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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的杂乱无章,是给孤独之人最好的馈赠

东海龙王 Stoooges三士渡 2023-11-22


本文作者

东海龙王

生于重庆,长在北京,大学去了纽约,现居上海。


喜欢色彩的碰撞和光影的交互。对城市生活有着复杂的感情,享受其中但又渴望挣脱。喜欢步行探索任何领域,喜欢漫无目的。


纽约,或任何大都市,都很难让人和孤独感扯上联系。去纽约之前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在一个随时随地都能找到解闷途径的地方,人应该不会被一种抽离感所缠绕。然而现在回想我住在纽约的这几年,我认为我其实是非常孤独的。当然我确实不曾感到无聊,但这并不妨碍我用孤独二字去概括我充实的纽约生活。


我是一个在陌生环境中异常孤僻寡言的人,但同时我的不善交际也成为了我潜心观察的保护壳。我观察,我记录,我离开。这是我长期与世界相处的方式。这样的相处模式也解释了为什么摄影是我最得心应手的艺术表现形式:照片的缄默与我面对世界时的无声是一种默契。


毫无目的的漫步一直是我探索城市的方式,对于纽约也不例外。一开始这种漫步于我是无聊时的消遣,或也可以叫做比较愉悦的休闲运动。当时我有两个常去的地方,一个是在上东区的大都会博物馆,另一个是在上西区离我最近的一家Trader Joe's。每次去这两个地方,我都会顺便走一走附近的街区或是中央公园,然后用相机记录一下自己觉得有趣的景象。但刚上大学时我没有系统地整理自己照片的习惯,也从未完成过一个像样的摄影项目。我的照片多数时候都沦为了自己社交媒体上杂乱的分享,我也从未思考过我的照片中是否存在任何超越美学的逻辑或脉络。


在一节摄影暗房课上,我才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在这座城市里正寻找着什么。


作为一节入门的暗房课,其实班上大多数的同学都是非艺术专业的学生。我们当时需要每周拍摄两卷胶片(大约72张照片),大家平时又忙于学习,所以很多人都选择把相机带去朋友聚会,拍下了许多很活泼、自由且亲密的人像。但我与相机之间的关系似乎和他们并不一致。相机不是跟随我去往各种社交场合的工具——我和相机之间构成了我当时几乎唯一的社交。每个周末,我沉默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漫步,我的相机也默默地挂在我的肩头。如果看到值得记录的景象,我就抓起相机,和镜头分享我的所见。



课上每次分享作品时,我的照片都显得格格不入:里面的景象展现出一种与纽约不合拍的沉默,细节清晰但却仍有着距离感。但在一众欢快的人像摄影中,我的教授看到并认可了我的视角。他不仅准确地点出了我喜欢拍摄的对象的特征,还向全班分析为什么这些物品构成了一个和谐的画面。通过教授的讲解,我第一次明白了我为什么被那些过于平凡的场景所吸引,也从更深的层次上理解了为什么我视那样的景象为美。


这节课开启了我对于自己摄影习惯的思考。


我似乎想在纽约这座喧闹的城市里寻找和我同样缄默的存在,于是我的镜头指向了那些在这座不停流动的城市中停滞的场景:被人遗弃或遗失的物品、堆放在街边或楼门的垃圾、还有种种无人问津的设施。我把这些物品和场景从城市的背景中抽离出来,使它们几何化、抽象化,然后靠着自己镜头的语言把这些元素剪辑、重组。我的照片仍然带着纽约的痕迹,但同时也被注入了我自己的视角和情绪。


每次和朋友聊起我的创作主题时,我都会戏称我喜欢拍垃圾。但所谓的“垃圾”吸引我并不是因为它们没有价值,而是因为有人把它们遗留在了千变万化的街头,让它们在被抹去痕迹之前能随着城市的节奏获得一次自由的生命。它们在城市中漂浮的状态是偶然,我与它们的相遇也是偶然——这是我们双向的不期而遇。


在正视了自己所拍摄主题的“平凡”后,我开始扩大我在城市中漫步的范围。我的足迹逐渐延伸到曼哈顿的最南端,然后到长岛、布鲁克林和皇后区。在这些漫游中,我的相机一直是我忠实的伴侣,当然,同样忠实的还有我看待这座城市的刁钻视角。因为暗房课要求我们用黑白胶片拍摄,所以在闲余时间摆脱了这层限制后,我也开始用彩色胶片去记录我的奇异发现。


project网址: https://shiyuzhang.club/freedom-as-of-ny


这个系列是我在位于皇后区的法拉盛附近拍摄的。这个区域的城市景观和人口构成其实和曼哈顿岛,尤其是我常去的上东区和上西区有很大差别。和整洁的方格形街道与鳞次栉比的高楼、繁华的街区相比,这里让人感到更开阔、生活节奏更慢。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里和曼哈顿又并无二致:只要是有人类活动的地方,就会不可避免地留下匆忙的痕迹。


后来在整理照片的过程中,我决定给这一系列取名为“自由之于纽约”,因为我感到纽约人是不惧在城市中留下生活的证据的。初到纽约时,我也和许多人一样认为这座城市比想象中要混乱、肮脏、无序。但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我认为这是纽约必不可少的一个特质,也是它不可避免的归宿。


自由也许本身就是莽撞的——它与有序相悖;但在无序中,它绽放了活力,然后这种活力的蔓延才使纽约客的精神得以延续。



在后来的一节高阶暗房课上,教授要求我们出去拍摄陌生人的人像。在完成这项作业的过程中,我每次端起相机都感到我在强行使用一个陌生的视角。我的镜头和我一样,被迫与这座城市的人产生了关联。当然,这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就像我的教授坚定地认为人像拍摄是摄影师必须要研习的课题。但于我而言,这样的行动打破了我和相机之间的默契。我探索了一个新的摄影主题,但撕裂了我和相机之间长久以来所建立起的工作关系。


之后我还是倔强地继续使用我熟悉的拍摄手法去探索我周围的环境,这个习惯在我因疫情被困国内时也没有改变。在我和拍摄对象无声的相遇中,只有快门落下的那一刹会产生轻微的响动。


我从小在北京长大,在城东十几年的生活经历已经让我对身边的一切再熟悉不过。但我似乎仍能被这个环境中不足为道的细节所吸引:在熟悉的街道穿行,我的目光却聚焦在那些充满不定性与流动性的场景上。因疫情不便出行时,我甚至把这样的视角引入了自己的家中。即使身边都是家里使用了多年的家具和各类用品,我仍试图从新的视角去观察它们——这些看似一尘不变的场景在不同的时间与灯光下的确带来了不一样的视觉感受。



受到自己在纽约时拍摄经历的启发,我开始思考:我的拍摄手法是否与环境本身本无关系,而是与我在那个环境中的状态有着关联?我似乎一直在努力寻找着北京中那些并不“北京”的场景,那些好似匹配不上首都的雄伟、或者难以展现北京之繁华的角落。我想通过这些杂乱而平凡的瞬间,在自己的脑中构建起我向往的一个平和的居住空间,继而在偌大的城市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在结合了自己拍摄的内容和新的反思后,我决定以“海市蜃楼”为题展开我毕业作品的创作。


海市蜃楼中的“海市”包含了水流动性的意相,“蜃楼”道明了我眼中的北京并不是真实的北京城,而是由我自己的观察所拼凑成的一个虚实不明的空间。在这系列作品的拍摄中,我发现自己的视角基于城市但又脱离了城市生态:我把城市中的景观用取景框解构成各种色块与元素,再将这些场景用自己的思维去理解、组合、集结成系列。


project网址 https://shiyuzhang.club/haishishenlou


我大三的时候发过一条朋友圈,说这是我在纽约做游客的第三年。


我想那时候我已经接受甚至开始享受我与这座城市熟悉但疏离的关系。我们的熟悉建立在我对城市地形的了解上:我知道城市大概的构造,能够定位不同的街区与建筑;而因为我警惕且不具侵入性的视角,我又持续与这座城市保持着距离。


我之前常常害怕且自省,怀疑我单调的大学生活是我为自己筑起的一个牢笼。周围的同学们都投身于学校的社团和各类学生组织,建立起了非常亲密且互相支持的小团体;而我却不停地只身一人穿行于繁忙的街道,忙于记录被这个城市忽视的角落,最后和它们一起遁入无名的存在中。


虽然我的毕业作品中展现的拍摄手法和逻辑仍算不上精致,但我在这样的探索中找到了更大的意义。和许多善用亲密视角的摄影师不同,我在难以割舍的疏离感中找到了自己创作的重心。我在纽约的经历让我在无形中接受了自己不走近一座城市的生活方式。无论是我短暂停留几年的纽约,还是我有记忆以来一直居住的北京,我都在主动去拒绝从舒适到熟悉再到失去对环境敏感洞察力的状态。


我的留学经历带给我的也许不是能用既定标准去衡量的知识或技法,而是一种觉醒与自我接纳。漂浮不定也可以是一种稳定的状态,就如一座不停转动的城市也可以在照片中获得片刻的宁静与喘息。



从小在大城市长大的我其实并没有真正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找到过自己的位置,纽约也没有改变这一点。但现在回头看,这一份杂乱无章正是纽约给孤独之人最好的馈赠。


这座城市在流动,我也在流动。这些永远静止的照片是我从这个永不停歇的城市中提纯出来的宝藏。它们提醒我孤独感是有价值的,至少在我的心中是这样。我按下快门的那一刻给这些被遗忘或忽视的平凡角落打上聚光灯——我们的灵魂在胶卷底片上交换,最后又都蒸发于纽约客杂乱的脚步中。我们谁都没给这座城市留下痕迹,但我觉得与一个城市的相处之道就应如此。这些痕迹随我一起告别了纽约,却在我不断前行的脚步中永久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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