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莫达克之双面人奇事
汤姆·维茨为本文主角爱德华·莫达克而歌，感伤之极
利维坦按：其实东西方世界对于奇人奇事都有着自己的文学传统，在虚构的领域，不论出于何种动机，那些形象或许也是对平庸生活的某种反抗（如同节日对日常的反抗），用反常抵御日常，从宗教神话到流行文化，某种意义上你也可以理解为是对无聊日常的反动。这或许不仅仅是猎奇，而是好奇，不仅仅是坊间谈资，而是阅读期待（真实发生）。
今天这篇文章让我想起《人人爱自己，上帝反众人》中的卡斯帕尔。虽然可能区别在于一个非虚构一个虚构，但对于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要点在于，我们为何以及如何诞生一位奇人的形象。
文/The Museum of Hoaxes
译/凤梨、徐嚒嚒
校对/小赵、凤梨
原文/hoaxes.org/weblog/comments/edward_mordake
我（本文作者）认为，“双面人”爱德华·莫达克实际上是19世纪诗人查尔斯·罗丁·希尔德雷思虚构的文学人物。
爱德华·莫达克（Edward Mordake，有时也拼成“莫德拉克”），据传说所言，是一个英格兰贵族爵位的继承人，然而这一遗产并不能使他高枕无忧，因为他有先天畸形——在后脑勺上还长了第二张脸。这个“魔鬼般的孪生姐妹”拥有一种令人憎恶的智慧，它永不入眠，却总是喃喃低语，内容令人毛骨悚然，俨然是来自地狱的低吟。莫达克被这个恶魔同伴逼疯了，23岁时便了结了自己的生命。他死前还留下遗言：在自己下葬之前，一定要毁掉这张魔鬼的面庞，“以免这怪物在我的坟墓里继续那可怕的喃喃。”
而许多人是通过一张在网上流传多年的照片了解这个故事的，这张照片中的人据传是莫达克本人，通常还附有一段文字，简述了莫达克不幸的一生。
文字内容是：据传闻，爱德华·莫达克是十九世纪英国一贵族爵位的继承人。他的脑袋后面长了另一张脸，它不能吃也不能说，却能笑能哭。据称那张脸晚上会向爱德华絮絮低语着可怕的话，因此爱德华曾乞求医生除去那张“魔鬼的脸庞”，但是没有医生愿意尝试。在23岁时，爱德华自杀身亡。
然而，这张并不是莫达克其人，而只是一位艺术家创作的蜡像，目的是为刻画莫达克可能的外貌。对于这尊蜡像的展出地点、创作者，我并不能确定，不过，多年来已经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莫达克蜡像，在世界各地的蜡像馆展出。
不仅如此，莫达克的形象也突然出现在当代流行文化的其他领域。他是汤姆·维茨的歌《Chained Together For Life》的主题，也是作曲家埃尔林·沃尔德创作之歌剧《莫达克》的主角，最近又作为其中一个角色出现在美国剧集《美国恐怖故事：畸形秀》中。据报道，还有一部关于他的电影正在拍摄当中。
可见，莫达克其人其事无疑已经激发了流行文化创作的想象力。可是，仍有一个疑问尚待解答：莫达克，确有其人吗？
寻找莫达克
《医学中的异象奇闻》，1896年，乔治·M·古尔德和沃尔特·L·派尔合著
在搜寻关于莫达克信息的过程中，研究者追根溯源，最后找到了一本书——《医学中的异象奇闻》。此书出版于1896年10月，作者是两位美国医生，乔治·M·古尔德和沃尔特·L·派尔。两人搜集了各种离奇怪诞的医学案例，其中就包括莫达克的经历，就此他们是这样描述的：
人类畸形案例中最不可思议，又最引人忧伤的，莫过于爱德华·莫达克的故事。据说，莫达克是英国一最显赫贵族爵位的继承者，但是他从未接受那一头衔，并且23岁时就自尽而亡。他离群索居，拒绝任何拜访者，连自己家族的成员也不例外。他是个学识渊博的年轻人，音乐造诣世间罕有，身量优雅出众，而他的面庞——也即天然的那面脸，堪比历史上的希腊美男子安提诺乌斯。然而，在他的后脑勺，还有一张脸，是名美丽的女子，“美若天仙，恶如撒旦”。这张女性的脸庞只像面具一样薄，仅占据头颅后部的一小块，却每一寸都透出精明，而且是邪恶的精明。看起来，也许在莫达克流泪时，那张脸会幸灾乐祸地讥笑。上面的一双眼会紧随旁观者移动，一张嘴会“不停地胡言乱语”，人们听不到它说什么，但莫达克自己却坚称夜里被这“魔鬼般的孪生姐妹”可恶的絮絮低语，扰得辗转难眠，正如他所述，“它从不入眠，却一直对我喋喋不休，说着地狱魔鬼才会谈及的内容，没有人能想象的出它带给我的蛊惑有多么可怕。我先辈罪不可恕，所以我此生才跟这恶魔拴在了一起，一定是这样，因为它无疑就是恶魔。我求求你们，碾碎它的人形皮囊吧，即使我因此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上述都是不幸的莫达克对他的家庭医生曼弗斯和特雷德维尔所说的话。尽管周围的人小心翼翼地照看，但莫达克还是拿到了毒药并服下，自尽而亡。他留下遗书，要求毁掉那张魔鬼的面庞再下葬，“以免这怪物在我的坟墓里继续那可怕的喃喃。”另外，应他的要求，他的遗体被葬在荒芜之地，连标示墓穴的石头或墓碑都没有。
很不凑巧，关于莫达克的线索就此断了，因为古尔德和派尔并没有透露是在何处发现这个故事的，他们只说了，“搜集自民间传闻”。除这本书外就再找不到莫达克的其他参考资料了。
《医学中的异象奇闻》中，乔治·M·古尔德和沃尔特·L·派尔收集了各种罕见的病症
不过，莫达克奇事的这个最初版本，由于出现在一本医学书籍中（而不是一本短篇故事集），其真实性提高了不少。这是因为，尽管古尔德和派尔似乎乐意在书中记录尽可能多的故事，信息来源又很可疑，但是他们的作品毕竟并非虚构。因而，我们可以推定，莫达克的故事并不是他们编造出来的，只是他们从别处听来的。
问题和疑虑
事实证明，试图利用传说本身的证据来判断莫达克奇事的真实性，只会徒劳无功。
从医学的角度而言，莫达克的故事可能是真的，或者说，不是绝不可能存在。这可能是颅部寄生胎联胎的一个病例。根据维基百科，这种病具体表现在，双胞胎中未发育的寄生一方，依附在发育完全的另一方之头部。或者，莫达克也可能是双面畸胎（Diprosopus，也称为颅面复制畸形）的病例，此病是由蛋白质活性异常造成的，与是否双胞胎无关。无论是哪种病，都极其罕见，一般来说，患者出生之后不久都会夭折。比如，在2008年，印度便有一个刚出生的女孩长着两张脸，仅活了六个星期。
虽然莫达克奇事未必不可能，但是从科学的角度来讲，有些细节还是可疑的。譬如，颅部寄生胎联胎通常发生在同卵双胞胎，而同卵意味着双胞胎是同一性别的。因此，莫达克的后脑不可能如古尔德和派尔所述，长着一张女性的脸。不过，对这故事坚信不疑的人也许会说，经过多年的流传，人们可能对这个故事添油加醋了。毕竟，又有谁真的能确定那第二张脸的性别呢？
这个故事在普遍缺乏来源和确定细节的情况下，却有更多严肃的剧情被提出保留了。追溯到1905年，我们在那年的《通神学评论》（1905年12月）上发现了一篇报告，报告指出曾照顾过莫达克的两位医生——曼弗思和特雷德韦尔，二人的名字在《牛津国家传记大辞典》中并没有记载，除了讨论莫达克事件以外，他们的名字也并未出现在其他任何地方。
1958年，民俗研究者保罗布鲁斯特对《医学史杂志》所刊登的莫达克的信息提出质疑，并指出“如果这是畸形学中一个真实的案例，那么它就应该有权威的来源”。他的恳求并未获得答复。
弗兰克·爱德华的《奇人》（1961）将莫达克的故事作为真实事件来描述
1977年版的《榜单大全》
但是这些疑问和质疑并不足以最终证明这个故事是虚假的，相反，由于在专门描述奇闻异事的一类作品中，一些作家曾将莫达克的故事作为真实事件来讲述，人们更相信莫达克是真实存在的。举例来说，弗兰克·爱德华的《奇人》（1961）以及1977年版的《榜单大全》都将他作为真实事件描述。
非专业来源
但是，我得到了也许能揭秘莫达克谜之身份的新信息，因为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古尔德和派尔依赖的非专业来源。
我在报纸网（newspapers.com）上对存档的19世纪美国报纸做了关键字搜索，发现莫达克的故事出现在1895年的好几份美国报纸中，而且都出自同一篇文章，作者是一个叫查尔斯·洛丁·希尔德雷思的诗人，文章的刊登大约比古尔德和派尔的书早一年。它最初出现在1895年12月8号的《波士顿周日邮报》上，几天之后又被转载到其他各式各样的报纸上，其中包括12月11日的《帕森斯每日太阳报》和12月14日的《迪凯特先驱报》。
《波士顿周日邮报》1895年12月8日
这篇文章名为“现代科学奇迹：一些曾被认为是魔鬼血统的半人类怪物”，描述了大量引人注目的“人类怪胎”案例。希尔德雷思声称，这些案例是他在“皇家科学学会”过去的报告中发现的（他说，报告“发霉的旧页”，“年代久远”，文风以“浮夸的措辞”为特点）。
在希尔德雷思详述的案例中，有一个名为“林肯鱼女”的年轻女孩——她臀部及以下“覆盖着闪亮的鳞屑并且腿部完全并拢，正是鱼尾的形状”。还有一个“半人半蟹”，他的手脚都长成硕大的硬壳钳子。我们还见识了来自拉德纳（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瓜儿童”，有一个大小和颜色都像瓜的脑袋，除了作为嘴的垂直狭缝，上面没有感觉器官。而斯特拉顿（美国佛蒙特州一城市）有一位佩内斯先生，则手脚颠倒——在应该长手的地方长出了脚，应该长脚的地方却长着手。还有英格兰克里克莱德镇的“四眼人”，有两双眼睛，一双在上一双在下。“公驴约翰尼”，拥有“一双巨长的毛耳朵，正像驴子的耳朵一样”，深受其害。“诺福克蜘蛛人”格外怪异，他有人类的脑袋，却有六只毛茸茸多关节的足，带有爪子，腹部朝下爬行。
本文插图，帮助读者想象这些不幸之人的模样。
“半人半蟹”和“林肯鱼女”
“双面人”和“诺福克蜘蛛人”
榜单的最后，便是“最不可思议、又最令人唏嘘”的爱德华·莫达克奇事。这篇文章应该就是古尔德和派尔的“非专业来源”了，因为它与后来《异象》上莫达克的部分一字不差。
非虚构还是虚构？
希尔德雷思的文章读起来像是非虚构的，当然作者也是这样呈献给读者的。显然古尔德和派尔认为它真实地记录了古老的医学案例，于是不仅从中把莫达克的故事移花接木，还照搬了克里克莱德四眼人的例子，一字未改（他们两次都没有给希尔德雷思署名）。
但是，我们越是仔细研读希尔德雷思的文章，发现的疑点就越多。首先，他声称“皇家科学学会”是信息来源，可这是什么机构？他指的是伦敦皇家学会吗？也许是吧，又或者他只是编出一个听来令人印象深刻的学会，不会引人怀疑，但是事实上并不存在。
如果他指的真是伦敦皇家学会，那么他之前描述的案例应该有迹可循。毕竟，皇家学会以前所有的学报都已扫描上传，可以网上查询浏览。
然而并不能找到相关资料。像“鱼女林肯”以及“诺福克蜘蛛人”这样的人物，在希尔德雷思的文章发表前，并没有在其他任何地方被提及过。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时，就清楚地知道，希尔德雷思的文章纯属虚构。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他的想象，包括爱德华·莫达克。
这个说法不无道理，因为希尔德雷思不仅是一个诗人，而且还是个科幻小说家。他曾撰写了一本儿童小说《神秘的城市Oo》，小说描述了一个小男孩到澳大利亚内陆旅行，在那里发现了“起源于古希腊的白人文明，在野蛮人部落中繁荣”（根据《科幻小说百科全书》描述）。他的短篇小说经常被各种文章引用，其中很大一部分在今天可称为科幻小说。甚至他的诗歌（很大程度上承袭了埃加德·爱伦·坡的风格），也显示出极强的哥特式、光怪陆离的异域主题。因此，一个关于“半人半兽”的虚构故事，希尔德雷思不仅可以写，而且也乐意写。
美国作家、诗人爱伦·坡
报纸兴许将他虚构的故事作为非虚构类作品发表了，这也很合理，因为19世纪的报纸经常这样做。直到20世纪才有杂志专门刊登科幻小说，为这种类型的作家们提供平台。在这之前，作者们都依靠报纸发表故事，为增加故事刺激性而把故事说得煞有介事，也是司空见惯。
这一传统可以追溯到爱伦·坡，最初他打着非虚构的幌子发表了六个故事，之后这种做法延续了整个19世纪。最著名的例子之一，是《马达加斯加的食人树》。1874年，《纽约世界》刊登了一篇讲述吃人怪树的文章。这篇文章完全是虚构的，但是读者们毫不知情，之后几十年这篇文章仍然作为真实事件广为流传。一些探险家甚至走上了探寻这棵树的道路。
《马达加斯加的食人树》中的插图。这篇文章完全是虚构的，但是读者们毫不知情，之后几十年这篇文章仍然作为真实事件广为流传。
所以，我们应该将爱德华·莫达克归入愚弄人们几十年的19世纪报纸骗局一类（莫达克这个例子欺骗人们超过了一个世纪）。
换言之，莫达克从未存在过。他只是查尔斯·洛丁·希尔德雷思编造的文学人物。
不幸的是，希尔德雷思并没有活到目睹作品大获成功的那天。他死于1896年8月，年仅39岁，这时古尔德和派尔的《医学中的异象奇闻》都尚未发表。但他要是知道自己创作的人物俘获了那么多人的想象力，无疑会感到骄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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