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惆怅客
隔了三百多年的深邃流光
在这静默的夜里
与你两两对
你那温热如泪水一般的沉吟
直抵岁月深处的温柔
然后
被深夜读词的人轻轻吻住
...... ......
【品读纳兰词】
生查子
散帙坐凝尘,吹气幽兰并。
茶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
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
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
写尽繁花,只为落寞。身边华丽的场景,却无处安放内心的怅惘。纳兰这首小令,遣词用语尽透着华丽之气,诚如夏敬观《蕙风词话诠评》所言,“寒酸语,不可作,即愁苦之音,亦以华贵出之,饮水词人,所以重光后身也。”只是,龙凤贡茶,鸳鸯香饼,棋盘,伊人眼里,不过是落寞的化身、伤感的催化剂、相思的见证。而今斯人难觅,泪眼看花花亦悲,暗自伤怀。
水龙吟·题文姬图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
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
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
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
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
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
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呆女。
容若所提之图,应是蔡文姬一人远嫁匈奴的光景。
容若看着这幅画,时隔千年之余,光阴凝结于一卷绢纸之上,浓稠的仍可滴下汁液来。那大漠狂沙凛冽风霜侵心而入,她的愁苦凄凉于他只是触手可及的距离。他敬她的千古才情,更怜她的玉颜薄命。他看画中之景,亦叹画外之情。所以,于此需要提及的,还有容若的好友吴兆骞。
有词家认为是容若在借文姬事咏吴兆骞事。“名士”即指汉槎。“非生非死”句则用吴梅村送汉槎的诗“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毡裘夫妇”是叹吴妻葛氏随戎宁古塔。吴兆骞和蔡文姬一样,皆为“名士倾城”之流,命运竟是如此相匹。世间多少无德无才之徒坐享富贵,他岂能不痛心而怨上天不公,给予他们的福分太少呢。
后有文人认为这仍是容若在借古事咏自身感情的不幸,“恶风吹去。万里他乡”,似是在叹恋人入宫,两人之间如远隔重山。而词意也是在感慨与恋人之间事多坎坷流离,像文姬一样身不由己。
或许两者皆有吧。伤情善怨,这是名士与倾城的宿命之源。
生查子
鞭影落春堤,绿锦鄣泥卷。
脉脉逗菱丝,嫩水吴姬眼。
啮膝带香归,谁整樱桃宴。
蜡泪恼东风,旧垒眠新燕。
马踏芳草,携香而归,庆贺进士及第的宴席已经摆好,这该是怎么样的快意人生呢。樱桃宴罢,风吹酒醒,却见蜡烛的泪光点点。梁上去年旧巢,眠宿的却是今年新燕。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真是个伤心人别有怀抱。人生如梦似幻,万事转头空,谁能逃出这宿命呢?
容若此词,写于康熙十五年春。那一年容若终于在殿试中考取进士,并被授予三等侍卫的官职。这样的荫祖光宗,多少读书人终其一生亦不能及,而容若,那一年才22岁。皇亲国戚,显赫门门庭,青年才俊,是什么让容若飘摇于浮云之上,俯视这红尘?
清代词人吴绮序《饮水词》末云: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诗人乃云可怨,公言性吾独言情,多读书必先读曲。嗟乎,若容若者,所谓翩翩浊世佳公子矣。其友芑川最爱饮水词,曾经手录数十阕,并以《百字令》题其后。有云:“为甚麟阁佳儿,虎门贵客,遁入愁城里。此事不关穷达也,生就肝肠尔尔。”生就肚肠尔,真似那青梗峰下灵石转世。
昭君怨
暮雨丝丝吹湿,倦柳愁荷风急。
瘦骨不禁秋,总成愁。
别有心情怎说,未是诉愁时节。
谯鼓已三更,梦须成。
又是一场秋雨。雨,丝丝缕缕拂湿了黄昏。恰逢风疾,凉意陡生。柳枝疏落叶萧条,莲子已成荷叶老。他愈发消瘦,举目相望,北雁南飞,寒蝉凄切,玉露生寒。秋晚处处景,景景生愁绪,愁绪无处说。
这一阙《昭君怨》,依然是上景下情,几点淡然勾勒,其意深惋寥廓。一句“瘦骨不禁秋”让这一阕词愁得愈加惹人怜。他似乎写了太多的愁。秋愁、春愁、处处愁。愁,如同一朵微笑的凋零,带着凄楚决烈的美。愁,在秋天是如此的应运而生。
他是内心有缺口的人,噙着黏稠浓烈的愁。他不是在指尖拈了几分愁,然后装势的做一会唱。那是来自他性格里的病灶,理所当然,一生未愈。一年四季,惟有秋光,不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他与秋之间,根柢太深。秋赋于善怨者以深愁,他以愁为舟,只身一人横渡岁月悠悠。
相隔三百多年的深邃流光,词愈发陈旧,情意却是历久弥新。在那个可怜秋夜,他与静默时光两两对望终不言。秋天里呼啸而来的愁,将他裹紧。与他心中那个汁液饱满的内核汇合,漫成汹涌的汐光。诗词写出,亦不是出口,《昭君怨》,他那温热如泪水一般的沉吟,直抵岁月深处的温柔。然后,被深夜读词的人轻轻吻住。
赤枣子·风淅淅
风淅淅,雨纤纤。
难怪春愁细细添。
记不分明疑是梦,
梦来还隔一重帘。
难以想象,如果没有伤春悲秋的闲情,诗词将是怎么样的瘦骨嶙峋。正是这些闲情,如同诗词的鬓前花眉间意,在金戈铁马的历史身后浅吟低唱,温情抚慰后来者的心灵,给这苍凉的尘世悲凉的温暖。
容若的这阙小令,清婉动人,如轻风送轻歌,让人不知不觉入境。点点春愁,又似墨滴红笺,渐次氤开。时至今日,我们打开书卷步入其中之时,亦要轻手轻脚,怕要惊醒那梦中之人。
“淅淅梦初惊,幽窗枕簟清。”这淅淅的风声,吹去了伊人的一帘幽梦,轩窗半闭。她,是否慵整越罗,更无心眉画远山,只执玉钗在手,却忘斜入云鬓去,任她楼下海棠依旧。
想来,唐以后,女子闺阁渐深,民风早不似汉唐时的开放,更无先秦之时的宛若天地初开。闺怨,也从离人征夫泪转为乱红飞过千去。闺阁伤春,更是绣楼深锁中女子的别样情怀。 “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哪个少年不善钟情”,古今中外,人同此心。
水调歌头·题岳阳楼图
落日与湖水,终古岳阳城。
登临半是迁客,历历数题名。
欲问遗踪何处,便见微波木叶,几簇打鱼罾。
多少离别恨,哀雁下前汀。
忽宜雨,旋宜月,更宜晴。
人间无数金碧,未许著空明。
淡墨生绡谱就,待俏横拖一笔,带出九疑青。
仿佛潇湘夜,鼓瑟旧精灵。
天地悠悠,岁月苍苍,岳阳楼目睹了古今多少落日融于湖水,谁又不是谁生命中的过客。看看他们留下的题名,就知道登楼斌诗者大多是遭贬谪失意之人。想要追寻他们的踪迹,只见水波之上旋涡之中,几簇落叶在鱼罾上飘零盘旋,瞬息不见。惟有沙洲上的雁鸣哀哀,道不尽人世间离愁别恨。
这样的洞庭秋色,雨中月下,各有其妙。然好不过秋日晴朗。穷尽人间无数画中楼台,亦不能有此之空旷澄澈。美景如斯,如何入画?生绢铺就,淡墨挥洒,横笔一拖,巍峨九嶷山的神韵便跃出纸外,可凝思,可神往,却不可及。仿佛朦胧月色之下,弹琴鼓瑟的湘神已去,只余音袅袅,萦绕于青峰之间。
容若题罢此图后,六百余年前的青云,是否仍在他胸中激荡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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