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谭不是这么搞乱的

当初《小丑》预告片出来的时候，我以为会非常好，但前两天阅毕，发现远没有那么好。《宿醉》导演完成还算得中规中矩，除非行活烂到家否则怎么拍都不会出大问题，但里子依旧是标准的好莱坞工业流水线；剧本太浅白，故事斧凿痕迹过重，逻辑太清晰了，一步一个脚印地堕落，情绪跟着场景变化走，边缘人反抗主流社会的模板硬套在代表混乱无序的小丑身上，部分抹杀了这一经典角色的特殊性；杰昆的演技在这部电影中精湛归精湛，封神再加冕，也还是少了一些过往影片中该有的思考维度和情感层次，PTA调教的《性本恶》和《大师》，前者改编自托马斯·品钦的同名原著，有当代最深厚的文学底本之一加持，游离、幻觉、碎片，更大的自由度换来演技更深广的张弛，后者的故事向心理，向形而上，向宗教思辨，又有菲利普·霍夫曼协同飙戏，杰昆在本片演技神现。而前年的《你从未在此》，基本已到顶点。

当然，如果不是杰昆·菲尼克斯的演技，换做一般演员来演，这部《小丑》可能撑死二流。那座金狮说到底，都是给他的。

同样，资源出来以后纯粹唱赞歌白开水歌颂吹捧，或立场先行拿屁股批判，都没什么意思，说了等于没说，他毕竟是“小丑”，值得动脑子严肃写一篇。

而我重点想要讨论的是——虽然可能有些许敏感：《小丑》中意识形态层面的反抗理念与实地技术展示所存在的缺陷。

1.

首先从本质上讲，这部《小丑》中“小丑”其人其事所呈现的那一套思想，还停留在20世纪上半叶。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社会异类，一个窒息吃人道德观价值崩塌的贫富差距极大的社会，一个残酷扭曲以至变态的家庭，一位施虐又失常的母亲，一份任人践踏毫无尊严的工作，一个几乎没有朋友的生活圈层，一种没有人爱又吁求爱的情感状态，一场脑内自行导演的美好生活幻觉，而恰好，他的工作是扮演小丑，又恰好，他戴着面具枪杀了三个华尔街精英，再恰好，哥谭来到了骚乱的临界点......

《V字仇杀队》里的V点了个赞。

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V字仇杀队》，很大程度上反抗的是父权以及并生的威权和极权。V自实验室新生，没有父亲，反抗的对象既是具体的苏特勒，又泛化为整个独裁政府；亚瑟·弗莱克也没有父亲，他将莫里·富兰克林视作父亲一样的人物，又在认清他的虚伪后一枪爆头，他以为汤玛斯·维恩是他的父亲，又在对父爱的渴望幻灭之后，由他那小丑形象催生出的无政府主义子嗣将维恩当街枪杀。

戴面具的V，对抗的是手握压倒性政治力量的苏特勒；戴面具的小丑，意欲搅乱的是邪恶贪婪的资本主义象征汤马斯·维恩。

古老的命题，形式不同结局相同的演绎，十分贫瘠的想象力。

2.

再者，剥开形式、故事和演技，《小丑》的底裤还是展现英雄主义，虽然是以反英雄人物切近。

和希斯·莱杰扮演的更接近漫画要旨的“小丑”不同，《小丑》中的“小丑”其实可以是任何人，因为他逐步“生成”为“小丑”的路径太经典了，太框架化了，也太精准了，纸面按剧本线性一路走到底，丝毫没有出差错的可能性和意外性。而“小丑”的迷人就在于他的混乱不可捉摸。

所以并不奇怪，在一步步跟随亚瑟·弗莱克转变最终登上出租车顶画出笑脸的过程中，《小丑》爽片的质地也逐渐浮现。干，干翻他，bang，打砸抢，爽，震撼。黑白对立两极以反方胜利，大片。

但再进一步的挖掘和思索没有了，《黑暗骑士》最后留下的二难抉择让你始终和小丑保持一定距离，只因这是超出经验和常识范畴的反派，你需要琢磨，打量，带入角色形同以身犯险。而《小丑》不是这样，前有工农武装农村包围城市取得革命胜利，现有反社会&无政府主义小丑领导哥谭loser打土豪分田地，我们最终和小丑站在了一起。我们始终和小丑站在一起。他不再是迷人的不可知，而是可以引以为旗帜的革命同志。

“小丑”降格成了英雄主义，等于特朗普给蝙蝠侠授勋。

3.

于是形式上套路反抗父权/主流社会，内里还是不出传统英雄主义，落实到具体的行动论，空洞和苍白也就在所难免了。

朋克式的混混群体在街头打砸抢，无政府主义的硝烟弥漫镜头框进的每一个街区，脱口秀留足了时间给亚瑟施展老套无力的暴动演讲，戴上面具等同于豁免，而诱因是堕落的哥谭市集体唾弃三个华尔街被杀害的青年。

可以说很幼稚。

无序的骚乱归根于情绪，街头的燃烧反衬出钢铁大楼的稳固，维恩夫妇的惨死也泄露不出哥谭市的资本与权力宰制众人的空隙，施于每个人的结构性暴力被简化成了黑白正邪俯仰的对立，太小看“小丑”了。

一座城市真正的混乱在于挖掘出每一个人潜藏的善意或恶意，内心相互抗争，再与人抗争，让每个人戴上面具不是小丑，让每个人自发陷入混乱才是小丑。

试想片尾那些人左手托举“小丑”供奉献祭，右手滑向腰间的利刃，又如何？

毕竟，渴望父亲的拥抱固然抒情，却怎么也比不上一句why so serious？

4.

期待下一个小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