，但是我们也希望知道我们的病人是从哪来的。有些病人是他自己知道医院，自己来到医院就诊；有很大一部分病人是通过阿富汗当地的初级保健诊所转运而来，那么我借此机会也去了初级保健诊所进行探访，去了解他们实际的困境，看看我们能不能帮助他们降低孕产妇死亡率以及危重症的比例。
大家可以看到这张图，我当时在跟初级保健诊所医生进行交谈，周围围绕着一群小孩子都是在那里等待儿科的检查以及等待免疫接种的孩子。
大家知道这张图是干嘛用的吗？是的，这是一张视力表。那么你们知道为什么都会换成小鸭子小鸟？好认？是的，这张图不仅是给孩子用的，给大人也用。因为在当地，很多人是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的，不识字，所以放一个英文单词上去他不知道，所以我们在当地因地制宜，就把视力表改成了各种各样的，大家熟识的一些物体。
撸猫，抄经，都是缓解压力的好办法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在阿富汗的前8个月，我一直在做自己的本职工作，然后从今年2月份开始，阿富汗出现了第一例新冠肺炎的病例。那么第一例病例是从伊朗来的输入型病例，刚开始的时候病例是以输入型病例为主，主要是从伊朗和巴基斯坦回到阿富汗的当地人，那么随后就出现了一个低传播。
对于我们而言，最直观的影响就是产前保健的病人少了，之前就不多，后来就更少。为什么？因为当地的人本身对新冠病毒不了解，对这个病有恐惧，他会觉得去到医院就会感染，所以就不来了。那么受到更大影响的也是初级卫生保健诊所。他们的病例也是大幅的减少，我们在米尔韦斯医院观察到的正常的分娩量实际上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今年5月份6月份和去年同期相比，分娩量基本上是持平的，也就是说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是战乱也好，或者是有疫情也好，女性都要生孩子，为了生孩子她不得不来到医院去。
当然了也有很多人可能就没办法来到医院，需要在家里分娩。后面我也会提到，那么本身新冠肺炎对我们卫生系统的影响，实际上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实际上是对整个物资，包括医疗物资的影响。我们在阿富汗的时候也经历了物价飞涨，医疗物资短缺的一段时期。幸运的是在各国政府，包括中国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各个国际组织经过协调，开辟了一条空中的人道救援通路，来保证这些非常重要的医疗物资能够顺利地运到阿富汗。所以对于我们来讲是非常幸运的。我们有防护服，有新冠肺炎相关的一些防护措施以及药物，另外一个就是正常的医疗活动所需要的药物也没有遭到很大的短缺。
我一直和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东亚地区代表处的各位同事保持密切的联系，他们也非常关注中国医院的中国医生，所以在新冠肺炎期间，大家集资不远万里通过国际快递送去防护服和口罩，然后我也代表大家捐赠给了米尔韦斯医院，可以说是雪中送炭。
在新冠肺炎暴发之后，我除了本职工作之外，实际上增加了一个新的任务。我们代表处有超过300名当地员工，还有15名留守的外籍员工。当时我就负责对所有员工的一个新冠预防的工作，另外一个就是将新冠预防的措施实施下去。
听上去很简单的几件事情——戴口罩，保持社交距离，要洗手，但是对于当地人来说，他们的生活习惯不是这样的，所以即使是我们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自己的员工，即使他是医疗员工，让他去改变他的生活习惯，也是非常困难的。我每天就会跟他讲，为了保护你自己和家人的安全，你是需要做这些的。
你问我在新冠期间我自己紧张不紧张？
肯定是紧张的，毕竟在一个比较陌生的地方，你也知道当地的医疗水平如何，但是我们会找到各种各样的方式来纾解压力。比如说我当时一直在抄诗经，就是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就会坐下来静静心抄抄经。另外一个我们代表处驻地有几只野生的猫咪，然后在春天的时候这些猫咪怀孕了，我们大家就一起照顾怀孕的猫咪，然后生了5只小猫，最后这5只都成活了。我们每天去跟猫咪说说话，这些对我们来讲是非常好的缓解压力的方式。
在结束任务之前，我在喀布尔待了两周，在这两周等待期间，我也参与了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在喀布尔一个新冠治疗中心的项目。这个项目是支持阿富汗红新月会的一个医院进行改造，从而接收新的患者。在医院开始接收患者之前，我是负责帮助调整病人就诊流程，避免医务人员和病人出现交叉感染。
针对医疗设施和医务人员的袭击
不可接受
另外一个经常会提到的问题就是在冲突地区工作有哪些风险？
我在这里就想跟大家说，实际上今年世界人道日的主题也是这样，希望能够减少针对人道救援工作者的袭击。在5月份的时候，在喀布尔的达什特巴尔切(Dasht-e-Barchi)妇幼医院遭到了武装袭击，在这次袭击中有24名母亲和新生儿失去了生命。借此机会我也希望在这里呼吁，这种针对医疗设施以及人道救援工作者的袭击，是需要减少以及尽量避免的。作为一个妇产科医生，我看到这个情景，知道女性和孩子失去生命，心里是非常难过的。
为国际组织工作 体验多元文化
虽说我们实际上的活动范围是很受限制的，但是给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这样的国际组织工作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比如说你可以碰到来自世界各地不同国家不同背景的人。
大家可以看到这张照片是我们整个代表处员工的合影，每一个人都代表了一个不同的国家。
再有一个在阿富汗，在坎大哈，其中一个好处就是我们的厨子手艺非常好，他做的饭非常好吃。我们当地的饮食类似于新疆的饮食，以羊肉为主，然后有手抓饭，所以大家都会吃胖。另外刚才说到了坎大哈是一个物产丰饶的地方，夏天有很多的水果，有葡萄、梨，西瓜，我就没见过西瓜那么大。
平常的时候，我们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可以打乒乓球，在我们的地下掩体里面，我们改造成了棋牌室在里面玩游戏。
给大家看一下我们驻地的一个外景，这是我自己的房间，可比较简单，但是还是很舒服的。花园里有很多牡丹花，玫瑰花，开放的时候也非常美，然后我们在打排球，当然新冠疫情之后那些活动停止了。
谢谢大家我的分享就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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