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个屁

有还在高校的读者邀我锐评一下这几天的夜骑活动。

好问题。

虽然他问的是骑行，但我知道他是想让我痛快嘴一下“跟风”。

——如果是聊“跟风”，那我话会有点多。

骑行本身非常美好。宣传你骑，欢迎你骑，围观并报道你骑，最后限制、禁止你骑，更是别有一番闭环的趣味。大家都曾抗拒，后又妥协，并最终习惯了这种趣味。

我非常理解身处大学时常能感受到的那种无聊、没劲、束缚和虚无，也体会过被“青春”、“自由”、“激情”等大词感召、触发和裹挟的滋味。生活费1500上下的况味袭上身，内分泌并多巴胺带激素推高、渐浓、攀升，再整两句“终不似少年游”“青春没有售价”什么的，一股自我演绎并感动的冲动附体，这车今明两天不骑，决计是不行了。

而且现在搞这一套非常方便。共享单车随地就有，路面路况也完善许多，打开手机也不只有文字给你脑补。上滑下滑短视频一推荐，评论区各种亲身照片再一烘托，切换到各种群里的骑行计划一再被刺激，最后被朋友圈已打卡动态的醒目地点标记催逼，那几个赞不点在我的摆拍图片底下，这车今明两天再不骑，决计是不行了朋友们，机动车道是旷野。

而且还要把事情搞大。要把一段普通两城之间的骑行尽量往高处和远方升华，尽量依附更宏大的价值，尽量缠绕更立体的标识。诸如血性、勇敢、不后悔，诸如旗帜、口号、签名，用以增色、勾芡、提鲜，哪怕本质只是一坨，但在青春汗水和凌晨呼出热气的朦胧光晕下，也有了美味的模样。你骑啊骑啊，身后、身侧是脱线起毛边的旗帜猎猎作响，周围是同样在半道就开始怀疑自己吃撑的同学、家长、网红，你不管了，开始预设朋友圈文案。这叫终不似，少年吃。

最后是甩手。无畏、无悔、无比深刻，以及无责。多年以后跟孩子回忆起来，你指着当时的新闻视频，说堵在十字路口第三排正好挡住公交车和私家车的那辆共享单车，以及挂在把手上的垃圾袋，你爹我扔那儿的。passion，真好，意气风发。你说夜行两地之间，下坡的路线最短。你还强行退了调度费。酒过三巡，你甚至酝酿出几滴乏味的眼泪。

但事成之后，回味的确无穷。

又有推卸式的自我批评实则心理安慰。怎么能叫跟风呢？你体会过风吹吗？那么多人一起出游，人生能有几次？制造回忆你懂否？增长GDP你可知？我对乱扔垃圾堵塞交通造成市政诸多不便表示遗憾但你骑过吗，七老八十回忆起来难道不是很美好，老铁，无趣之中老年们，你们可曾见过凌晨四点的打铁花？

流程差不多这样。

这就叫青春。

这就叫压抑后发泄，受困后走出，憋屈后蓬勃。

我没意见。

其实不管是从郑州到开封，还是从漠河到腾冲，还是从地球到月球，哪怕宣传的横幅拉到我家门口，我都不感兴趣。

我唯一感兴趣这一套流程是怎么成型的？那些口水标语和路边的盒饭，那些不明所以的计划和困倦的地板，那些不太适从但仍旧加入的舞蹈和齐唱，究竟是怎样的短视频推荐算法和刻意的风潮生产让大家推导出这便是青春。

关联、挂名、约等于最后直接等价青春。

或，除此之外，十几二十岁的人要展示青春，还有没有其它选择？

有的话又在哪儿，还在热搜行列的炮制中吗

如果哪天你巡遍微博抖音小红书朋友圈终于发现一条冷门骑行路线，你是第一个。你在校门口扫了一辆共享单车，脚尖勾起踏板踩住，距离足足五十公里。初冬清冷，公路枯燥，你感到有些徒劳但成为本校/我院/所在班级第一个打卡人似乎也不错。

我终于被看见了。

我几乎要被欣赏了。

她会看见吗。

你已经在构建一些满足感。

你蹬啊蹬，蹬出幻觉，不知怎的脑内一连串hashtag闪回，“人生是露营”，“人生是滑雪”，“人生是围炉煮茶”，“人生是飞盘和腰旗橄榄”……但你还是到了。

五分钟标记定位拍照修图发送等待点赞，你在半径五十米范围内走了几圈，兜里的面包啃了一半，你有些茫然。

二十岁出头你非常茫然。

早知道在被窝里开两把了。

一些涉及人生本质的恐惧和忧郁从你酸胀的大腿，开始蔓延。

可是。

可是如果没有对比、对照和参考，如果失却了想象中的被观看，如果不再跃入人潮求得共有的参与感，青春又该标注在哪？你说跟风不是青春，那不跟风呢。

妈妈，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还在上大学我该怎么办，

我已经毕业了我该怎么办，

我工作好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了该怎么办，

可大家都一窝蜂往前走。

要到什么时候你才会停下来，替自己捏把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