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你的痛苦

当代人憎恨快乐。

你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和计划于是快乐，乏味且缺乏想象力；你愿意投身积极并脚踏实地做成事于是快乐，逃避分子和享乐主义；你不再纠结于二元价值观进而活自己于是快乐，提前投降和小资产阶级。

纯粹的积极、乐观和快乐在社交媒介上是缺乏市场的。与之相反，输出痛苦、失败、愤怒、恨意，大家却甘之如饴。当详尽交流事关成事成仁的心得与方法时，大家往往斜目而视甚至泛出莫名的逆反和酸意；当无止境地演绎事关堕落、挣扎、困顿的身心经历时，大家才会鼓掌、欢呼、热泪以及自比。

非常讽刺。

科恩有本书叫《美丽失败者》，前两年写考据时就遇到过有人学了个书名就拿来代入，其实他佯装的“失败”和书里的“失败”完全两种语境；

有的人神经纤弱愿意将精神世界溯源至维多利亚时代，那时的潮流是患上肺结核，而他们照搬过来，时兴矫饰初中语文水平的抒发痛苦字句；

乞灵垮掉派的也不少，尽管“beat”这个词金斯堡曾经给出了五种释义，但没关系，朝九晚五生活日复一日，身心分离痛苦，但读完《在路上》就是迪安·莫里亚蒂；

背负以上痛苦，很多人愿意称其为文青。

还有更广泛的对“自由”和“左”的意象所作的错位解读和征引，幻想起身反抗，梦里时不时出现披头士的《Revolution》。目之所及的一切统统总结为不公，经历不出方圆五十公里，但斗室亢奋，还是有当英雄，当指引者，在床上革命的雄心。

背负以上痛苦，很多人愿意称其为愤青。

其实这两类人，本质上都是一类人；这两类人，多多少少就是我们自己。

而我们喜欢痛苦，也极其享受痛苦。

除了日常痛苦，大家甚至已经开始习惯于把本不该承受的痛苦也诗化、抒情化、鸡汤化，把及格线当恩典，把正常生活当作神迹。我们对外提出的真实反对太少，压抑自己到连一个现实要求都不去提。境况已经荒诞到如果呼吸被判违法，我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抗争以求继续呼吸，而是攀比花钱购买各类新式氧气瓶。

然后歌颂、描画、神化氧气瓶。

这类氧气瓶在过去是车房和存款，在如今的无产世道，则转变为了书影音，烟酒药，某支乐队，某场live，拍立得拍下的深夜失意。

同时我们这个时代对失败者非常宽容，但对正常人、物、事却常常报以嘲讽。

渐进、改良、进步、积极，常常用作贬义，我们最喜欢一败涂地。

因为那种在痛苦中反复挣扎的意象实在太美了，在药物、抑郁、压力和自毁中入圣和涅槃的神话更令人无比向往。自我浸淫在失败中，横躺，痛骂世界，驱逐理智，拥抱近乎偏执的感性，顺从欲望和生理，这一切不仅有通感自迷惘的一代以来，垮掉的一代、嬉皮士运动、摇滚朋克以及各类边缘禁忌文化的快感，还可以造就一种超脱式的豁免：

我对现实无能为力，但我无力得非常牛逼；

我因现实感到痛苦，于是痛苦成为了全部人生意义。

很多人就此绕不出去了。

都0202年了，朋友。十年之前，你痛苦并挣扎，可以理解；五年前开始你只剩痛苦，肇因其实有目共睹。但就此把痛苦摆上神龛，竖起牌位，划出作为一种舒适区的痛苦，用以代偿自己的无力，再交付接下来的五年到十年，未免浪费。

写这篇文章的缘由是我那天打开某个关注了很久的公众号，发现诗人15年建号时，醉酒后赋诗，生活不公啊，痛苦，五年过去了，依旧在赋诗前醉酒，不公的生活啊，保持痛苦。

一次或几次痛苦，看穿了生活百分之几的本质，要挪动要跑；无数次痛苦，一直打量那百分之几的本质，原地坐牢。

当代不缺诗人，最不缺痛苦。

淹没在一种情绪和感受里很久，当然可以美化成一种怀旧，但如今我们早该想想痛苦之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