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杀人事件（马家辉）
转自《晶报》，作者：马家辉，香港知名作家、文化评论学者
收音机于我而言从来不是和谐之物。且让我说说一桩听来的悲剧旧事，嗯，或许可以称之为“收音机杀人事件”。
小时候住的那幢大厦，设计古旧，客厅有一面窗户，推窗往外望，是黑漆漆的“天井”，前面左面右面都是其它住户的窗子，中间便形成了一条正方形的空洞洞的垂直隧道，往高攀升，我住七楼，伸头出窗，朝下看去，有六层；往上看呢，则有十三层，但看不见天空，只见“天井”尽头是墨黯，偶尔传来几声猫叫，像尖锐的爪子在黑暗的皮肤上划出几道血痕，孩子们难免心头震动，幻想那窗外就是地狱的所在。
图片源自：中国台州网
猫咪当然不是住在天井的尽头而是在地面爬动。由于家家户户经常把琐碎废物往窗外乱抛，地面遂积满了垃圾，变成另一个垃圾房，阵阵臭气酸气朝上冲，尤其夏天，酸气臭气夹杂着暑气热气，即使关紧窗子，味道仍会渗透入屋，但这里成为猫儿的游戏场和觅食处，它们由管理员伯伯所养，主要任务是抓老鼠。大厦聘了两位管理员，都是老头子，都是高高瘦瘦，一早一晚守在大门内的电梯口，看见我和姐姐出入，总是不怀好意地笑着伸手摸一下我们的头； 我们忍耐着，互相安慰道，听说附近其它大厦的管理伯伯都是来自南亚地区的“阿差”和“阿星”，体味又浓又臭，整天在管理房间内熬煮咖哩饭，比我们这里的糟糕得多。
“收音机杀人事件”的案发现场正是这个像地狱般的天井。以下是从长辈和邻居口中听来的“案情重演”情节：
十二楼B座有一户人家，父母亲和四个子女，如同香港所有普通人家，挤住在四十平米的蜗居，有时候欢乐，有时候争吵，笑声和哭声透过窗户传到天井，再传给各家各户。说来那笔直黑暗的天井本身便像一具“收音机”，只要微微推开窗户，除了猫叫，乱七八糟的声音亦会涌入，尤其到了黄昏时分，为消暑气，家家户户开了窗，传出来的电视声、音乐声、聊天声、叱骂声……统统汇流到天井深处，再激荡混杂成一股非常暧昧诡异的波浪杂音，高低起伏地侵袭所有耳朵。好多次了，我和姐姐吵架，或家人之间发生冲突，突然，楼上或楼下的邻居会关心地推窗隔空喊问，“没事吧? 别吵了！一家人，应该好好相处！”当时只觉被干涉，长大了，回想起来始感受到其中的温暖。
好了，说到关键处。吵架。收音机。为了收音机而吵架。最后死在“收音机”里。话说十二楼B座那户人家有一位十四岁女儿，不爱读书，只爱玩乐，每天下课回家立即抱着收音机不放，那是她的宇宙，那是她的黑洞，她在收音机所播放的流行音乐世界里自行运转。有一回，母亲为了某些事情跟她争吵，想必是跟收音机有关吧，否则不会气得把女儿钟爱的收音机狠狠地往天井里扔，轰然一声，小小的机器从高处坠落到地面跌个粉身碎骨，那女孩，想必伤心欲绝。当时我没在家，听不见任何动静，可是大概两个星期之后那女孩的跳楼身影从窗前高速闪过之际，我看见了，很模糊也很清晰，模糊的是视觉，清晰的是声觉，我坐在窗前的小桌子上做功课，忽然隐约瞧见一道巨大的影子从高空往下急坠，然后是轰然巨响，再然后，是呼天抢地的叫喊声、哭号声，撕裂人心；又然后，是警车和救护车的响号，我冲到窗前想看个究竟，但外婆把我拉住，不准，“太血腥了！” 她说。
图文无关
那户人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从未得知，也从未打算细究。记忆中我是见过那女孩的，跟我年龄差不多，打扮时髦，用当下流行语来说便是“正妹一枚”，但再“正”的“妹”的死相亦必恐怖，很感谢外婆阻挡了我的好奇心，为我预先减免了许多恐惧噩梦。我后来在电梯内遇见了女孩的母亲，笑眯眯地，如常点头打招呼，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的表情令年轻的我迷惑了好一阵子，生死大事，原来如果愿意，亦可泰然处之。
我十六岁搬离那幢大厦。住了十二年，先后两回看见窗前跃过跳楼的身影。大厦内也发生了好多次割脉、吸毒等自杀悲剧，也曾有一宗谋杀案，以及两宗强奸。外婆说得对，血腥，那是血腥之厦，但一回首，尽成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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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第77期，总第15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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