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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普通的一天,很普通地研究这普通的拟南芥

老猫 物种日历 2020-10-18

我曾一直以为“植物学”研究,会经历一番“原本山川,极命草木”的求学历程——直到我成为一名植物学专业直博生,真正走进这个学科之后。

在六年半的实验室生涯中,我所能接触到的植物几乎只有一种,它就是拟南芥

无人关注的小草

拟南芥,学名Arabidopsis thaliana,本是一种毫不起眼的十字花科植物。想象一下,把油菜花缩小到比荠菜还稍小些,然后把花也变成白色——你得到的大概就是拟南芥了。

实验室前荒地上默默生长着的拟南芥。图片:Bahamut Chao

拟南芥原产欧洲、中亚、西南亚至北非一带,但鲜少被关注。1577年,德国医生约翰内斯·塔尔(Johannes Thal)第一次描述了这种植物,将这种在德国哈茨山上发现的小草命名为Pilosella siliquosa。两个拉丁文单词分别是“多毛”和“果荚”的意思,准确地描述了拟南芥的两个特征——叶面上密布的三叉刚毛,以及包裹着种子的长长角果。

刚长出两片真叶的拟南芥幼苗——子叶上是不长刚毛的。图片:Planteværn Online

1753年,林奈将拟南芥命名为Arabis thaliana,将其归于南芥属(Arabis),而种加词自然是为了纪念第一次描述这种植物的塔尔。1842年,德国植物学家古斯塔夫·海因霍尔德将拟南芥从南芥属中分出,在南芥属的属名后加上了“-opsis”后缀(“类似于”的意思),新建了拟南芥属,拟南芥归于属中——终于,它的学名,变成了我们现在熟悉的样子。

奇怪的知识点

Arabidopsis这个学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阿拉伯地区,拟南芥也的确在阿拉伯地区有分布,但拟南芥的命名和该地区没有任何关系。

拉丁文中的“arabs”来自古希腊语的“araps”、阿拉伯语的“'arab”,本意是“居住于沙漠中的”的意思,林奈用这个词命名南芥属,是因为南芥们常生活在多石多砂的环境中。

拟南芥花序的顶端。图片:kuleuven-kulak.be

一切尘埃落定,分类学家对于拟南芥的兴趣,基本上也到此为止。毕竟在英语里,它不过是一种根据命名人的名字命名的,毫无存在感的植物——Thale cress。(命名人的名字还拼错了)

奇怪的知识点

英文中,拟南芥偶尔也会用到“mouse-ear cress”这个名字,不如“thale cress”常见,当然最常见的表述还是直接用arabidopsis。但最新的《中国植物志(英文版)》上给出的拟南芥中文正名是“鼠耳芥”,应该是来自这个俗名的翻译。

关于拟南芥的第一篇非分类学的论文出现在1873年,德国植物学家亚历山大·布劳恩在柏林郊外的野地里发现了一株重瓣的拟南芥,并撰写论文描述了这个突变体——这是科学家记录的第一个拟南芥突变体。现在,我们几乎可以肯定那株拟南芥的AGAMOUS基因发生了突变。

AGAMOUS基因突变之后,拟南芥的花会变成这样。图片:cres-t.org

我筛选突变体的时候,也得到了一株重瓣的拟南芥,当时看惯了四瓣小白花的我为它的精致美丽而惊叹。然而这个突变早已被研究得非常透彻,开花也不是所在实验室感兴趣的方向,再加上没办法留下种子,所以它出现了也就出现了,没有什么然后。

为什么要研究杂草?

现在筛选突变体,早已不用像布劳恩时代那样四处搜寻——虽然生物的天然突变时有发生,但是靠天吃饭的确效率太低了。现在的实验室会用各种方法对拟南芥进行诱变,从物理的(紫外线、电离辐射等)、化学的(甲基磺酸乙酯诱变等)到生物的(T-DNA插入等)一应俱全——毕竟突变体是现代生物学研究的基础,只有破坏掉一个基因,我们才能发现它到底在哪个过程中起作用。

奇怪的知识点

第一批人工诱变的拟南芥突变体最早是由美国军方发表的,然而制做这批突变体的是德国人。

1945年,厄尔娜·瑞因霍尔茨发表了她的植物学博士论文,论文标题中的“辐射诱变”成功地吸引了美国军方的注意,以为该论文是德国原子弹计划的一部分。

然而问题是,拟南芥这种植物不能吃不能穿,没有园艺价值,不会产生有经济价值的代谢物——简单说来,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杂草一种,植物学家们为啥会对它产生那么浓厚的兴趣呢?

实验室里的拟南芥。图片:Jucember / wiki commons

科学家们可不傻,拟南芥看似普通,但作为一种实验室植物,拟南芥其实有着一些其他植物无法比拟的特质。

繁殖周期短,种子多是拟南芥的核心优势。从种子萌发到收获下一代的种子,实验室条件下只需要两个月到两个半月时间。遗传学研究中需要大量运用杂交技术,每次实验都需要经历植物的一整个繁殖周期,周期短,无疑将大大提高实验的效率,而后代数量多,对于统计分析也有天然的优势。

当然,拟南芥的生命周期不是生而如此之短的,它们本来的“计划”也是一年一代。拟南芥的种子会在秋季萌发,捱过寒冷的冬季,然后在开春后迅速抽出花薹,开花结果散落种子枯萎,以种子的形态度过夏天,然后开始新的循环——我们叫它“冬型一年生植物”

四月下旬,维也纳郊区,几株拟南芥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成熟的种子挂满枝头。图片:Stefan Lefnaer / wiki commons

和很多其它怕冷的植物不同,对拟南芥而言温度过高才是致命的。我们种拟南芥的温室,严格来说是“凉室”,空调需要开在制冷档,以将室温维持在25ºC上下,冬天也不例外——为植物生长提供充足光照的日光灯,发出的热量其实也是非常可观的。

植株个体小,适应性强,也让它们可以更好地适应实验室条件。我当时的实验室,一个餐盘大小的托盘上可以放24个方形的小花盆,每个面积不到50平方厘米的小花盆里,可以种上1株、2株、4株或者9株拟南芥。稍微挤一点并不会影响拟南芥们的生长状态,顶多是结的种子少一些罢了。

当然,不同国家的实验室里,拟南芥种植的形制不同,德国马普所的花盆就要大一些。(不要纠结于这些细节啊喂!图片:Bernd Schuller / Max Planck Institute for Developmental Biology

极端的情况下,我曾在每个小花盆里种了16株拟南芥,一大盘384株,然后这样的盘子有整整40盘——即便这样,1.5万株拟南芥也没有占据十几平米小温室的里四分之一的空间。你问我种这么多拟南芥干啥?说来话长,简单来说,就是为了建立一个庞大的突变体群,以期能从中找到一两个“有用”的突变体,开展进一步研究吧。

不得不说,拟南芥是一种实验友好的植物,提取DNA,只需要用小棒棒轻松地在离心管里磨碎一两片嫩叶,按顺序加上几种溶液,冷却离心就好了,没有磨不破的细胞,没有奇怪的次生代谢物捣鬼。哪怕面对图位克隆时需要的动辄两三千个样本,也是“谈笑中灰飞烟灭”。

遗传背景简单清晰,让它在分子生物学研究上也有相当大的优势。早在2000年底,拟南芥基因组全序列就已完全测定并公开发表,它是第一种完成全基因组测序的有花植物、第三种完成测序的多细胞生物、第四种完成测序的真核生物,比人类全基因组测序完成早了足足六年。在它之前完成测序的真核生物,只有酿酒酵母(1996年)、秀丽隐杆线虫(1998年)和果蝇(2000年)。

拟南芥的五条染色体。图片:The Arabidopsis Genome Initiative. (2000) Nature 408:796–815

1935年,一篇苏联文献提到了拟南芥,探讨它作为植物中的果蝇的可能性,65年后,它作为模式生物中的“后起之秀”,和果蝇在同一年内完成了测序。这一可能要归功于它精炼的基因组:拟南芥的基因组由5对染色体组成,总大小只有1.35亿碱基对(135MB);作为对比,人类有23对染色体,32亿碱基对(3.2GB),是拟南芥的23.7倍。

奇怪的知识点

1907年,德国波恩大学的年轻博士生弗里德里希·莱巴赫在他的博士论文里发表了拟南芥的染色体数量。1943年,还是弗里德里希·莱巴赫,初步研究了拟南芥的实验室用途。上个“奇怪的知识点”里提到的厄尔娜·瑞因霍尔茨,也是莱巴赫的学生。

说莱巴赫是拟南芥研究之父毫不为过,正是他的不懈努力,让全世界的植物学家们逐渐认识到了这种毫不起眼的小杂草。

1965年,第1届国际拟南芥研究研讨会在德国哥廷根召开,主要目的是为了庆祝莱巴赫的80岁生日。今年6月,第29届国际拟南芥研究研讨会将在芬兰图尔库举办,如今,该研讨会已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植物学会议之一了。

现在,只要接入拟南芥信息网站TAIR(网址是健忘症友好的 arabidopsis.org),你就可以方便地获取拟南芥的各种有用信息:完整的基因碱基序列,27655个已知编码蛋白质基因的序列以及它们在基因组上的具体位置,实验室最常用的两个生态型——Col-0与Ler之间的单核苷酸多态性差别,以及实验中需要用到的一切公开信息。

拟南芥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一段刻骨铭心的求学经历?一张渍透了汗水与泪水的毕业证书?那些都是最次要的。

研究植物体内复杂运作着的生物学机制,如同进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森林探险: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勇敢地走进去,摸到一棵树,下一棵树,再下一棵树,然后努力试图寻找树与树之间的关系,勾画出一版版并不精确的路线图

就像小白鼠实验的结论可以外推到人类身上一样,在拟南芥中找到的基因,有很大的可能性也存在于玉米、水稻、小麦以及其它经济作物中。了解了拟南芥内部的运作方式,也就了解了各种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作物。作为“新时代”最重要的模式植物,我们在拟南芥世界里迈出的一小步,都相当于在植物界里迈出的一大步。

引起拟南芥重瓣的AGAMOUS基因变异,也可以让其他植物,譬如说仙客来,变成重瓣。图片:cres-t.org

通过拟南芥,我们知道了植物如何分化出花器官,花粉如何萌发,花粉管如何生长,卵细胞如何受精,知道了植物如何感知光照,如何维持每年的节律,在适当的季节萌发、在适当的时机开花结果,也知道了植物如何利用植物激素传导信息,如何感知干旱、水淹、高温、严寒,以及如何调动体内的相应机制以应对这些环境胁迫……

三个月前,拟南芥信息网站统计了迄今为止最受关注的20个拟南芥基因,统计方法简单粗暴:看看每个基因发表了多少篇论文。论述PHYB基因的文章多达614篇,让这个编码拟南芥内的红光/远红外光受体蛋白光敏色素B的基因,成为了最受关注基因。而之前提到的那个一旦突变,就会让拟南芥变成重瓣的AGAMOUS基因,排在了这个榜单的第6位,提及它的论文也多达354篇。

正在抽薹的拟南芥。图片:Carl Davies / TAIR

这20个“最热基因”参与的植物生理途径,包括开花,光受体/光形态建成,植物信号调节,防御反应,分生组织/干细胞调控和生长素运输——每个基因,都在组会上听师兄师姐学弟学妹们提及过。

当然我想说的不止是这二十个基因。每个已知的基因,每个已知的途径,都是坚实的堡垒,以它们为根据地,我们才能够向更广阔的未知世界,发起一次又一次前途未卜的冲锋。

特别奇怪的知识点

我好像说过拟南芥不能吃,现在我收回这句话。

像所有的十字花科植物,譬如说白菜、油菜、荠菜它们一样,拟南芥用来吃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实验室一个师兄做扩繁的时候,曾经多出了很多拟南芥苗,他把这些拟南芥的叶子收集起来包了顿饺子。

向我描述这顿拟南芥饺子的时候,师兄表示:非常普通,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本文是物种日历第4年的第63篇文章,来自物种日历作者@老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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