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大明余晖（52）：公差中从来不缺薛霸、董超
是什么造成崇祯的不幸？即“溃烂而莫可救”，笔者以为是十六、十七世纪之交，支撑中华帝国的士人政治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个政治困局，当时的皇帝和文官集团都没法破解，即使是唐宗宋祖再世，也难力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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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差中从来不缺薛霸、董超
杨涟以“贪贿”的罪名入狱，但拷问他的时候，“盖世太保”许显纯首先问他“为何首倡移宫？”也就是说，魏党怀恨东林诸君的根本原因，是在“梃击”、“红丸”、“移宫”三大案上的政治路线之分歧。
当年魏忠贤还叫“李敬忠”时，本来就把宝押在李选侍那儿，为她常居乾清宫控制天启帝出谋划策，因为杨涟、左光斗等人的努力而图谋流产，此时已衔恨东林人士至深。在梃击案、红丸案中，有廷臣建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东林人士的意见尖锐对立，并不意味着这些人都是奸邪小人，都想迎合郑贵妃，也有人从朝局稳定出发，希望不要深究下去。但中国传统政治总是黑白二分法，胜利者代表正义一方，失败者则必定是图谋不轨。所以这些人只有把三案重新翻过来，证明杨涟他们是奸徒。他们的论调是：梃击案主张深究下去是离间天子骨肉；红丸案要严厉处理进药之人，是想证明先帝光宗死于纵欲；移宫案中杨涟等人则故意夸大李选侍的罪名来谋取拥戴之功。
历史问题，又一次成为政治斗争的火药。
六君子在逼供信之下，不得不如数承认自己贪贿，于是开始“五日一比”，即隔五天追缴一次赃款。他们以为，既然要栽赃自己，不如干脆承认罪名，然后把“赃款”退还，也许还有活下去的一线希望。但是他们低估了魏忠贤等人的残暴，阉党根本就没想让他们活着出去。为了害怕这些人将在监狱里所受的酷刑泄漏出去，他们让来探监的亲属在数丈之外和被押的亲人说话，而且不能用地方方言，如此，狱卒可以全程监控。六君子因清廉而家境贫寒，杨涟的乡人和左光斗为官的地方百姓凑钱缴纳“赃银”，而魏大中的儿子去借高利贷，这些统统救不了六君子的命。
杀死杨涟等人，自然不需要魏忠贤甚至许显纯亲自动手，公差中多的是《水浒传》中为讨好高太尉而想害死林冲的薛霸、董超这类积极分子。
燕客在《天人合征纪实》中记录：“（七月二十四日）是夜，三君子果俱死于锁头叶文仲之手。叶文仲为狱卒之冠，至狠至毒，此则颜紫（有的史书记载为颜咨），又次郭二，刘则真实人也。”几天后，袁化中和周朝瑞分别死在颜紫和郭二之手。一年后，黄尊素等君子也死在这三人之中。
那个被燕客称为真实人的狱卒刘某，不但没有参与杀人，而且一直在暗中帮助这些被冤的文臣和燕客。如唯一没被暗杀而自缢的顾大章，本来也在被秘密处决的范围，刘某事前告诉燕客：“堂上已勒顾爷死期矣！期甚迫，奈何！”后在燕客的运作下，花了很多银子，也因为阉党顾忌舆论，不敢让六人全部不明不白死在监狱，最后顾大章是六人中唯一经过刑部堂上审讯的，尽管也被判处死刑，但顾把六人在黑狱中的遭遇当庭公布于世。
《明通鉴》记载杨涟如何被害：“涟之死，土囊压身，铁顶贯耳，最为惨毒。”成书于明代的《水浒传》说到武松被东平府囚牢里，因没有给公差主动上贡常例钱，狱友告诉武松狱卒了结囚犯性命的一种办法：“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其法子和杨涟的死法何其相似，看来薛霸们害人都有行业标准，且历史悠久。至于应对舆论，亦是专制时代古老而惯用的解释：暴病而亡。
江南人的血性
杨涟、左光斗六君子被害后，魏忠贤及他的党羽犹厌不足，既然当了坏人，干脆坏到底。网一步步收紧，罹网的人越来越多。
东林的元老赵南星被削籍远戍荒服之地，他活到了崇祯登基、魏党落败的时候，赦免的诏书已经发过去了，可是阉党之爪牙遍布各地，还来不及全部清除，当地巡抚便是爪牙之一，故意拖延办理，使赵南星死在当地。
在大屠杀之前已经故去的几大东林领袖人物：顾宪成、李三才、邹元标被废掉官籍，追回诰封，只差掘墓鞭尸了。
凡是同情东林人士，对阉党稍有不满的官民，很容易招致杀身之祸。扬州知府刘铎，为一个游方和尚题写扇面，内有“阴霾国是非”之句，讥讽时政。和尚连扇子被东厂擒获，供出刘铎。不识字的魏忠贤，搞文字狱很有一套，堂堂知府被逮捕入狱，后被斩首于西市。这个刘铎和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关系不错，本来魏良卿已帮他解脱此事，可他傻就傻在实话实说，魏良卿问他，当初锦衣卫逮捕你，勒索几何？他回答说三千两。魏勒令那位锦衣卫官员原数退回，刘知府便将锦衣卫得罪透了，得罪了掌管侦缉大权的机构，哪会有好果子吃？锦衣卫千方百计搜寻其过错，终于将其送上断头台。——再有靠山的人，在一个能量巨大的组织面前，也是很弱小的。
江南是多数东林人士的故乡，此地经济活跃、文化发达，民智较别处更为开化，同情东林人士憎恨阉党的大有人在。魏忠贤当权后，一些在朝廷得罪魏公公的东林人士已被削职，回老家闲住。这些政治上的死老虎，魏忠贤等人仍不放心，必须要从肉体上消灭他们而后快。
锦衣卫和东厂派出了大批缇骑南下抓捕，江南人恨死了这帮狐假虎威的走狗。终于，抓捕的差役在江南遇到麻烦了。
周顺昌是苏州人，曾做过许多有益于地方的好事，在当地威望很高。抓捕的官吏到了苏州，在巡抚毛一鹭——也是魏忠贤的党羽等地方官配合下办案，当场宣读逮捕令，这有点后世在广场对嫌疑人进行公开逮捕的意思一样，就是要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当天有上万人聚集到官衙前，手持香火为周顺昌请命，几位秀才充当了民意代表的角色，请巡抚巡按向黄帝转奏江南民意。东厂的校尉自然不把这帮草民放在眼里，大声呵斥，“东厂逮人，鼠辈胆敢阻挠！”并将手铐投掷在地发出响声吓唬百姓。——和后来军警向天鸣枪驱散民众的想法是一样的。
老百姓是吓不住的，愤怒地百姓说，我们开始以为是圣旨抓人，原来是东厂魏太监的命令。群体性事件一触即发，《人变述略》载：“来者各以伞屐，喧声震地，堂下万屐齐掷，诸校尉抚巡按胁下曰：‘爷救我！’”巡按将这些“执行公务”的校尉藏起来，对群情激昂的百姓说：“老先生毕竟是骂了上人魏公公呀。”大伙儿不依不饶，闯进府衙追索这些抓人的厂卫校尉。很不幸一个藏在梁上的校尉受到惊吓，摔下来死了。这个死者叫李国柱，本来不是在编的校尉，向有关人士行贿五百两银子，才假冒校尉谋取这个同来的差使。连执法人员的资格都可以用钱买来，这样的执法其公正性可想而知。
那时候的校尉特别喜欢来江南一带“执行公务”，为什么呢？因为可以因此索贿。“江南即数见缇骑以为常，而缇骑亦视江南为熟游故道。”缪昌期被逮捕后榨取的油水不大，校尉们得了三千两银子，急急忙忙离开去别的地方，有人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匆忙，回答是：“急着赶下一趟差。” 《人变述略》说道：“凡此辈出，珰（魏忠贤）之儿孙及左右皆有贿，入则数十倍，利如市贩。”
民变发生了，最着急的是当地的知府和知县，因为一旦追究责任，地方官往往会推出来做替罪羊。知府寇慎、知县陈文瑞官声很好，周顺昌到了此时仍心系朝廷，不愿意因自己扩大事态，他们三人站出来劝说群众以大局为重，不要作出过激行动，愤怒的苏州百姓才渐渐散去。
带领民众殴打校尉的是颜佩韦、马杰、沈扬、杨念如、周文元五人，他们从官衙散去后经过姑苏驿，正碰到另一拨厂卫校尉去浙江抓捕黄尊素，在为难驿站小吏。这帮人一生气，把这几个校尉又打了一顿，将他们的船只焚毁了一半，然后跑到苏州郊外的昆山，将苏州百姓眼中的败类、魏忠贤的死党内阁首辅顾秉谦的家放了把火给烧了。
在苏州民变的前一天，常州城也发生了群体性事件。校尉去江阴逮捕李应昇，数万百姓聚集，十几位手持短棍，直呼入宪署杀魏忠贤校尉，众校尉狼狈逃窜。有个买甘蔗的少年，跟走一个胖校尉后面，切齿道：我恨死了这些人，杀却江南许多好人。少年用甘蔗刀削下胖校尉屁股上一块肉，扔给街上的野狗吞食。
民变发生后，东厂派往江南的探子渲染了事态的严重性，向朝廷报告“吴人尽反”，其中是否有“一小撮心怀叵测的人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之类的话语，不得而知。魏忠贤接到报告后，大为震惊，他明白事态的严重性，说“财赋尽在江南，彼为变奈何。”认魏忠贤做干爹的内阁辅臣长跪不起，说：“有儿在。”
领导苏州民变的五位义士为了不连累他人，挺身自首，被杀害。魏党败后，吴人在魏忠贤生祠废墟上为他们立碑纪念，复社领袖张溥写了一篇《五人墓碑记》，流传至今。
黄尊素等人抓到监狱后，都被折磨致死。李应昇被捕往北京押送的路上，在驿 48 31380 48 15289 0 0 991 0 0:00:31 0:00:15 0:00:16 3311 48 31380 48 15289 0 0 951 0 0:00:32 0:00:16 0:00:16 3594 48 31380 48 15289 0 0 895 0 0:00:35 0:00:17 0:00:18 3594 48 31380 48 15289 0 0 840 0 0:00:37 0:00:18 0:00:19 3431 48 31380 48 15289 0 0 796 0 0:00:39 0:00:19 0:00:20 2992站看到一位犯官的题诗，诗中担心身后儿女的生计，深有同感的他题壁一首：“君怜幼子呱呱泣，我为高堂步步思。最是临风凄切处，壁间尽是断肠诗。”
东林的元老高攀龙在抓他的缇骑来到之前，知道自己身将不免，为了不受侮辱，学屈原投水自杀，临死前留下绝笔道：“大臣不可辱，辱大臣则辱国矣。”从屈原到高攀龙，再到王国维，中国历史上优秀的士大夫，即使死也要有落花凋谢在水面上的美感。
江南一带的民变，固然是因为民众同情东林君子，痛恨阉党的肆虐。但东林人士被冤只是导火线，我以为根本原因是江南民众一种民主、自治意识的觉醒，这种觉醒是经济发展、文化开放的必然结果。可是，一个帝国是不允许属下有某地先觉的民众存在。他们一定要用暴力维持朝廷的权威，锦衣卫和东厂正是这种暴力的集中代表，他们仰仗这类代表，民众痛恨这类代表，于是这类代表摆在了最前沿，首当其冲。江南民变后，耀武扬威的厂卫再不敢出国门一步。
东林人士被一网打尽，这次悲剧，也许算秦始皇焚书坑儒后，一个王朝对效忠自己的知识分子最大的一次集体屠杀。精英被戕害，兰桂被刈除，这样的帝国还能维持多久？
满清入关后，在江南一带遭遇到最强的抵抗。为明帝国保留一些面子和血性的，竟然还是江南人，当然此时的江南人要维护的是文化的自尊，朱姓王朝只是这种文化的一个标记，一个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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