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放下“管风琴是鄙视链顶端”的偏见

文 | 沈媛

前不久，朋友发给我一个图片，上面写着：

“音乐圈的鄙视链：古典>爵士>摇滚……

学习乐器的鄙视链：管风琴>竖琴>大提琴>小提琴……”

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如何回复朋友，不解与无奈的心情涌上我心头。这是谁设计的鄙视链？目的又是什么？

如果是所谓的“鄙视链顶端”的人群设计的，我不认为这有助于引导更多人学习古典音乐或管风琴，高不可攀的压力反而会阻碍人们学习的欲望。进一步说，通过刺激攀比心而学习的人，又有多少能坚持到最后？

如果是“鄙视链末端”人群设计的，运用社会认同理论不难看出，无论是通过内群体偏好性还是外群体歧视性建立起来的“鄙视链”，都无法解决群体冲突，人们只会被进一步分化，无意义的消耗着彼此的能量。

以从事古典音乐、演奏管风琴的我为例，我选择管风琴这个乐器是因为我被它的声音迷倒了，决定用它来为我发声。同时，我非常热爱我国民族音乐，进而对多元的世界民族音乐无比崇拜。我非常尊敬从事爵士、摇滚、流行的音乐家们，就像冰上运动员中“羽生结弦不会转弯，王濛不会转圈”一样，每种音乐风格都有着独立性，需要专业的演奏家。

大家在半开玩笑地传播着音乐鄙视链的同时，我非常理解其中透露出的琴童父母的忧虑：“学习管风琴是否经济负担巨大？”可以放心，学习管风琴肯定不需要购买音乐厅管风琴，而在家练习的管风琴和立式钢琴价格差不多。

其实学习管风琴一点都不昂贵，但却是一个“浪漫的苦差事”。从根本上说，管风琴家从择业开始就意识到要兼顾“在家”与“在外”两种练琴方式。

管风琴如何在家练琴

长久以来，管风琴家们不停研究着在家里、琴房里练习的方式。从带有脚键盘的钢琴，到如同大衣柜尺寸的小型机械管风琴，再到今天的电管风琴，我们追求的是与真实管风琴一样的多排手键盘、较长较宽的脚键盘的练习方式。就像是飞行员在家里练习驾驶飞机的模拟器一样，许多电管风琴不论体积大小还是价位都如同立式钢琴一样，这使管风琴可以走入寻常百姓人家。

立式钢琴尺寸对比家用电管风琴、家用机械管风琴。在深度方面，琴身均为61左右，在钢琴加上琴椅、管风琴加上脚键盘以后，深度均在100cm左右。在宽度方面，两种家用管风琴占地面积均比立式钢琴更小一些。高度方面，家用机械管风琴的高度一般为定制。（为避免商业性、保持公正中立的学术性，以上图片中的品牌信息与特征已被抹掉）

柏林艺术大学的管风琴教授Paolo Crivellaro介绍给我他在家中的练习方式：一个有MIDI信号的电管风琴，一台安装有数字管风琴音源软件的电脑，例如Hauptwerk等多个收费软件，也有GrandOrgue等多个免费软件。这些软件如同“容器”，在软件中可以使用收费的音源，如巴黎圣母院等世界文化遗产的管风琴声音，也可以使用免费的管风琴音源。无论收费还是免费，我们都应该选择优秀的音源采集公司：好的音源将管风琴每一个音栓的每一个音管单独采集15秒以上，并以立体声录音，管风琴通常拥有数千个音管，可想而知其工程的浩大；而简陋的音源则是采集一个声音，然后数字模拟复制到全部音域，这样的声音对耳朵来说是非常糟糕的体验。对于世界名琴的音源，我不像很多欧洲同行们那般喜欢收藏，我更愿意以实用出发，德国巴洛克、法国浪漫派、现代交响型管风琴各有一个音源，便足够我练习了。

今天，数字管风琴音源软件的发达近乎做到了以假乱真，因此许多国际大赛明令禁止用这样的软件录制预选赛的录音。Paolo Crivellaro教授也在他的学生想要在音乐厅和教堂安装数字管风琴音源时，严厉呵斥“你这个行为会毁掉管风琴世界”。我与业界人士持同样观点，这种形式只适合在家中用来代替真实管风琴进行练习，管风琴的美妙来自于每台管风琴均拥有不相同的音色与键盘演奏触感，以及机械管风琴有别于所有键盘乐器的触键与离键技术。

所以管风琴家也清楚地认识到仅仅在家练琴是不够的，还要习惯利用城市内的乃至国际上的管风琴乐器资源进行训练与学习。

管风琴如何在家以外练琴

全世界的机械管风琴，其音色、键盘重量与演奏触感都各有特色。极轻的键盘，大约只有施坦威钢琴四分之一的重量；极重的键盘，可以达到施坦威钢琴八倍的重量，甚至更重。这些管风琴家不仅都需要掌握，还要为不同国家、时期、风格的琴，准备完全不同的音乐会曲目。

演奏极重的荷兰或德国北部巴洛克时期的管风琴，如果选择浪漫晚期之后的、法国或美国的、速度较快的乐曲，那无疑是一种“自杀”行为。在这样的管风琴上，巴赫与北德意志乐派的作曲家作品才是正确的选择。

荷兰管风琴体积大，每一层键盘重量均比钢琴要沉，当多排键盘叠加的时候，管风琴家必须承担3倍以上的重量。

演奏极轻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管风琴时，又浅又轻的键盘更是会导致刮音，弹大把位的和弦时，演奏家也不敢将手指重量依靠在周边的音上，仿佛“如履薄冰”。管风琴家同行们开玩笑说：“意大利管风琴，你向键盘吹口气，就响了！”后来这个笑话就升级为：“意大利管风琴，你看键盘一眼，就响了！”从中我们也可以听出管风琴家们对意大利文艺复兴管风琴的敬畏。

意大利管风琴体积较小，但演奏起来并不容易。如履薄冰的感觉不仅是因为手键盘触感极轻，还因为脚键盘是用棉布绳挂住的。

在我毕业的柏林艺术大学，管风琴专业在一个独立的教学楼中有8台不同时代、风格的管风琴。同时由于“隔壁”汉斯埃斯勒音乐学院没有管风琴专业，全柏林市的大部分音乐厅与教堂都是我们上课、练习与演出的资源。

虽然学校有安排练习时间表，但学生们还是想尽一切办法争取更多练习时间。我当时通过为对方免费演出，换取可以在该音乐厅或教堂从晚上8点到早上7点熬夜练琴的机会。要知道，柏林位于北纬52度，纬度如同我国漠河，冬天气温如同吉林，夏天下雨时也可能需要薄羽绒服。这意味着在夜晚不开暖气的寒冷温度下，我要带足一整夜所需的食物与热水，套着自己用电热毯做的衣服，穿着用充电宝发热的袜子和手套进行练琴。在黑暗的巨大空间内只能打开一盏谱台灯，不论条件再艰苦，有如此奢侈的练琴时间还是让我感觉无比幸福。

我在柏林艺术大学留学期间熬夜练琴，很多管风琴的负责人为省电，仅允许我开谱台灯。图片中的教堂允许我可以开两盏小吊灯，这已经让我倍感幸福。

管风琴双手双脚的演奏方式，给我们的腰椎、尾椎带来压力与病痛。但比起条件的艰难和肉体的辛苦，夜晚的寂寞才是更难熬的。无论是音乐动人之处击打我内心的脆弱，还是音乐激昂之处使我手舞足蹈的亢奋，我转过身去或拿起电话，都发现找不到人可以诉说。早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地铁上与所有上班的人群逆道而行，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很累，但很充实，很幸福。

学管风琴的浪漫

也正是因为每台管风琴的不同，我们管风琴家便有了一个浪漫的目标：以管风琴名义环游世界。

如上文所述，不同琴键的轻重会影响演奏家的奏法、音乐会的选曲。此外，大部分管风琴脚键盘宽窄都是不统一的，在早期管风琴上很多手键盘的宽窄也会有差别；音乐厅或教堂的混响时长不同，演奏家的奏法也要随之进行改变；每次演出之前都要提前至少两三天到达，连夜工作为这台管风琴选配音栓……这些都是管风琴家的日常挑战。

管风琴家需要弹遍世界上大部分的管风琴种类，了解各历史时期的管风琴建造原理并清楚这些机械原理是如何影响演奏法、各地区管风琴音栓与音色的不同、作曲家是用怎样的管风琴创作的，理解历史中每一代人的审美观，通晓不同社会环境下对管风琴的真正需求……在这样海量的学习基础之上，我们才能称自己为“真正会弹管风琴的人”。

由于和许多键盘乐器拥有相同的演奏原理，因此在世界各国都出现了管风琴演奏者两种类型：“仅仅能碰响”与“真正会演奏”。但管风琴演奏真的仅仅如此吗？让我拿自己举例，我也可以碰响钢琴的键盘，演奏钢琴乐曲，但是我绝对不会称呼自己为钢琴家。被我尊称为钢琴家的人，是需要掌握丰富的钢琴触键技术、细腻的音色层次感和调节能力、敏感的踏板音色控制力等演奏能力，拥有庞大的钢琴曲目量，阅读大量文献，通晓历史与今天的各钢琴学派的审美与技术差别……掌握以上海量专业知识与舞台实践技能的人，我们才会称其为“钢琴家”。不随便称呼自己为XX家，是对这个行业独立性的尊重。

我鼓励拥有钢琴和所有键盘乐器学习经验的人投身到管风琴的行业中来，但也需要告诉大家，管风琴有它特殊的触键方式、演奏技术和相关专业知识。不论从哪个专业的入口来到这个领域，都请保持学习的心态，在系统地训练过管风琴演奏技术后，相信大家一定可以发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学习管风琴的就业在哪里

许多人担心学习管风琴后，是否能找到工作。实际上不论在国内还是国际，管风琴的岗位都出现巨大的人才缺口。在中国，每台音乐厅管风琴都需要2至5名常驻管风琴演奏家，但这个职位中国目前为零。我也希望通过本文可以呼吁各音乐厅提高对设立管风琴演奏职位的认识，只有通过大量的演奏才能保持管风琴的使用状态和避免破损闲置，同时增进观众对管风琴的了解与喜爱。

在欧美的许多城市，也出现管风琴青年演奏者的断层。当下年轻人涌向科技热门行业的现状，择业的转变对管风琴传承形成了冲击。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正在学习管风琴的学生们，即将迎来就业的黄金时代。在与柏林艺术大学的学弟学妹们联系时，他们表示并不担心自己的就业，因为德国的管风琴岗位需求远远多于每年的毕业生。

相比起欧美，我国与俄罗斯国情更为相近。圣彼得堡音乐学院的管风琴系主任丹尼尔·泽拉塔斯基说过，十月革命之前俄罗斯更多是信仰东正教，管风琴更多建立在欧洲移民者的教堂，被俄罗斯人称之为外来的乐器。十月革命之后，许多优质的管风琴并没有被拆毁，而被移动到音乐厅中，因此今天的俄罗斯人始终认为管风琴是为人民服务的普通乐器。每个音乐厅需要5名左右的常驻管风琴家，俄罗斯管风琴毕业生大多选择音乐厅就业，或成为自由管风琴演奏家。

文章最后，让我们回到鄙视链的话题。

最近我在学习葛兆光老师的《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其中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历史学的伟大理想之一是培养世界公民。”我想不仅历史学，我们每个学科都在力图将人类培养成世界公民，让人们放下偏见地看待世界上每一种人、每一国文化。

作为管风琴家行走在世界，我最美妙的回忆之一是受到德国大使馆邀请，去埃及开罗演奏管风琴音乐会。我没想到埃及会有管风琴，埃及人也惊讶道，“中国为什么会有管风琴家？”在我排练时，偶然路过的埃及音乐家用埃及鼓和我的演奏做了一句呼应，于是我们开启了即兴的合奏。回头看看，德国朋友也在和埃及人学习舞步。大家都在音乐中玩耍，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奇妙的文化交织在音乐中，碰撞出火花。

管风琴如同音乐中的一枚活化石，每个历史时代都在这印上了足迹。不论学习哪种乐器，我们都是在通过乐器学习历史与人文，要善用理性与感性思维，以开阔的心胸面对世间百态。因为见过大历史，所以心中坦荡无恐慌。放下偏见与鄙视，希望我们都可以因为音乐而思想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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