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手记 | 他曾经仗笔浪迹天涯,如今栖居在沙坡尾的“石上”
火热的阳光炙烤着整个厦门,让这座被蔚蓝海水温柔包围的小岛散发出非凡的热潮。在艺术家王彤“寻找你的另一半”展览开幕之后,我们发起了厦门青年创作专题——“青年手记”,采访了如前艺术西区公众号主编板邪等几位至今仍进行着艺文领域创作的在厦青年。
创作为何,有什么样的形式?厦门青年拥有怎样的创作力?这些活跃在文艺领域的创作青年们,是否还对他们专注的物事保持着热爱?这样的热爱,深度、维度、尺度为何?是否应该忘却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们才能进行自由而美好的创作?
任何青年只要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去构想并动手实践,就已经走在创作的路途之中了。不论是文字、绘画或其他形式,创作依旧是能抒发真实的内心感受,并与外部世界进行连接的一种举动。我们始终呼吁,青年们可以拿起手边的工具,涂抹出自己喜爱的色彩,用或传统或新兴的手法和方式调配成自己的作品,让这份热爱永远持续。
01
粪坑里的厕纸和《水浒传》
板邪对书的认识,大致是始于粪坑。
乡间野厕,桂西北的山村每家都建一座立在村头,一个屯着肥的大缸就是那个粪坑,手边的厕纸就是他父亲高中读书时带回来的《水浒传》。板邪清晰地记得,那一年他五岁多,看到的那一章节是第四十三回,“假李逵剪径劫单人,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除了《水浒传》,还有父亲带他和阿弟去观影的影院门口,书摊上摆着的口袋书——《希腊神话》,这是他的第一本真正属于自己的书。
一东一西的两本名著,对板邪的童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小身体瘦弱的他,开始对于有力量感、雄伟壮丽的物事产生了莫名的着迷。
板邪的出生地——广西罗城
有“山尖、笔尖、筷子尖”的“三尖”美称
(笔尖之意为此地出产过甚多文人)
板邪的爷爷,是镇上的中学老师,一个声称自己“有八分之一法国血统”的前诗人和业余律师,也三不五时从校图书馆里借书来给他阅读。高中时上物理课、数学课,板邪全部用来看书,也是在那时,除了在中学图书馆都能接触到的世界名著以外,高一下学期的一个下午,在《文汇报》上,他第一次阅读到了香港作家刘以鬯的小说《对倒》。意识流的写作方法,体感丰富的微小细节,那种阅读的新奇感,他至今都记得。
“整整三个版面,我站着看了一下午。看完之后走出图书馆,好像刚刚做梦醒来一样。‘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这或许是我后来对王家卫一度十分着迷的缘起。”
大约小学四年级,板邪(右一)和同学合影于四把小学 by 某老师
板邪最初的创作缘起,是一篇在高一时获得红豆文学社全校作文大赛二等奖的作文,名叫《借口》。再又经历了《白毛女新传》的改编创作,导演、编剧和演员三职兼任,板邪在懵懂年少之时,感觉自己可能有些写作天分,开始生出想成为作家的执念。
“当时恰逢新千年前后,互联网时代即将来临,80后写作者迎来了社会的极大关注,想出书,想成名,大概是很多爱好写作并试图有所作为的少年都会有的想法,而且像前辈作家鬼子、余华、莫言他们通过写作改变了命运的故事,对于一个出生于闭塞山间又向往外面广阔世界的中学生来说,有些非同一般的诱惑力。
后来才知道,这条路并非金光灿灿,而是充满了未知和障碍。一个阅读普遍衰落的时代即将来临,写作者的命运可想而知。”
2005年夏季,在家乡广西西北部罗城县城 by 韦照恒
2001至2002年,《读者》《体坛周刊》《散文诗》等刊物开始出现在板邪的课桌上,他从中识得了钱钟书、梁从诫、金岳霖等等很多各领域的名家。2002年,板邪在拒绝了广西民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选择复读,2003年,高中时就惺惺相惜的好友,后来成为诗人,再后来成为原创珠宝品牌主理人的何不言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而板邪则选择前往陕西。
在《水浒传》里,很多绿林好汉曾经聚啸于此,那种在黄土高原、沙漠戈壁上充满着豪情壮志,铁血丹心的英雄气蛊惑着这个少年独自搭乘火车,由南向北经过郑州再由东向西穿越大半个中国,终于抵达了关中平原。
02
长头发的西安西八里村
在西安,板邪日常会出现在这样的场景:边家村以及火车站附近各种各样的新旧书店,图书馆,可以看漂亮姑娘的西大街、东大街,还有常常能听到秦腔的城墙公园。2006年,他从边家村搬到了西八里村,那年冬天,经由何不言,板邪认识了师永涛,一个曾在广西桂林上学的陕西人。
“我跟师永涛是在西安石油学院门口见的第一面,我住西八里,他住东八里,2008年春天,师永涛结婚,何不言来到西安,我们一起去了一趟师永涛的老家——陕西凤县,师永涛在他的散文《云朵下的秦岭》里面写过的很多意象都出现在眼前,那里苹果树很多,山形雄奇,大地缄默,师永涛还蛮像这个地方的,看上去少年老成,持重笃行,跟很多陕西人一样,是个暴脾气。”
2003年冬,在西安太白北路的学生宿舍 by 某同学
对于曾经蜗居的西八里,板邪在文章里这样回忆:“西八里白天热闹非凡,晚上过了午夜人一散,就很凄凉。其实哪里都是这样,书上说伦敦晚上也很冷清。西八里到了夜里就像一具巨型史前动物的尸体。偷吃腐肉的苍蝇飞走了,蚂蚁和其他靠尸水提供营养的昆虫也陆续撤退。它露出白惨惨的骨架。
我常常在深夜从租住的楼里钻出来,在八里村的街道上游荡,就像一只掉队的蚂蚁,在尸骨的脊梁上爬行。在空落落的街灯下,也有些孤魂野鬼一样的影子也在游荡,有的晃晃一下就钻进了网吧或者计生用品店、按摩房,他们是令人不安的夜的精灵,他们空荡荡的躯体需要另一些温软的体温来慰藉。
实在不想下楼的时候,我就跑到顶层的天台上散步,在城市霓虹灯的映照下,天上星光黯淡,干爽的风吹动着长发,一种巨大的凄凉感时常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租的房子是一方老旧的阁楼,当时的板邪尚年轻气盛,正是思如泉涌、笔耕不倦的年纪,却遭遇了家庭变故,不得不四处打工筹钱。2007年底到2008年初,西安的冬天被冰灾侵袭,即使那段日子里,板邪每天穿着破洞的皮鞋,买一个肉夹馍充饥,再走四站公交车的路程到陕西省图书馆看一下午的书,日子过得贫瘠穷酸,他也清晰地记得:那段日子也许是他迄今为止的创作巅峰,也是《火门往事》系列散文出产的高峰期。
2017年11月,在广西融水县山中游玩 by 韦浩
“被黑夜覆盖的路上朦胧一片。偶尔会有摩托车从身后轰轰地开过来,车灯的光束在黑夜里劈开了一道刺眼的光亮,那片光慢慢靠近身后时,头皮会微微发紧,幸好光是迅速的到来又迅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亮过之后的路变得更黑了,其实让黑夜变得更黑的,是人类肆意的灯光。”——这一段文字,被记录在板邪2008年1月11日发表的文章《火门往事:整个夜空是我的披风》之中。
那时候他捡了只小野狗,把它叫做小石刘,当做自己的儿子养着。雪纷纷扬扬下在他所住的楼房天台,他把留到胸前的长发一甩,在白雪铺盖住的阁楼里奋笔疾书。“完全不需要构思,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我写了6万字。”那种文思喷涌、浇灌成河的感觉,至今仍然令他感慨。
左小祖咒曾说:如果我不搞艺术,我可能就是个逃犯。从西八里村搬到边家村,那阵子的板邪沉迷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与同样蜗居在一个“像盒子一样的斗室”、制造了震惊全俄凶杀案的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有着都市外来者的感慨:我有一个高贵的灵魂,却也有一个卑微的出身。
疯狂买书、阅读,是那一段时间里板邪的消遣举措,书本逐渐累积,或许也蕴蓄着板邪对城市的敌意。
03
做一个“波德莱尔式的城市游荡者”
从西安边家村辗转到西八里村,再返回广西南宁,2007年底以及2008年秋季,他和何述强、牛依河、乌丫、璞闾、张顺等经由师永涛介绍认识的广西写作者实现了线下见面交流。
曾有无数个夜晚,一群人在人民公园的树林,在南湖边的步道以及在建政路、麻村的小巷四处漫游,一群人在喧嚣之中谈论文学。“那时候,也许是因为有着共同的文学梦,大家相聚时,在暗处的脸好像是都会发光的。”后来,乌丫、璞闾进入了广西师大出版社南宁贝贝特分公司,并筹备出版了一本名为《市民》的城市杂志,板邪以专栏作者的身份参与其中,文章内容主要关于城市观察。
2009年冬,在南宁碧湖路
板邪(中)和乌丫(左)、牛依河(右)
拍摄虚拟乐队-蛋乐队的海报 by 璞闾
专栏文章中有一篇名为《从猛牛到菜牛》的文章,文中写到板邪儿时放牛,会看到凶猛的公牛互殴,而公路上又有许多拉牛车中,满载着即将变成人类盘中餐食的肉牛。
他一直对城市中保有文化记忆的老街旧巷进行类似的观察,再以自己的视角去阐述成文,文风颇受波德莱尔、本雅明和汪明安的影响,想做一个像波德莱尔一样的城市游荡者。板邪认为,如果你把自己当作一个知识分子或一个具有一定抱负的写作者,那么就需要具备处理当前时代的能力,具体来说,就是通过观察、评论、解释等方式,来直面你眼前这个时代,处理好与之相关的素材。
“一个人,生活在当代,不能对当代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创作是不是美化,而是需要诚恳地回应现实,虽然真实很难抵达,但是选择性忽视和回避就是对于真实最大的亵渎。”板邪这样说道。
“写作者需要保持思想的独立性,最好是有一个谋生的工作,此外再去创作。真正在艺术上,永远是这种个人的、独立的、地下的东西,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写《不安之书》的费尔南多-佩索阿会记录自己在巴塞罗那一家咖啡馆中遇见的女招待,波拉尼奥年轻时写诗,结婚后为养家糊口又干过数种不同行业。“人生经验是很重要的,别把写作当做异常高远的事情,你要把写作当做日常之事,可以在其中找到很极致、很忘我的快乐。”
“威廉 · 福克纳曾经说过,即使到了七八十岁,对于写作,我也依然充满了对待初恋般的热情。我曾经很幼稚地认为,在27岁之前没有写出一部杰作,我就该自杀死掉,但也许因为我不够天才,我现在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死掉,并且现在才慢慢懂得,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我的一个朋友威格曾说过一句话——‘咬牙切齿地热爱生活’,写作其实是生活的一部分,原来年轻时候对于写作抱有的功利心现在几乎消失了,我还是想在这方面有所作为,心里的火还没灭,但是现在会发现更多生活本身的乐趣。
原来为了写作不顾一切,体力心力透支,现在开始会从生活中汲取能量,合理安排,并不是人近中年变得佛系,而是体验愈深心里愈加明澈。”
2017年春节,在大理古城 by 乌丫
从南宁离开后,他到河南待了几年,2018年阳春三月,来到厦门,在艺术西区公众号中担任主编。相比起西安,他觉得厦门是个氛围更加开放的城市,他在同事的建议和帮助下,继续以城市观察的视角进行写作的同时,也开始撰写人物访谈,他在艺术西区发表的很多文章,始终保持着一种对于当下情境的人文关怀和解读与回应。
2018年8月,公号进行“彩虹月”专题写作,彼时,板邪四处收集素材,到明发广场走访同性恋酒吧老板。前前后后去了好几次,打车都花了300多块,专题发布后,他却觉得始终缺少一块拼图——他没有采访到厦门第一个开办Gay吧的老板。
“那天打车回来以后,我真的很沮丧。当你奋力投身在一件事情中,例如写作,你的沉浸感和获得感还是异常强烈的。《探访厦门同性恋酒吧》这一篇发出来以后,大家的反响还是蛮热烈的,朋友威格跟我说,这大概是厦门第一篇敢于正面书写同性恋酒吧,为性少数群体发声的文章。”
04
距离海边五十米,他栖居在沙坡尾的“石上”
从艺术西区离开后的板邪,找到一栋隐匿在错落民居之中的房子,与画家女友画瘾子共同开办了一间工作室,因着楼房旁即是一块老旧的巨石和宽阔的露台,于是将其命名为“石上”,工作室用以做画室及日常起居接待朋友之处,此外,还有一个命名为“月下”的房间,不定期地开放为民宿。在筹建装修中,两人亲力亲为,规划构想、淘旧家具、种植花草,最终实现了一蔬一汤、写诗作画的生活。
2018年底,在厦门野路松柏店 by 画瘾子
“我觉得写作或者创作,其实也是抵抗庸常生活的一种方式。”板邪最近和沙坡尾工作坊开展合作,主理一个名为“沙坡那尾鱼”的公众号,准备上线一档视频节目,他想邀请他的老朋友们以及所有对沙坡尾感兴趣,关心沙坡尾,厦门本地风物的朋友来泡茶聊天。又或者,他会深入到沙坡尾街巷中,挖掘、记叙属于沙坡尾本地居民的故事与记忆。
“从去年来到沙坡尾之后,我越发觉得这里的魅力无穷。沙坡尾作为厦门的起点以及一个世间少有的多元文化融合的地方,待得越久,对我的吸引力也越发增大。沙坡尾的好,也许你身处此地的时候没法充分体会,但是在这里住过以后再到其他城市就会怀念这里,那种街巷里的奇趣和烟火气非常奇特和迷人。
我常在朋友圈发关于沙坡尾的图文,以致我朋友林东林开玩笑称我为‘沙坡尾之子’,我觉得还挺恰当的。现在我的工作生活都在沙坡尾,我已经不舍得离开这里并且越发享受在这里的时光了,也经常在想着能为沙坡尾做一点什么。”
板邪在他的“石上”空间 by 画瘾子
西安或是广西,艺术西区或是沙坡尾工作坊,石上或是月下,板邪在这十来年间的兜兜转转,以野性现实的文字抵御着平凡生活的侵蚀,他依然拳握着一颗赤子之心,持续热爱,尚未停歇。
2018年初冬,在上海 by 阿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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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林鹿森
本文发表前经过采访对象审阅
配图来自板邪、画瘾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