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熊可能是人类在青藏高原上,唯一需要害怕的大型动物
2011年6月22日,站在群山环绕的玉树机场,我还没来得及感受高原的稀薄空气,只见一群医务人员急匆匆抬着一部担架奔向飞机。后来才知道是一位牧民在挖虫草时与棕熊狭路相逢,身受重伤,紧急转运西宁治疗。
在地震灾后重建的滚滚烟尘中缓了一天,我继续前往玉树西部的索加乡,参与北京大学和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棕熊研究工作。6月底,研究小组给两只棕熊戴上了卫星跟踪颈圈。其中一只是八岁左右的母熊,带着两只当年生的幼崽,我们给这只母熊取名为卓玛。
母熊卓玛的故事
卓玛不到100公斤,这在全球不同地区的棕熊里,算是体重较轻的。从乳头形状和颜色上判断,她可能已经成功抚育了多只小熊。在研究小组捕捉并给她戴上颈圈之前,卓玛带着小熊在夜间频繁造访牧民的冬季房屋。她会小心翼翼地抽出一袋面粉,撕开口袋舔食,而小熊则调皮地在屋里玩耍打闹——固定在房梁上的红外相机,悄悄记录这些行径。
在卫星回传的定位信息和颈圈持续发射的无线电信号的指引下,我们追随她和小熊的脚步,游荡了广阔的高寒草甸和高寒山地。棕熊是杂食性动物,在森林地带,它们甚至可以全部依靠植物果实生活,而在不长树的高原,棕熊主要捕食旱獭和鼠兔等,偶尔抢夺雪豹或狼杀死的大型猎物。有一次我们在小溪边发现一米深的坑,泥土甩得周围满地都是,旱獭的爪子就混在新鲜的棕熊粪便里。
后来,我和卓玛差点迎面碰上。当我和师妹吴岚接近山顶时,卓玛怒吼着从三十米外的山梁后冲出来,两只小熊就站在她身后,似乎手足无措。她朝我们冲过来,在十五米远处停下,转身回去,如是三次。在我后脑勺阵阵发热、一边缓缓后退的时候,她也带着小熊消失在山梁后。
人类需要害怕的大型动物
其它地方对棕熊的研究指出,棕熊是脾气叵测的熊类,而最危险的,莫过于带仔的母熊和进食中的公熊。实际上,在青藏高原上的大型食肉动物中,棕熊是人类唯一需要害怕的。一百来公斤的体型,强大的前肢,尖牙利齿,移动速度高达六十千米每小时。不带武装的人类,无论如何是无法匹敌的。
我也不知道卓玛为什么放过了我们,也许她只是想保护小熊,而我们不像是孟浪而危险的人类。后来导师教育说:“原则是,让棕熊知道,你不害怕它,也不会伤害它。”美国的野生动物专家将棕熊对人的攻击分为两类:捕食性攻击和防御性攻击。在一项访谈中,55%的专家建议:如果是捕食性的,需要坚决还击;如果是防御性的,则悄悄后退。另外41%的专家建议:无论是哪种类型,都要悄悄回退。
实际上,棕熊是青藏高原农牧民最头疼和畏惧的野生动物。吴岚在2014年完成了三江源棕熊的博士论文研究,她指出:“研究区域近十年人熊冲突的主要形式是破坏房屋,此类冲突加剧不是因为棕熊自然食物资源的缺乏,而是因为安居工程修建牧民定点、但夏季游牧的生活方式并未完全改变,它们给棕熊提供了高能量且容易获得的食物来源。”相比挖掘旱獭和鼠兔,到房间里吃面粉、牛羊肉、糖和清油,显然要划算得多。
人熊冲突,为何愈演愈烈
牧民与棕熊都在青藏高原上生活了漫长的岁月,而人熊冲突却在近十几年愈演愈烈。有人问,是不是棕熊数量增加了?十九世纪后期和二十世纪前半页的西方探险者,常常在旅行途中多次目击棕熊,而如今只有在羌塘和可可西里无人区内,旅行者才可能频频见到棕熊。并没有理由认为,如今棕熊的种群数量增加了。
透过“人熊冲突”的有色眼镜,我们可能会认为高原上有很多棕熊。政府为此启动耗费巨资的补偿项目,环保机构也在探索太阳能电围栏、铁制储物箱等防范措施。然而事实真相可能是,青藏高原的棕熊,这种陆地上最大的食肉兽,正逐渐走向没落。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卓玛带着小熊寻觅了四千多平方公千米地方。白天在这片区域旅行,你会看到道路、围栏、房屋、牲畜;而到夜间,一只谨慎而成功的母熊,则会穿行在这片人类主宰的景观中。如果人口密度和活动强度更大,她还可以去哪里?
中国西部的棕熊,已被道路以及其它人为干扰切割成许多小种群,而这些小种群的状况其实我们一无所知。环绕北极圈,棕熊在北欧、俄罗斯、美国(阿拉斯加)和加拿大种群数量颇为庞大。再往南,几百年来,棕熊被射杀,栖息地被侵蚀,剩下许多彼此隔离的小种群。在墨西哥,在北非,在中东,棕熊甚至已经灭绝。
在与人共存的漫长岁月里,棕熊还被赋予了亲切而神秘的色彩,在藏族的传说中,棕熊甚至还是人的舅舅。关于巨大的类人生物的传说,广泛流传于高原各地;埃尔热笔下的丁丁游历西藏时,曾在喜马拉雅遇见“雪人”,不过今年一项研究分析了24份据称来自“雪人”的样品,包括骨头、毛发、组织和粪便,结果发现大多是棕熊。
公熊扎西的历险生活
回到2011年6月,我们还给另一只身形庞大的年轻公熊也戴上了颈圈,我们给它取名扎西。短短几个月内,它五次越过数百米宽的通天河。我想象着他泅过寒冷的通天河,抖擞毛皮上的水滴,昂首阔步地,寻找着美味的旱獭和舒适的卧穴。两年内,它的家域面积多达五千多平方公里,仅次于北极圈附近生活的棕熊。
两年后,2013年6月底,两只熊的颈圈相继自动脱落,我和同伴翻山越岭,终于在山脊上找回扎西的颈圈。站在山脊上,望向宽阔的通天河,两岸山地崎岖,在夕阳里映得棱角嶙峋。棕熊先生两年的轨迹就在这个颈圈里,我和它的轨迹肯定多次相交,但从未谋面。
那一瞬间,我深深感到扎西在荒野中的不易。可能因为我是外来的研究者,不必像当地牧民那样承担棕熊造成的损失,或者面对棕熊袭击的恐惧。可是想想看,在人类进入青藏高原之前的无数年代中,棕熊就在这里生活。它们是生物进化的奇迹,但是,面对人类社会的快速变化,它们又该如何去适应、如何去理解?
本文是物种日历第3年的第355篇文章,来自物种日历作者@刘大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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