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史诗：日本武者绘如何推广了全身纹身
利维坦按：儿时看《水浒传》，对里面三个有刺青的人物印象颇深：九纹龙史进，浪子燕青，花和尚鲁智深。尤其是天微星史进，九条青龙在后背：
不过，真正让我形成最直观视觉感受的，还是来自于日本19世纪的诸多艺术家作品。歌川国芳便是其中重要的一位。
文/Hunter Oatman-Stanford
译/copperhia
校对/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www.collectorsweekly.com/articles/epic-ink/
本文基于创作共用协议（BY-NC），由copperhia在利维坦发布
1820年代后期，日本文化正进入一个骚动的时期，艺术家歌川国芳向画坛推出了令人震惊的新系列武者绘版画。从1615年左右德川家族在江户（今日的东京）建立幕府以来，这个国家就开始了快速的城市化，并有意地孤立于世界秩序之外。日本兴盛的商人阶层的财富推动了所谓“浮世”（以夜生活和娱乐为主业的光线朦胧的城郊区域）的出现，许多记录其享乐主义趣味的媒介也随之产生。而官方的反应则是通过法令，阻止违禁行为的扩散，并建立一套新的礼仪标准。
“追逐时髦的城市平民可以刺青，但上等人不应该。”
在这股骚动的社会潮流中，歌川国芳（Utagawa Kuniyoshi）发布了一套美妙而丰富的水浒人物画。但是，同描画过水浒群英的前辈不同，他做出了关键性的改变，给一些人物绘上了精细的大面积刺青。他把幻想与装饰融为一体，制造出一种令人惊叹的身体改造的新形式。纹身在水浒原著中只是简单提及的特征，在国芳的版画中变成了一种活跃的特色，并成为了一种在他死后一个多世纪还保持影响的文化标准。
江户时代之前，日本就已经有了纹身：一般是简短的字词，人们因为爱情或宗教而发誓时刺下，或者因为犯罪而被强行刺上，以表明其违禁者的身份。但是，同日本生活中的其他方面一样，江户时代激烈的社会变迁把纹身从基础的刻字变成了一种复杂的艺术形式。
“旱地忽律”朱贵，歌川国芳“通俗水浒传百八人之一个”系列，1843-47年重印。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喜多川歌麿的版画（藏于波士顿美术博物馆）：描绘了一个艺伎将表示爱情的字样刺在情人身上。
1790年代，日本政府的监察官开始销毁反映“浮世”颓废生活的书籍与版画。由此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出版商转向有历史背景和打斗场面的虚构故事，其中就有13世纪出版的《水浒传》，当时它的译本已经以在日本风行了几十年，完美地契合了这股历史虚构小说的新浪潮。《水浒传》的第一个日语译本以片段的形式出现于1757到1790年之间，一面世就激发了各种改编。
同20世纪漫威宇宙的各种衍生作品类似，日本作家和画家从水浒传中撷取人物和情节，加以改造后融合到几代人欣赏的大量媒介中去。这个故事的最著名的译本《新编水浒画传》首次出版于1805年，由曲亭马琴（Kyokutei Bakin）编译，葛饰北斋（Katsushika Hokusai）插图。尽管马琴和北斋之间的冲突让出版商不得不在十多年后停止发行，但歌川国芳已经从这个译本中获得了灵感，最终于1820年代发行了他的“水浒一百零八将”系列版画，并大获成功。
《新编水浒画传》中的九纹龙史进和跳涧虎李达。葛饰北斋。图源：Pinterest
波士顿美术博物馆馆长莎拉·E·汤普森（Sarah E. Thompson）在她的书《日本版画中的纹身》中写道，国芳借鉴了4位小说人物的刺青，把它们变成了这套精美艺术品的显著特征。“在这本书的中国版本插画中，刺青是相对简单的线条，葛饰北斋严格地追随了这一范例，”汤普森写道，“而歌川国芳则创造了繁复的画中画，充满色彩与运动。”国芳的水浒系列并未完成，只画了75个梁山好汉，其中15个身上有大幅纹身。其中许多纹身包含自然界的形象——瀑布、狮子、蛇、牡丹、猴子、章鱼、鱼——其他纹身则表现了幻想的生物或神祇。尽管更早的水浒版画已经为大众熟知，但歌川国芳的水浒系列仍然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建立起一套全新的版画类型：武者绘，并让有纹身的对象成为许多爱好者的时尚偶像。
依靠水浒系列一举成名后，国芳继续创作浮世绘风格的艺术作品。他的许多版画表现了歌舞伎演员，这是一群全男性的明星，经常为扮演角色而穿上假纹身，这套画作让更多人见识到如同紧身衣的纹身。我们还不清楚，国芳的作品多大程度上受到实际纹身的影响，或者他的灵感纯粹来自于想象，但是不论如何，他笔下的人物激发了无数模仿的形象和以纹身为题材的艺术作品，也影响了接下来几十年中真实世界里的纹身。
“不仅国芳为作品人物设计的纹身在真实生活中被复制，就连那些人物本身也成了纹身的题材，”汤普森写道。关于纹身在日本艺术中的出现，以及它们在真实世界中如何兴盛，我们最近与汤普森有过一场对话。
一个有纹身的日本劳动者的照片，手工上色。Felice Beato于1880年代。Via Wikimedia
收藏周刊：日本最早关于纹身的记录是什么？
汤普森：最早关于日本纹身的记录实际上来自于公元三世纪的中国史书，书中写到旅行者来到一个很有可能是日本的地方后留下的见闻。其中一处提到那个国家的人们有纹身。但是我们今天所知的大面积图形纹身似乎起源于19世纪初的某一时期，产生的具体过程是不清楚的。从小纹身——或者用作惩罚罪犯，或者是向爱人或神祇发誓——转向巨大而华丽的图形纹身，看上去像是某种紧身衣裤。代表誓言的小纹身会更容易被接受，特别是与宗教有关的，但通常来说，拥有纹身的是那些时尚的城市平民，而不是社会阶层更高的人。
收：所谓的“浮世”是如何产生的？
汤：1615年到1868年的江户时代经常被描述为日本的近代早期。这一时期发生了从人们地位被出身决定的封建社会，向一个社会地位主要取决于个人财富的更加现代类型社会的巨大转型。
1862年歌川国贞（Utagawa Kunisada）的这幅版画中，演员一代目坂东龟秀（Bando Kamezo I）挥舞菜刀扮演角色鬼桂助（Oni “Demon” Keisuke），他的纹身上画的就是鬼蓟。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理论上来说，日本政府根据儒家意识形态将全社会分为四个阶层。最高阶层是武力统治者，即武士，第二阶层是农民，因为他们的劳动是社会的基础。再下是工匠，他们制造有用的东西。地位最低的是商人，因为他们并不生产东西，而是搬弄金钱。但在实际社会中，富裕的商人经常比贫穷的武士地位更高。
然而，对于如何支配和使用钱财有许多法律限制：如果不是武士，你就不能进入官府或者出国旅游，甚至在日本国内旅游也有一定的限制。于是就有许多人有大笔钱没处花，所以他们就把钱用在“浮世”的流行文化上——“浮世”这个词是个统称，包含了所有浮华易逝的都市娱乐项目——歌舞伎剧场、合法的妓院、旅馆、时装店，等等等等。
收：这一时期给我们留下了什么视觉记录？
汤：有许多，比如由同一批艺术家创作的木版画、图书插画。木版画其实是图书出版的一个分支，在江户时代成了一门大生意。日本的印刷业发展了很长时间，尽管主要是用于佛经。但在江户时代，日本迎来了城市化的发展，可以称之为中产阶级的社会人口大幅增长，以及识字率的提升。在一些较大的城市里，有了足够多的能够读书（或者至少能找到人给他读书）的人，于是大众阅读市场为之勃兴。
“消防员最常见有纹身，通常纹的是龙，因为龙是水中生物，祈望龙能降水灭火。”
最早的版画题材主要是经典文学，但很快就有出版商让作者写新题材的小说，比如关于浮世的生活。而木版画大概是1680年左右从图书印刷中派生出的一个副产品，当时出版商开始将单张图画当作一条独立的产品线进行销售。
人们会把这些画钉在或粘在墙上，看厌了就扯下来丢掉。对我们来说幸运的是，一些人非常喜欢它们，将它们保留下来——尽管其生产者的目的也并不在于长久保存。保留这些版画的人通常将它们贴在图集里——也许是背对背地粘贴在一起，然后捆扎起来。也有人把它们裹成一卷，或者像手风琴一样折叠。许多版画就是这样幸存了下来。
“早川鲇之助”，来自歌川国芳的“本朝水浒传豪杰八百人之一个”系列，1830年。这个日本历史人物浑身布满龙形纹身，而真实的早川并无此等纹身。 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收：这些木版画的题材是什么？
汤：一般来说，书上写什么，版画就画什么。特别是在18世纪，出现了大量关于浮世的虚构作品——富家公子和艺伎之间的爱情故事等等。也有许多非虚构作品，旅行手册，指南。通俗文学之外也有经典文学。有关于艺伎和歌舞伎演员的评论，地图，各种东西。
1790年代，宽政改革（日本江户幕府老中松平定信于天明七年至宽政五年间实行的幕政改革）带来了许多禁令，官府颁布法律，想让人民节欲兴德。进入19世纪，通俗作者倾向于避开当代背景，把目光投向了更遥远的历史。水浒就是歌川国芳的第一个成功之作。但日本作者受水浒影响，也写下背景散布在日本各个历史时期的其他冒险故事。很大程度上，这些作者是为了创作畅销且能被官府接受的作品。
印度摄影师阿道弗·法沙利（Adolfo Farsari）在1886年左右拍下这张马夫的纹身图。背部上方画的明显是一个武者的形象。皮特河博物馆（Pitt Rivers Museum）。
收：在国芳的水浒版画流行之前，有这种大幅图形的纹身么？
汤：有，有一些，很有趣。有人认为是歌川国芳的水浒英雄画开创了这一类型，但我认为在此之前就有了。特别有趣的是，许多证据保留在国芳本人早期的画作中。在1820年代末水浒人物画大获成功之前，他已经活跃地从事艺术事业10年了。你看他在1820年代前画的一些画，里面能找到有这种类型纹身的男人。
在波士顿美术馆正在展出的歌川国芳早期版画中，有一张小插图表现了一个正在杀鱼的鱼贩子有这样的纹身。我们无法给出画作的准确完成时间，但从风格看，应该是在1820年代早期，还得有几年他的水浒英雄画像才问世。他还有一张著名的三联画，画中一群男人去一个神圣的瀑布朝圣，他们入水游泳，可以看到不少人身上有大片纹身。
我认为图形纹身的潮流此时已经开始了，尽管必须得承认，是歌川国芳将它提升到了一个新的艺术层次，并让它真正持续保留下来。不过我还在搜集更多的证据。
歌川国芳“大山石尊良辧瀧之図”，画中几个男性泳者，胳膊和背上有大块纹身，大多是模糊的灰色图形，1830年代。Via Wikimedia
收：水浒传的故事是如何被吸收进日本文化的？
汤：18世纪就有水浒传的日文译本，有时在印刷品中能看到提及水浒，但应该还只有少数热爱中国文化的知识分子才知道它。然后，在19世纪初，出现了一个流行的译本，由葛饰北斋插画。这让水浒故事真正变得出名，尽管在译本第一部分出版后，过了好些年才有歌川国芳的水浒英雄版画在1820年代末问世。葛饰北斋的插画中也有纹身人物，但他对纹身处理得非常简单，而没有像国芳一样浓墨重彩。
歌川国芳笔下的大多数豪杰并没有展示纹身，这似乎反应了现实——即使在纹身非常流行的时代，它也只在极为小众的范围内流行。这些形象被认为代表了12世纪的中国，但我们对那个时代的纹身所知甚少，除了水浒传原书中确有记载这一事实。水浒一百零八将中有四个人特别提到有纹身，而国芳给其中15个画了纹身。
收：国芳描绘的是哪种纹身？
汤：狮子与牡丹非常常见，这给武者增添了些许异国风情，因为日本没有狮子，中国也没有。你在佛教艺术中见到狮子，因为它们最终源于确有狮子存在的印度，但对当时的日本来说，狮子几乎是一种幻想的动物，被视为勇气的象征。
常见的还有龙，以及神秘的巨蛇。英雄常被画成在与怪物战斗。还有另外的故事，突然颇为盛行，描述的是一个女人潜水盗走龙王的宝石，一群水怪在身后追赶。偶尔会看到身着盛装的艺妓沿街行走，但有一点不同寻常。通常是一些更加暴力的东西，有许多动作场景。
“浪子燕青”的身上纹有狮子、牡丹和瀑布。歌川国芳“通俗水浒传百八人之一个”，1820年代末，1843-47年复制。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收：国芳的水浒系列有没有吸引模仿者？
汤：正是他的水浒系列创造了堪与仕女图和歌舞伎图并列的艺术题材新类型——“武者绘”（musha-e）。几年后，葛饰北斋用大获成功的“富岳三十六景”给风景画带来了同样的变革。国芳是武者绘的大师，一直是这类型的主要画家，但其他艺术家也有参与创造。国芳创作了第二套日本本土的武者绘系列，也给许多豪杰画上了纹身，尽管与历史事实并不相符。所以，他们的绘画并不仅仅围绕着水浒传。
收：你认为，在江户时代，纹身是否在版画中比在现实里更常见？
汤：也许是。很难说。到明治时期末期，许多外国人进入日本，到处留影，不少照片上能见到纹身。通常见于干体力活、天气热的时候会赤身工作的劳工阶层——搬运工、轿夫、马夫、消防员，这一类型的工作。消防员最常见有纹身，通常纹的是龙，因为龙是水中生物，祈望龙能降水灭火。
版画“李树”三联画，歌川国贞的“当代好男子传”系列，1859年，画中人为演员四代目市川小團次装扮的鱼贩子团七九郎兵卫（“日本阮小二”）。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收：这一时期的绘画中有女人带有大幅纹身的么？
汤：没有，这有点让我惊讶。我没有在江户时代找到女人纹身的任何直接的证据，甚至在接下来的明治时期也没有。你看今天的电影和漫画，以江户时代为背景的故事中经常出现纹身的女人，但看看从那个时代实际留下来的材料，根本找不到。我能找到的最接近的材料是一幅明治时期的三联画，表现了几个纹身的女人，但那其实是歌舞伎演员，并且都是男性。
我的印象是，当时的女人并没有纹身。我认为是到20世纪初日本女人才开始纹身，尽管到那时也是非法的，因此只有某些地下社会的女人才纹身。
“九纹龙史进”，歌川国芳“通俗水浒传百八人之一个”系列，1827-1830年。 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浪里白条张顺”，歌川国芳“通俗水浒传百八人之一个”系列，1827-1830年。 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收：为什么1868年后，在日本，纹身成了非法的禁忌？
汤：当时正是日本全力推动现代化的时期，似乎日本政府认为纹身既过时又令人不快。上等阶层从来不纹身，于是那些把持权力的人也许认为，“劳力者带有俗气的纹身，外国人看了会认为我们日本人都是未开化的！”这样的想法应该就是原因吧，虽然我不认为会有官方的解释。
收：在禁令发出后，纹身艺人还在继续给人纹身么?
汤：当然，地下进行。尽管日本政府因为担心友邦惊诧而禁止纹身，但其实真正的老外很喜欢这个。虽然当时对日本人纹身是非法的，但纹身艺人却被允许给外国人纹身。许多来到日本的游客希望得到纹身——甚至尊贵如英国国王乔治五世和俄国国王尼古拉二世都在日本接受了纹身。像横滨这样的港口区，有许多针对外国人的合法纹身店，我敢肯定他们也会偷偷摸摸地给本国人纹身。
1950年代，在美国占领期间，基于表达自由，这一禁令最终取消。理由是，在民主社会，人们应该有纹身的自主权。
一张手工上色的日本劳工纹身照片，Felice Beato摄于1870年左右。Via Wiki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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