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W夜读 | Vol.28 冈本加乃子《老妓抄》
昊美术馆「HOW夜读」系列每期将由一位推荐人录制一本书籍、一首诗歌或一部电影的节选段落，与每一双渴望艺术的耳朵分享TA的见解。听众、读者可以通过评论的形式与推荐嘉宾进行互动，在无法见面的日子里借由声音、文字、图像拉近我们的距离。
本期内容由昊美术馆公共教育部实习生应函洋推荐，与大家分享冈本加乃子的作品《老妓抄》。冈本加乃子是近代日本文坛中值得瞩目的优秀女性作家之一，她奇特而复杂的一生和其绚烂的才情一同绽放。这位敢爱敢恨、个性激烈的作家却最擅长以细腻和缓的笔触来描绘庸碌世界的人生百态，在物哀、颓唐、虚无的底色上，为积极而壮丽的生命献上她澎湃的颂歌。2022年版本的《老妓抄》收录了其十篇代表性的短篇小说，迟暮之人与年轻之人、衰败之人与康健之人、窘迫之人与福佑之人，在种种难解的人生轨迹上，诉说着“‘生’之流转，‘命’之执念”。
Vol.28《老妓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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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频背景乐选自凯文·科恩（Kevin Kern）的Pastel Reflections
朗读者按
冈本加乃子其人本就是众说纷纭、令人津津乐道的奇女子。她的一生在情与爱中辗转浮沉，甚至处处有着叫人缭乱的情节。然她本性天真敏感、不善人情世故，却惊才艳艳，清醒洞悉着新旧时代夹缝中的生命共振，在她华美绚烂的笔触下交织着激烈的情绪和耐人寻味的生活禅意。
《老妓抄》（2022年版）收录了冈本加乃子的十篇代表性短篇小说，主题涵盖了饮食、佛禅、旅行、爱情、以及岁月等，内核有着高度一致性，便是对生与爱的礼赞。
在生命和时间的流逝中，作者毫无掩饰地铺陈着她的物哀和寂寥，然而绝不止于此，黯然之间，长久地流转着强烈的“生”的气息，深沉的悲哀与生命的光彩相随相伴。小说集主要篇目《老妓抄》中的老妓名为平出园子，在积累下不少家财，并有了工作自由后，向往着健康又符合市井常规的生活，对更显智识的内容求知若渴，每每接触到新鲜事物，便像是给她的生命里注入了一股活力。或许也是出于同样的动机，园子资助起了想当发明家的青年柚木。然而，在不愁生计的日子里，柚木仿佛丧失了对生命的掌控，他试图用逃离来反抗。园子对此总会显出头疼的样子，却在柚木一次次的逃跑中感到了亢奋与尊敬，哪怕仍有无限怅惘交织其间。作为开篇的《老妓抄》似乎与末篇《舞妓》形成了首尾呼应——经历了丧父、处于人生窘境的著名诗人鹿子夫人在天真烂漫的舞妓鹿子鲜活的生命姿态中汲取到力量，从而逐渐向死而生。生命的困顿和颓败仿佛是快要燃尽的灯火，而熄灭是为了再幽亮地点起，正如同川端康成这样形容冈本加乃子：“她兼具西洋和东洋特质，也确实怀着颓废、虚无、怀疑……她将这些理应是消极的要素，献给自己巨大且积极的生命。在她身上，我看见了属于我们人生道路的光明。”
饮食题材的短篇也令我难以忘怀。围绕“食”展开的《寿司》、《家灵》、《食魔》讲述的都是市井边缘人物的故事。前两篇较第三篇而言有着温馨治愈的基调。一方食肆里的美酒菜肴、人情冷暖不由得让人联想起《深夜食堂》。《家灵》中怀才不遇的德永老人得到了久米子母亲的善待，而他精心雕刻的发簪也为其困苦的一生带去慰藉，聆听故事的久米子小姐最终也拥有了面对人生的勇气。冈本加乃子这样温良的故事大多有着开放式的结局，他们的人生依然在意味深长地续写着。
谈及爱情，也许或多或少印刻了作者的人生经历，显得格外千回百转、进退两难，又不乏飞蛾扑火的决绝。《浑沌未分》中的小初还有《仲夏夜之梦》中的岁子，她们难以自拔地沉浸在情感的推拉之中，而作者的笔杆总在一个刚好的节点毫不客气地写断念想，在生命宏大的格局中谈论情爱，甚至透露出禅学意味。
被誉为女性主义先锋作家，冈本加乃子和她笔下的人物凝练了女性温润丰饶的力量，在寻常人间的沧桑百态中，黯淡又燃烧，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昊美术馆公共教育部实习生 应函洋
《老妓抄》摘选
*以下文本摘自本书章节
《老妓抄》《家灵》《东海道五十三次》《食魔》
①
老妓抄
《高名美人六家撰》，喜多川歌麿（1753-1806）
选段一
她将自己的正屋改建成了日式和洋式合璧型，加装了电气化设备。之所以这么做，想来是她在应酬客人的料亭里，看到人家如此装潢，不甘落于人后，才好强效仿。不过，当她看到电气设备后，真切地从文明利器的功能里感受到了一种健康又神秘难言的气息。
比如只要注入冷水，马上就能从水龙头里流出热水的烧水器；在烟管前端按压一下，就会冒出小火苗点燃烟草的电动烟草盘。她用着这些新鲜物件，满心欢喜战栗。
“简直就像活物一样，嗯，万事万物都该这样才对呢……”[……]
装置总是发生故障，她请附近电气行的老板莳田来修理。莳田修着的时候，她总紧跟在旁，就像在看什么稀罕珍物。渐渐地，她也明白了一些电气知识。
“原来阴极和阳极两个电极合体时，就会生出种种机能变化来，嗯，就像人之间的相容和排斥一样。”
她对文化的惊叹又深了一层。
选段二
当天晚上，柚木漫无目的地离家远行了。
以前不知的老妓心意，现在总算明白了一些。那就是老妓这辈子未能做到的事情，她要柚木代她完成。但这件事无论对她还是对柚木，抑或那些抽到命运吉签的人来说，在现实当中，都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再说了，现实这种东西，有时隐约给人透露一些暗示，又把全剧剧本在人眼前摇晃，当作诱饵钓着人往前走。他可以随时放弃，但老妓偏偏不知什么叫作放弃。这一点上她很迟钝，但有时候迟钝之人反而坚韧。
柚木感到震惊，老妓这人，真是老得深不可测，简直是老龟幻化成人。柚木甚至从她身上感到一种悲壮之情。他又觉得厌倦，老妓凭什么把自己拉进这场有勇无谋的计划里。如果可能，他想飞快地从老妓推他上去的这间不知终点的电梯铁笼中逃离，钻进他手作的蓬松绵软羽绒被一般的轻松生活里。为了整理心绪，柚木从东京搭乘两小时火车，来到一家海边旅馆。以前他巡回检测电气设施时，曾来过这家莳田兄长经营的旅馆。在这里，广阔海边矗立着山崖，白云在山巅聚散，平生以来，柚木第一次想在如此自然之境中，安安静静地思索整理一下心绪。
选段三
在此介绍一首足以管窥老妓的心境之作，原作之上稍有作者改笔，此举并非例行师责，而是希望读者能顺畅体会老妓心意。何况仅是修辞上的小改，保证未曾损伤原意。
我心中的悲哀啊
年年渐深
而我的生命
越来越繁华光彩
②
家 灵
《深夜食堂》剧照
选段四
说完这番话，德永老人无力地软倒下来。只听他接着说道：“说实话，我已经没有能力偿还赊账了，如今身体也大不如从前，早已失去了干活的心劲儿。何况，老板娘想来已难长久，不再需要我做的发簪。只是常年以来，我习惯拿泥鳅汤和白饭当夜宵，若是没有这一碗，漫长冬夜实在难挨，到了凌晨时分，整个身体都要冻僵了。对我等雕金师来说，一錾就是一生涯，只活在当下，不考虑明天以后的事。如果你是老板娘的女儿，今夜，请赏赐给我五六条细长小鱼吧。就算我命不长久，也不想死在这漫天寒霜、万物枯败的晚上。今夜，我要嘎嘣嘎嘣咬碎那小鱼的性命，让它们流进我的骨髓里，苦挨着我也要活下去。”
选段五
久米子在唯一一盏亮着的灯泡下环视四周，看到一个大盆上盖着盖子。她掀开一看，里面是为第二天准备的泥鳅，正用酒渍泡着，不时有泥鳅从黏稠的液面上探出头来。这些平日里她只觉恶心、不愿多看一眼的小鱼，如今却有了几分亲近。久米子挽起衣袖，露出小麦色手腕，伸手捞出一条两条，放进长柄锅里。小鱼在她手指间动来动去，那种生的颤动，电流般地传进久米子的内心，刹那间一种不可思议的意义仿佛在低语——这就是生命的呼应。
③
东海道五十三次
上图：《东海道五十三次》（藤泽·游行寺）
下图：《东海道五十三次》（品川·日之出）
歌川广重，1830年代
选段六
“东海道啊，一路上要高山有高山，河川大海相配得宜。驿站之间，隔得不远不近，恰到好处。无论是看景色，还是沿途访古，都是少有的一条佳道。在我眼里，自从庆长年间建成这五十三处驿站，二百七十多年来，几百万人走过这条路，尝尽了旅途寂寥，体会了豁然开朗。这些心情，早已深深渗透进了沿途的泥土、古松、数不清的驿站房舍里。沉浸在此番滋味中，像我这种在人情味前经常管不住眼泪的人，真是感怀万千啊。”
选段七
另外不可思议的是，东海道让旅人意识到自己要去京都，一直到大津，沿路投宿驿站时，心情总是既紧张又喜悦。一旦到达大津，力气就泄掉了。像他们这种本来没什么正事的人，也没有进京都的必要。
所以他们会坐着火车返回品川，像玩道中双六一样，朝着京都，再从头开始，一格一格往前走。为了什么呢？为了让自己有目的。如果用当下的新语言来形容，这该怎么说，憧憬？是啊，就是为了心怀憧憬。
④
食 魔
"Crépuscule",
克里斯蒂安·波尔坦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2015
©Centre Pompidou/Philippe Migeat/Christian Boltanski
选段八
今晚有雾夜的黏稠，黑暗如深渊，鳖四郎不由得想起了至今走过的人生。幼时开始的无数经历，他有了现在的思考。死是绝对的存在，能清算人生中的一切，认准了这个念头，再自然无为地反观活着，便会觉得须臾的生，那么轻而渺小。从轻而渺小的生回看死，死也成了无所谓的事情。
“死之上，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花，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享受活着”，对这个观点，鳖四郎现在渐渐有了疑问。至今为止，他想做成的事一件也没做成。就连多年来一直专注的食味，也在诸多世俗条件制约下背离了本愿，朝向不得已的方向，成了自己用来打探四方的谋生工具。
选段九
他想起自己的老僧父亲的遗言，如果自己遇到不如意的事，怨恨父亲“为什么把我生到这个世上”，父亲已准备好了答案，“我没有求你来，你却来了，我们彼此彼此”。今夜想过这许多，更觉得老父的话是肺腑之言。小孩身上，也背负着一种他自己不知道的意志。[……]
为父亲代传遗言的母亲，也为了消除自己父亲的罪业，青春年华开始断欲。她没能断掉食欲，就算不情愿也将这份贪婪传给了自己。少年时期，他在外享受了丰盛美味，回到家里母亲就会刨根问底，问出每一个细节，兴奋得满面生辉，仿佛亲口吃到一样。还有那唯一的好友，自已亲手沾湿白布、拂拭过临终之水的桧垣老板，竟然也在濒死之际，无意中设计让其表妹成了自己的妻子，为桧坦一族生下了子胤。如此想来，自己的一切，与父母，与儿女，与亲友，都紧密相连，没有一件事是独立成就的。正如老父所说，双方打了个平手，都是互相赋予、互相获取的结果。
选段十
夜越来越深，黑暗也越来越深，黏稠湿润，带着永不餍足的食欲，巨口向上吞食着细雪；如果换个角度，又好似巨口向下，倾吐着永远的白雪。吞吞吐吐、永无止境的黑暗啊！鳖四郎还从未见过这么深不可测的食欲。就像吞进死，吐出生一样。
书目简介
《老妓抄》
作者：冈本加乃子
译者：蕾克
出版：辽宁人民出版社，2022
本书精选日本大正文坛女性作家冈本加乃子10篇短篇代表作，收录《老妓抄》《寿司》《家灵》《舞妓》等经典之作，堪称一部新旧时代夹缝里的人类处境和自觉之书：年老与年轻之人、生命衰败之人、困窘之人皆在岔路口上挣扎迷惘，内敛而强韧的生命力流转其中。
关于作者
冈本加乃子（1889—1939）
日本著名小说家、诗人。1910年与漫画家冈本一平结婚，其子冈本太郎则为20世纪日本有名的前卫艺术家。代表作包括《老妓抄》、《食魔》、《浑沌未分》，她的作品充满现代感，笔触华丽绚烂，作品多于殁后在一平的安排下发表。
关于译者
蕾克，生于北京，曾供职于北京大学，现定居东京。熟稔日本文化、艺术美学，给国内多家时尚和亚文化杂志供稿，关注风格与美学。译著有《往复书简：初恋与不伦》《摩灭之赋》《浮世绘女儿》《美物抵心》《梦的宇宙志》等。
关于朗读者
应函洋 | Ying Hanyang
昊美术馆公共教育部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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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频 | Ying
编辑 |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