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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时任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科学家的乔治·夏勒博士写道:羌塘雪豹“极少,分布稀少且局限”。果真如此吗?二十年后,WCS羌塘项目的伙伴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使用新技术进一步揭示羌塘荒野的鲜活面貌。

 (图片均来自WCS)



十一月的羌塘,夜间气温已达零下20多度,刷牙前要把牙膏揣进怀里捂软才能挤出来。白天常有飓风卷砂石而来,在面颊、眼镜上划出痕迹,人甚至可躺于气流之上不倒。

 

“你去右边吧,我看看左边那块石头去。”暂别同伴,我歇了三次才喘着粗气爬到河谷上方80米左右的巨大石壁下。

 

这里似乎很适合雪豹做领域标记,便低头查看地面痕迹。清澈的鼻涕滴答掉落,几乎一瞬间,就在鼻孔边缘凝成冰晶。

 

图1. 冬季羌塘。

 

“多杰多杰,我这儿有俩新鲜刨痕。你那边怎么样?”我拿起左肩挂着的对讲机,联络同伴多杰,然后掏出调查表和GPS,记录经纬度和雪豹痕迹。

 

“我这边找到个很老的屎,旁边的刨痕貌似也很旧,盖着一层碎石子呢。等我采完样,就过去你那边吧。”

 

多杰身手矫健,飞檐走壁,几分钟后就出现在我身边,急促但很轻地喘着气:“这刨痕绝对教科书级的呀,也够新鲜。在地图上哪个位置?”

 

我给他看GPS上闪烁的点。这是个理想的位置,雪豹应该会不时从这里经过,逗留,标记领地。我们搬来几块石头,在距离岩壁几米处码成尖而稳实的堆,绑上一台红外相机,对着刨痕的位置。我跪在岩壁下模拟雪豹,多杰反复调试相机角度,确保它能清晰捕捉到我爬过的身影。

 

图2. 架设红外相机。

 

在模拟的雪豹潜在栖息地中,羌塘是不容忽视的重要区域。这里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堪称世界屋脊的屋脊。羌塘气候严酷,植被稀疏,人迹罕至。独特的高寒生态系统却孕育了堪比东非的野生动物景观,是中国面积最大、保存最完整的野生动物栖息地。

 

我们确知羌塘有雪豹。但凡和羌塘牧民聊几句,你就会听到雪豹的各种传闻。那曲、阿里地区的林业部门每年记录到多起雪豹捕猎家畜的事件。多位森林公安近身捕捉赖在羊圈不走的雪豹,再放归山野。许多牧民能绘声绘色地讲起谁家的羊圈里又跳进来两只雪豹。

 

但遗憾的是,羌塘雪豹鲜有正式发表的记录可考。上世纪九十年代中,乔治·夏勒博士在《青藏高原上的生灵》一书中写道:羌塘雪豹“极少量;分布稀少且有局限性”。这是迄今对羌塘雪豹生存状态唯一的正式记录。这里的雪豹有多少、面临哪些威胁、需要什么保护,我们无从知晓。

 

图3. 羌塘雪豹。

 

对于夏勒博士的描述,我们不服气。从去年开始,我们携手当地林业部门,在羌塘中部的申扎县启动雪豹研究及保护项目,首当其冲的是摸清雪豹的生存现状。这个冬季,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要了解雪豹种群密度,说来倒也简单。跋山涉水,寻找雪豹留下的痕迹,特别是刨坑和粪便。留有痕迹的地方,通常为雪豹经常行走的通道,是“邂逅”雪豹的最佳场所。在这些地点架设红外相机,拍摄从镜头前经过的雪豹。根据拍摄到的雪豹影像,我们可以识别出不同个体,从而通过数学运算,估计调查区域内的雪豹密度。

 

根据申扎县林业局的建议和地理信息分析,我们在冈底斯山脉北侧、色林错西南划定了一片调查区域。面积800平方公里,平均海拔5300米,随便一条山谷的最低海拔也有4500米。越野车往往只能勉强开到山谷外围,然后就得指望双腿了。

 

带着露营设备,我们驱车进山,尽量深入山谷,依水源择平地扎营。每日晨起烧水、吃糌粑,准备好当天调查所需的物品,带上水和食品出发。两三人一组,包揽一小片山,沿既定路线徒步调查。遇到雪豹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便爬上爬下去察看。另外,还要按照提前设定的方案安防红外相机,并采取雪豹的粪便和毛发样品,供后续实验室研究分析。

 

图4. 山中营地。

 

为保障安全,我们约定天黑前必须返回营地。我们随车带了煤气罐和煤气灶。爬山涉水一天,钻回帐篷,用有限的食材和各种调料,换着样儿地做大锅饭。咖喱羊肉胡萝卜焖饭,五香羊肉白菜面,羊肉什锦蔬菜火锅面,洋葱土豆羊肉酱油焖饭……伙伴们挤作一团,边吃饭边炫耀自己找到了多么新鲜的雪豹屎。

 

在一个黑椒羊肉土豆焖饭的傍晚,一轮圆月从帐篷后的山头升起,硕大明亮。“要是雪豹这时候从山脊上走过去,绝对大片啊!”

 

在野外待久了,任何情景,都能联系到雪豹、保护、食物链之类的主题上来。因为动物和风景,支撑着我们的全部生活。它们各自变幻莫测,交织在一起更有无限可能,让人永远看不够。

 

两个月后,新年伊始,冬雪方至,我们返回羌塘,收取第一批红外相机数据。每查看一台相机,都像一次兑奖,就盼着能拍到雪豹,最好还是斑纹清晰,多角度的——还得指望这些图像识别个体,做后期数据分析呢。

 

一月中旬的羌塘,阳光灿烂,天空湛蓝,白雪斑驳,一切看起来都可爱极了。寒风依然毫不留情地抽打颧骨。我们迤逦向上,去检查放置在山顶的红外相机。

 

百余米长的陡峭山坡都是碎石,因为在阴面,还覆盖着半尺深的雪。这是我最惧怕的组合,因为每一步都像赌博,不知雪下是什么,不知能不能踩实。据说爬碎石坡不能要求每一步都踩实,最好是蜻蜓点水般迅速掠过。但我终究不敢。

 

图5.攀越岩壁。

 

同伴塔杰一路掠去,率先冲向这台自己亲手架设的相机。塔杰是当地牧民,担任野生动物管护员,我们的队友兼活地图。他垫着藏袍坐下,抱起相机紧张地翻看图像,不时把裸露的右手放到嘴边呵气。这时节,离了手套的手每一秒都是僵疼的。

 

“有啦!白天的!喔兹,这个好漂亮!”一种查成绩发现过了调档线的表情绽放在塔杰脸上。

 

我终于也爬了上来,甩落的鼻涕在松软的雪面砸下了三个转瞬即逝的小坑。一屁股坐下,用半死的声音表达喜悦的心情:太好了,中奖率突破了75%!

 

羌塘雪豹没有辜负我们。超过75%的红外相机都捕捉到了雪豹的踪影,其中不乏母豹带着两到三只小崽的。最令人赞叹的是一段四口之家的视频:雪豹妈妈舔咬着宝宝甲走来,宝宝乙跨步蹿上来扑住妈妈的大尾巴,宝宝丙不忙不慌地在队尾磨叽。短短十秒,尽展血脉温情。


图6. 羌塘豹影。

 

每个羊肉焖饭的夜晚,我们都挤在零下三十几度的帐篷里,查看当天收集的精彩画面。看着这些圆头圆脑、毛茸茸的小豹子,我总忍不住构想未来:与塔杰这样的牧民才俊合作,在这片山区长期监测,我们或许能见证这些奶娃娃割据称雄,繁衍生息,也就能知道这里的雪豹过得好不好,我们能帮什么忙。

 

初步的数据分析显示,羌塘中部的雪豹密度不逊于甚至高于三江源或祁连山。我们对当地牧民的访谈也发现,调查区域内雪豹捕食家畜的事件频发。三十年前,当夏勒博士在羌塘开展调查时,他主要关注藏羚羊、野牦牛、藏野驴等有蹄类动物,也没有使用红外相机等调查工具。我们有幸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进一步揭示羌塘荒野的鲜活面貌。


图7. 羌塘豹影。

 

我一直没缘由地迷恋猛兽猛禽。四年前求职时,问及最喜欢什么动物,“金雕和雪豹”,我脱口而出。面试官笑说,这两样我们羌塘都有。两年前,在西藏林业厅和申扎县林业局的支持下,我们着手启动羌塘雪豹研究和保护项目。

 

就这样,自幼喜欢的神兽成了我的工作主题。七年的专业训练还能继续发挥用途,我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幸运。每逢有人问起如何在羌塘的恶劣环境中支撑下来,我都说根本不是问题——因为我太喜欢了。

 

在羌塘荒野研究野生动物的愉悦感,是五千米海拔、零下四十度低温、接近零的湿度和十级大风也无法磨灭的。和我并肩奋斗的伙伴们也一样。愉悦感的来源之一,是我们清楚的意识到:维持羌塘荒野稳态的重要秤砣,正是野生动物。




撰稿:

便便,北京师范大学生态学硕士,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ildlife Conservation Society, 简称WCS)工作人员,2013年起在西藏羌塘从事野生动物保护与研究工作。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WCS科学家乔治·夏勒博士便和西藏林业部门合作,在羌塘开展野生动物研究和保护工作。2007年,WCS建立拉萨办公室,专注于羌塘区域藏羚羊、野牦牛、雪豹等珍稀物种及其栖息地的研究和保护工作,通过与政府、社区建立积极互信的合作关系,在保护区能力建设、社区生态发展、缓解人兽冲突方面不断探索、实践,努力实现羌塘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


本文首发于《户外探险》2017年5月刊,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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