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转折总在发生,我们并非无能为力
2020年已经过去了一半,这半年以来,尽管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但现实世界中却发生了比以往更多、更颠覆的事情,并且绝大多数是在毫无预期的情况下,在我们面前眼睁睁地发生的。
于是这半年让大家直呼“魔幻”,因为这样的体验对我们来说前所未有。
尤其是对留学生这样年纪不大的群体,疫情爆发、回国为艰、读书无门的现实,在他们之前不长的岁月里一定难以想象,甚至可能对于他们的父母来说都颇为意外。
可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到很长的时间维度去看,现实中已经发生、或者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其实并不新鲜,很多事情甚至可以说是注定要发生。我们感觉魔幻,是因为极少有人会从很长的维度来看眼前的问题。
记得前一阵UIUC出了一次名,是因为它在17年投了份保险,成功预测了后来贸易战、流行病和国际生减少等问题,今年疫情过后,很多人说学校开了上帝视角。
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年轻学生愿意学习人文学科,尤其是历史和哲学这些特殊的科目。这是件好事,因为人的生命太短,这些学科能教人用长于自己生命时长的眼光来看问题。
当然,这也使得人们常常觉得学历史或者哲学“没什么用”,可能就是因为人的生命太短了,我们一生所经历的一切,也许只是历史和哲学书里的一句话。于历史只是一刹那的事,于我们就是一辈子,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人却无处可避。
昨天高考,上海语文卷的作文题起得颇有历史和哲学的思辨意义。题目的背后,提醒了我们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在历史上算是非常独特的时期。
这是一个没有什么大“转折”的时期。这个时期的世界和平且繁荣,全球化的几十年带来了人类历史中从未出现过的经济和文化发展。
亚洲经济体的出现、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和我们亲身体验的中国崛起,让我们习惯于这种繁荣与发展。每年听着“我国GDP稳步增长N个点”,我们通常认为一切再正常不过,觉得世界本该就是最近几十年来这个样子。
然而世界很少是这个样子。从这和平的几十年之前的一个世纪来看,世界的主流地区和国家几乎一直在战争与冲突中度过:
十九世纪延续了几个欧洲国家互打的传统,从拿破仑一直到克里米亚战争、普奥战争、普法战争、土俄战争等等不停,大西洋彼岸的美国也没闲着打起了内战,而中国的清帝国在倒下前也经历着太平天国的战乱,生灵涂炭;
二十世纪就更加离谱,两场世界大战直接开启了大乱斗模式,随着武器的进步和战争规模的扩大,主要参战国家都付出了无数的生命。二战之后,除了中东国家之间的战斗,基本上是美国和全世界互怼的篇章,从朝鲜战争、越南战争到入侵南美再到海湾战争,以及我们最为熟悉的美苏对抗;
虽然“冷战”的字眼在现在看来有些轻描淡写,但在那个年代,核战争的威胁丝毫不亚于任何热战,甚至给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世界末日”的恐惧。这种恐惧,我猜采访大多数经历过古巴导弹危机时代的老人都能得到。
当然,这种极端的威胁和恐惧随着苏联的衰落和解体而逐渐消亡。在之后的几十年里,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才有了相对高的安全感。大规模战争可能性的降低给世界带来了久违的和平,全球化的开启和技术的进步,也让这样的和平里诞生出了前所未有的繁荣。
之所以说前所未有,就是因为当我们回顾以往,会发现人类的历史中实际上充斥了灾难、冲突和动荡。世界作为一个整体,几乎从未出现过长达几十年的和平与繁荣。而我们作为生活在这几十年里的人类,基本没有经历过战争与动荡、灾难与恐惧,这在任何历史时期里都是极为罕见的。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
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兴亡两不知。
尽管这样的古诗里有种胸无大志且“丧”的意味,但只有拉长了时间线才知道,身逢这样的际遇是多么的难得与幸运。
生活在其中的人往往也没有意识到,这种幸运是多么的稀有和脆弱。
就像“贞观开元”之后,紧接着就迎来了烽火连天的安史之乱;就像1913一战前的世界里,表面平静顺利、欣欣向荣,底下却是无人能预测和阻止的暗流汹涌。
如果说这半年多来的时事新闻(尤其是中美之间)告诉了我什么,那就是尽管人类的技术发展和经济建设达到了空前的程度,但每当转折到来时,我们看待和处理问题的方式和过去的人类基本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差别。
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上周美国新冠肺炎单日确诊人数超过五万人,美国著名传染病专家福奇在当天接受了CNN的采访。在谈到疫苗研发时,CNN的记者非常有代入感地问:“中国人是不是会比美国先研发出疫苗?”
福奇回答说:“上帝保佑他们,我们希望他们能成功。事实上我希望所有正在研制疫苗的人都能成功。这不是要去竞争和赢得的某个比赛……我总是被问到类似这样的问题‘你是否担心其他人会更早研发出疫苗吗’?天呐我希望所有人都能成功研制出疫苗,我并不在意谁先。”
其实福奇这样的科学家代表了这些年全球化时代里的很大一部分“技术进步者”,这也包括了我们中的很多人在内。
这部分人深深相信科技改变世界,技术的进步推动人类的进步。在过去平稳的几十年,这样的看法确实得到了频繁的证明。
但越来越多的实例也证明,哪怕是在技术爆炸和互联网时代,技术与科学只是提供了一种选择,事实上,人们依旧可以无视这种选择,去用非常原始的眼光看待问题。
在技术性、科学性面前,人首先是社会性、政治性的生物。从这些日子来看,无论是全球疫情发展还是中美关系,无论是社会停摆还是经济重启,无论是“五个一政策”还是“美国移民、签证政策”,无论是争个没完的网民还是被喷得狗血淋头的川普,都证明了这一点。
当再科学性不过的疫情问题和疫苗问题出现时,大量的人们选择了用政治的视角看待问题,并且这种特性不分国界:
“方舱医院是不是集中营”、“中国是不是瞒报了数据”、“美国确诊二百多万了真是活该”、“川普脑残又在借机拉选票”,以及上文的“你是否担心别人会先研发出疫苗”,仿佛这里研发的不是疫苗而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早在二十世纪初的世界里,欧洲曾存在无数的“技术进步者”,或者说世界主义者。
在当时的繁荣里,他们深信国家之间的经济关系牢不可破,欧洲文化和传统的价值观念水乳交融。
或者换句话说,他们认为要摧毁这种秩序和从容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没有哪个国家愿意付出这种代价。
但事实证明,在社会性和政治性面前,国家几乎可以承受任何代价,这种代价落到每一个人的头上,就是人能付出的最大代价。农民工也好、留学生也罢,士兵也好、总统也罢。
在二战中自杀的茨威格写过本自传叫《昨日的世界》,从一战写到二战,他怀念了世界曾经的秩序井然,描绘了战争中的价值观的混乱,以此祭奠一个时代的结束。
在这本书里,第一章名为“有安全感的世界”,最后两章则为“希特勒的崛起”和“和平危在旦夕”。
而像威廉二世这样策动战争的野心家,假若能从荷兰回到佛兰德斯战场,看着原野上鲜血般盛开的虞美人,回望身后几大帝国的废墟,不知是否也会怀念曾在海峡对岸的英国治下的和平时光?
前面说到过全球化几十年的繁荣发展,我们都知道这个绕不开美国,但在说美国前要先说说英国。
十八到十九世纪的英国,曾经构建过早期全球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主流国家之间的货物、资金和人员可以低成本地流通,非主流国家也因为航海与殖民,被迫不断地为前者输送资源。
在技术方面,完成了工业革命的英国毫无疑问遥遥领先。但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它允许了几乎所有主要国家学习自己的技术。因为别的国家繁荣起来,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贸易、更多的财富,英国也的确因此更富裕了。
在这些学技术的国家里,美国就是最佳代表之一,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半学半偷。
《汉密尔顿传》里就提到早在1791年,时任财政部长的汉密尔顿就全力支持对英国工业机密的剽窃。典型的例子就是派遣工业间谍招揽过英国纺织工,后者为美国政府提供了一个英国专利的亚麻碾压机模型。
可以说,一个初生国家想要快速获得竞争优势,当年的美国早就给出了范例。当然,偷取技术是不对的,今天的美国指责中国的“ip theft”,道义上自然讲得通,但恰如早年的历史进程那样,这件事是注定要发生的。
再往后的故事我们比较熟悉。在早期全球化的体系里,英国占到了便宜,但许多国家占到比英国更多的便宜,甚至实现了弯道超车,发展得比英国更快,比如德国与美国。
虽然经济走向了全球化,但这种国家实力的超车也导致了英式体系的崩溃,引发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两次战争。
接下来,在战争的废墟上,美国再度重建了全球化的体系。
不同的是,这次的体系覆盖的面积更广,传播的技术更多,美国的武力维护更频繁,这使得几乎所有具备一定能力的国家都加入到了这次的体系里来。我们所经历的世界繁荣,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个体系在起作用。
毫无疑问,和曾经的英国一样,美国在全球化的发展、世界经济的繁荣里尝到了很大的甜头,并且因为门槛更低了,也有很多国家就像当年的美国一样尝到了更大的甜头。
世界比起上次出现了更多新兴的经济体,比如日本,比如亚洲四小龙,比如现在的中国乃至印度。要知道这些国家中的多数,在上一次的全球化尝试中还面临着被殖民的命运。
而这样的崛起过程,并不完全称得上是“奇迹”。
奇迹往往伴随着偶然和转折,但这样的崛起恰是这几十年来在东亚文化圈频繁出现的事情:依托全球化的经济环境、开放的技术交流、稳定的国家安全,和东亚文化中的忍耐与秩序,之后的发展进程似乎必然发生。
而我们经历的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与英国全球化时期的美国、德国相比,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稳固、温和的发展进程,这样的进程也在上述提到的亚洲国家中反复发生。
它没有太多奇迹的成分,也没有行进到脱轨的地方。
但就和曾经的美国一样,中国的体量太庞大,它的崛起影响到了美国全球化的稳定性,世界环境再一次遇到了相似的转折。
悲观地看,某种更大的转折几乎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在对抗中走向极端,是在我们眼前的土地上发生过一遍又一遍的事。这一次,这样的转折会不会再度导致大环境的动荡,美国搭建的体系会不会再度重蹈英国的覆辙,我们确实难以预测。
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大嘴巴总统的几条推特或者恶意满满的发言,紧缩的签证条件和移民政策,并不是导致转折发生的原因。
相反,在历史的眼光中,反倒是后者导致了前者的发生。
乐观地看,当留学生这样的群体身处一线,感受到墙壁上的裂纹时,或许也要庆幸自己拥有以往世代没有的资源和机会。
我们拥有互联网的技术,能够跨过地理和政治的阻隔进行学习;我们拥有相对充实的钱包和普世价值观撑腰,能去理直气壮地寻求美国大学和社会各界的帮助;更重要的是,我们拥有开放的头脑和广阔的环境,能在逆境里寻找与众不同的道路,而不会轻易地像过去世代的人们无法选择地随波逐流。
休学一年、异地开学、上网课固然是不错的选择,但我们也要警惕在转折发生的如今,学习知识也许只是逐流而上的一小部分任务。
通过困难锻炼自己克服困难的心智、有条有理的言行,用多出来的时间建立新的人际关系、寻找多元化的人生选择,进而弥补无法正常上学的缺憾,才是更加容易被忽略的目标。
引用木遥的话说,“顺境里随大流,还算是一种策略,逆境里则不是,毕竟逆境by definition就是大家都过得不怎么样的环境。在逆境里跟上大家的脚步是没什么值得自豪的。”
时代把经济和教育的楼台高筑,但仍然需要我们自己去填补一个叫精神的东西。回望历史,当军事征服的危机逐渐离我们远去,如果没有一个新的视野和普世价值观,无论是国家或个人,或许都很难成为新世界里的成员。
重要的转折总在发生,但这一次我们并非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