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到昏厥:佛罗伦萨综合症之谜
利维坦按:
我十分能够理解和想象,如果你是一位艺术从业/爱好者,面对浩如瀚海的艺术作品,内心的复杂感受:惊诧,叹服,激动不已,心灵颤抖,绝望。这如同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影响的焦虑》中的观点,由于文学传统/经典的累积,这种前驱势必会对后人的创作带来种种难以克服的焦虑。
作为一种外显的形式,佛罗伦萨综合症是否属于精神疾病不是今天本文的探讨重点,我比较关注的还是人们在面对大量绝美艺术品时的反应与回馈。
佛罗伦萨浸没在艺术之海中。每个角落,每条鹅卵石铺就的街道,每座广场和宫殿,都能觅得艺术的踪影。托尼·布莱尔(Tony Blair)口中的“历史之手”会体面优雅地搭在你的肩膀上(译者注:英国前首相布莱尔曾在1998年4月10日签订《贝尔法斯特协议》时如是评价这一历史事件的重要意义),但这里则是全然不同的情况。在这座位于托斯卡纳大区的城市里,历史会将你拉进她的怀抱,热情地吻你,然后拽着你转圈,直到你头晕目眩。
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比喻。佛罗伦萨的无数杰作真的会令他们不适。“佛罗伦萨综合症”(Florence Syndrome)的症状包括恶心、头晕、昏厥、惊恐发作、换气过度、心动过速、暂时性失忆和定向障碍。有些人会产生幻觉。有些人最后被送进了医院,他们是字面意义上的被美击溃了。
尽管听起来像是浪漫小说中的情节,但这种心理障碍是真实存在的,有相关文献记载,也有患者亲身证明。
在受到这一病症折磨的人中,最著名的是法国作家马利-亨利·贝尔(Marie-Henri Beyle),他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司汤达。司汤达曾经细致地描述过他的症状。作为一个一生都热爱意大利的人,他曾于1817年游览佛罗伦萨。
在1月17日星期五那天(相当于意大利文化中的黑色星期五),他去了世界上最大的方济各会教堂——圣十字圣殿(Basilica di Santa Croce),欣赏乔托(Giotto)的壁画,以及为意大利几个世纪以来的重要人物树立的众多纪念碑。在他的游记《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Naples and Florence: A Journey from Milan to Reggio)中,他讲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他因自己的反应震惊不已,不得不立即离开圣殿。他在外面找了一条长凳,坐下来读诗,让自己平静下来!
人们很容易产生这样一种猜测,即司汤达游览佛罗伦萨时手边有法国艺术家和作家极为钟爱的“绿色仙女”陪同(译者注:Green Fairy,苦艾酒的别称,此处指司汤达的夸张反应可能源于酒精)。不过,要等到一个世纪后,苦艾酒才会变得大受欢迎,人们也才会发现它那臭名昭著的致幻效果。此外,如果你读一读他的原文,你会发现他是因为观赏艺术品才产生了这样过度情绪化的反应。
在1959年版《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的译者前言中,理查德·N. 科(Richard N. Coe)提到,年仅17岁时,司汤达曾造访过位于意大利伊夫雷亚(Ivrea)的一家剧院:“他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又充满了好奇心,就去看歌剧;那家三流剧院的舞台吱嘎作响,演员衣衫寒酸,管弦乐队的演奏参差不齐,但他从这样的演出中感到了眩目、近乎神秘的启示。
“我体验到了一种神圣的喜悦。”(J’éprouvai un bonheur divin)许多年后,他如是写道……这是对音乐的发现……但他所发现的不限于此——一种自由,一种释放,一种未知情感的涌动,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喜悦……从此以后,仿佛在某种内心的提示下,他悟到,在阿尔卑斯山以南的地方之外,他不可能拥有真正的生命。”
假如破旧摇晃的剧院里水准欠佳的咏叹调都能激起一股水汽般蒸腾的激烈情绪,想象一下,完整、全方位的佛罗伦萨游览经历会带来什么。
一些持怀疑态度的人指责司汤达是在夸大其词,甚至是说谎。他们指出,他在旅游当时写的日记里没有提及发生在圣十字圣殿的意外展开。也就是说,他可能是后来才加上了由艺术品引起昏厥这一段,以制造戏剧效果。司汤达在前言中写道:“这些笔记是1817年草草记下的,我对它们的修改甚至不超过20行。”这似乎意味着他没有捏造事实。
除非连这段话都是他编的。
当艺术遇上心理学
不管是真是假,这位法国人的叙述无疑给佛罗伦萨新圣母医院(Santa Maria Nuova)的精神病科主任格拉齐拉·马格里尼(Graziella Magherini)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是第一个使用“司汤达综合症”(Stendhal Syndrome)这个词来描述艺术引发的震颤的人。
马格里尼医生所在的医院坐落在距离佛罗伦萨历史中心一箭之遥的地方,那里有丰富的艺术珍品。因此,生病的游客会前往这家医院的急诊室,毕竟这里最近。
在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马格里尼医生和她的同事们注意到,因突发性、原因不明的精神病发作而入院的病人数量有所增加。
他们观察到,这些病人都是外国人,都是为了欣赏艺术一类的理由而来这里游玩,在抵达佛罗伦萨之前,他们都精神状况良好。他们记录了1977年至1986年期间的107起病例,其表现均为“接触艺术品的游客出现急性和意外的精神崩溃”。
(rivistadipsichiatria.it/archivio/1461/articoli/16139/)
这位医生和她的同事最初将这种疾病命名为“历史病”(Mal di Storia),因为他们认为这是由于游客受到佛罗伦萨大量历史遗迹的冲击而引起的。但渐渐地,他们意识到事情远不止于此。
在2019年接受欧洲人文大学(European Humanities University)学生的采访时,她解释说,这种发作是“多种而非一种因素”的产物,这些因素包括:“敏感度,个人性格的结构……旅行本身,因为它让你失去了日常参照物”,最后,最重要的因素是,“与伟大杰作的邂逅。”
想起司汤达生动的描述,他们决定将这种病症恰当地命名为司汤达综合症(La Sindrome di Stendhal )。马格里尼于1989年出版了同名著作,在书中对这些案例进行了详细的阐述和分析。如今,由于这种病症与佛罗伦萨这座城市之间存在密切关系,它也常常被称为佛罗伦萨综合症。
如今,马格里尼最出名的是她将精神病学、精神分析学和人文科学联系在一起进行的跨学科研究。她是艺术与心理学研究小组的创始人之一,该小组的工作正如其名字所述:将文化学、历史学、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结合起来解读伟大的艺术作品。
如何定义司汤达综合症
在接受网络杂志stilear.it的意大利语采访时,马格里尼被问及自己对这种疾病的定义。她是这样讲的:“司汤达综合症指的是一系列突发体验,表现为突然、短时的急性心理失调的发作,这类发作都是良性的,没有严重后果(这点很重要,需要强调),并且它们都与去以艺术闻名的目的地旅行有关联。”
(www.stilearte.it/vertigine-e-turbamento/)
我不得不查了一下“心理失调”(psychic decompensation)的意思。它指的是心理、情感或精神健康的恶化。马格里尼描述了三种紊乱表现:
马格里尼指出,第二种和第三种反应更为严重,通常发生在有精神病史的人身上,即使这部分人在旅行前状况良好。这种发作可能持续几个小时到几天。
有趣的是,很大一部分患者是40岁出头、独自旅行的女性。一般来说,这种综合症倾向于影响年轻人而不是老年人。
在佛罗伦萨是否有某件特定的作品诱发了这种病症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可以(在该艺术品附近)布置一些警告标志,就像人们会提示癫痫患者不要使用闪光灯照相一样。
马格里尼对这种猜想断然否定。这种反应不是由任何特定的画作、雕像或艺术家引起的。相反,它是“在某些特定情形下,取决于观众本人的人生经历,审美对象中的某个部分使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并产生了一种不适感”。(笔者译)
尽管大多数讨论这种综合症的文章只提到了她的第一本书,但她在2007年写了一本后续著作,题为《我爱上了一尊雕像:司汤达综合症之外》(I’ve Fallen in Love with a Statue: Beyond the Stendhal Syndrome)。
本书回答了她的第一本书出版后收到的最常见的一些问题,还纳入了更多的案例研究。顺便说一句,她花了整整一个章节来介绍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她称之为“世界上最美的雕像”。大卫在佛罗伦萨有两处居所,原作在学院美术馆(Galleria dell’Accademia),复制品则在领主广场(Piazza della Signoria)。不幸的是,我们只能想象这两尊雕像到底诱发了多少起司汤达综合症的病例。
欧洲人文大学的采访描述了她的第二本书中的一个案例:
我能找到的司汤达综合症的最新病例是在2018年12月报道的。患者不是外国人,而是一位意大利人。一名男性游客在参观乌菲兹美术馆(Uffizi Museum)时,因为波提切利(Botticelli)的15世纪杰作《维纳斯的诞生》(Birth of Venus)而心脏病发作。幸运的是,一群年轻的心脏病专家正好也在参观,于是用除颤器为他进行了治疗。他随后被送往医院,之后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意大利日报《晚邮报》(Corriere della Sera)刊登了一篇有关这一事件的文章,其中对乌菲兹美术馆的馆长艾克·施密特(Eike Schmidt)进行了采访,他说:“我不是医生,我只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博物馆里到处都是杰作,参观这类博物馆肯定会引起情绪、心理甚至身体上的压力。”显然,这种情况比你想象的更常见。“最近还有人在卡拉瓦乔(Caravaggio)的《美杜莎》(Medusa)前晕倒。”施密特说。
电影导演、作家达里奥·阿基多(Dario Argento)在童年参观帕特农神庙(Parthenon)时,曾亲身经历过小小的司汤达综合症发作,这也是他1996年的恐怖电影《司汤达综合症》(La Sindrome Di Stendhal)的灵感来源。博物馆里,一名患有该综合症的妇女被一名连环杀手绑架。听起来很有趣。我没有看过,但我相信油管上有。
现代朝圣
经过漫长的旅途后,到达一个期待已久的目的地时,那种头晕目眩、飘飘欲仙的感觉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在一篇名为《安慰剂、信仰与道德》(Placebos, Faith and Morals)的论文的导言中,斯坦福大学的托马斯·盖尔·摩尔(Thomas Gayle Moore)引用了朝圣者艾哈迈德(Ahmed)的话:“初次得见……会让非信徒也心生狂喜。它让信徒们泪流不已。……朝圣者中……某一些……如在梦幻般的世界里,还有些人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狂喜的眼泪。”(艾哈迈德,1988,144-45)
(web.stanford.edu/~moore/Placebos.html)
摩尔解释说,艾哈迈德“ ……所述的是一次对克尔白(Kaaba)的朝拜,这是伊斯兰教中最具神圣性的地方,但这段记述也可以是在描写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前往卢尔德(Lourdes)朝圣,或是一位东正教信徒徒步登上希腊的阿索斯山(Mt Athos),或是一位印度教徒前往恒河”。
也许今天的艺术游客在佛罗伦萨所经历的,正是朝圣的教徒们几个世纪以来所描述的。也许在当今的世俗社会,艺术成为了宗教的替代品。
姐妹城市
必须指出的是,其他城市也有综合症。耶路撒冷综合症(Jerusalem Syndrome)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就为人所知,游客会因置身圣城而精神病发作。他们通常会认为自己是弥赛亚。
克里斯·纳沙瓦蒂在(Chris Nashawaty)《连线》杂志(Wired)上发表的一篇有关文章引用了精神病学家佩萨赫·利希滕贝格(Pesach Lichtenberg)的话,他专精于治疗这类患者。他说,每年有50到100个病例,“在变化不安和冲突的时期(这在以色列并不少见),他的病房收治的病人数量激增。”
(www.wired.com/2012/02/ff-jerusalemsyndrome/)
还有巴黎综合症(Paris Syndrome),这个词创造于1986年。受害者几乎都是日本人。尽管他们的症状和佛罗伦萨综合症类似:幻觉、昏厥、强烈的回家愿望,但病因几乎与后者相反。游客们并非被美景迷惑,而是因失望才头晕目眩。光之城并没有达到他们的期望,这种期望是从电影、时尚大片和浪漫小说里层层累加起来的。
艺术与大脑
佛罗伦萨现象及其姊妹综合症是否有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解释?马格里尼医生毕竟是一位自豪的佛罗伦萨人,她相当迷人地把这归因于佛罗伦萨乃是“被伟人的鬼魂所缠扰”之城。
这种病症并没有被美国精神医学学会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SM,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所认可。但这并不是说它没有真正的神经学效应。
2014年,佛罗伦萨大学的因诺琴蒂(Innocenti)等人在一项名为《精神分析和神经科学之间的司汤达综合症》(The Stendhal Syndrome Between Psychoanalysis and Neuroscience)的研究中得出结论:没有科学证据将司汤达综合症定义为一种特定的精神疾病;但另一方面,有证据表明,在接触艺术品时,与情绪反应相关的大脑区域被激活了。
有一个新的领域叫做神经美学(neuroaesthetics)。它使用诸如经颅磁刺激(TMS)和磁共振成像(MRI)之类的大脑成像技术,来观察当观众看到不同的艺术作品时,大脑的哪些部分会活跃起来。
在菲斯·帕克(Faith Pak)和伊桑·赖希曼(Ethan Reichsman)为《哈佛深红报》(The Crimson)撰写的文章《美与大脑》(Beauty and the Brain)中,他们写到了伦敦大学学院的神经美学教授泽米尔·扎基(Semir Zeki)的发现。
“在神经影像技术的帮助下,他发现大脑中有一个叫做内侧眶额叶皮层(medial orbital frontal cortex)的区域总是会‘亮起来’,换言之,它与美的感知相关,会对美作出反应,无论是视觉、音乐、数学,还是道德之美。尽管每种体验都会激活大脑不同区域的组合,但重叠的部分总是发生在眶额叶皮层的内侧。”
(www.thecrimson.com/article/2017/11/10/neuroaesthetics-cover/)
也许佛罗伦萨综合症患者是由于突然且集中地接触艺术导致了某种神经过载,因此产生了幻觉、定向障碍和焦虑。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一种化学反应,由某些特定的符号、颜色、形状和联想诱发。
敏感度
不管是哪种解释,按照“不存在负面宣传”这种传统认知,该病症对于这座城市来说总是很好的公关宣传,倒不是说佛罗伦萨还需要宣传。我在佛罗伦萨生活、工作了将近四年,而她现在仍像许多个月前我第一次作为游客到访时那样,当时我眼花缭乱,如今她依旧令人惊叹地美丽。
自我来后,我参观过很多艺术作品。但是,即使在旧宫(Palazzo Vecchio)里面对着神秘的“圣母与不明飞行物”(这不是它的真名,真名是《圣母,儿童,与婴儿圣约翰》,但是看看它吧!),我也从来不曾觉得快要昏过去了。显然我需要上一门神经美学课程。
那么那位好医生呢——艺术有没有让她的心跳加快过?事实证明,她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虽然她没有经历过司汤达综合症本身,但是她在美国和阿尔及利亚沙漠旅行时有过情感迸发的体验。然而,她说,这些情绪来源于自然之广袤和与“超越之物”的连接感,并非是由艺术品诱发的。“但这个,”她补充说,“就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话题了,它值得更深入的研究。”
请继续关注“地球综合症”(Gaia Syndrome)吧!
文/Fiona Cameron Lister
译/苦山
校对/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fcameronlister.medium.com/fainting-at-painting-167faa9deffc
本文基于创作共同协议(BY-NC),由苦山在利维坦发布
文章仅为作者观点,未必代表利维坦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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