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湖湘广记|农耕双抢季

湖湘广记 湖南图书馆 2022-04-27

作者:文奇志     插画:赵焯铨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望城乡下长大的。


我时常想起家乡那金色的稻浪和稻田里的守望人,尤其是七月中下旬,那是农村的双抢季。


双抢,就是抢收早稻、抢种晚稻。


最好在十天半个月里完成双抢季,抢的是时间和季节。


双抢的日子,天不亮就下田,直到天黑看不见,田里不能做事了,才收工回来。


中间的三顿饭,就是休息的间歇。


晚上收工回来,还要收谷子、喂牛、洗澡、洗衣服。


田里做工,累得实在不行了,停下来喝口水、抽支烟。


坐下来唠嗑,那是绝对不行的,别人都看得出你是想偷懒。


中间回家方便也是极少见,大人们时刻会明察秋毫,批评的话就是“懒人屎尿多,冇得也是各样屙”,有了这一层,真要方便时也会尽快解决。


双抢季每天从早干到晚不歇气,日复一日。


大集体年代的双抢季连续四十多天,分田到户之后也有十天半个月。


那时候的农村是十分落后的,缺技术、缺物资、缺农机。


所有的农活,都是靠人力硬拼。


插田、割禾、扮禾、担谷、收草、耕田,考验的是速度、劲力或耐力。


更难的是,大人们为了多收三五斗,有理无理地对每一项细节刻意要求严苛,又增加了很多莫名其妙的劳务。


我从小体质弱,劳作的速度、劲力和耐力都不好,插田、扮禾、担毛谷子,搞起来就是眼前一抹黑,苦!


插田


插田不是简单活。


为了插得均匀、整齐划一,先要拖架子。


架子,是两根木杆做成的丁字架,横杆上面带定尺寸的木耳子,一个人背起来,在水田的稀泥巴上拖来拖去,横竖画成方格子,每一兜禾苗都插在格子的交叉点。


格子分三五寸、四六寸、五五寸、六六寸。


三五寸太密,长起来里面不透风,禾苗不壮杆,反而不好。


六六寸太稀,浪费田面,那是懒人图省事才搞的,在乡里肯定要挨骂。


五五寸,行距窄了点,不方便走人踏脚,也不蛮多见。


最常见的就是四六寸,不稀不密。


我喜欢插四六寸,不拖架子的时候,四寸的行距随手一带,就变成五六寸,宽一点点就省了很多又不现形。


拿在手上的秧苗,几根一把插下去,那就变成了一兜禾苗。


秧苗变禾苗,只在刹那,想起来也是有味,大约就像是成人礼吧。


每一兜禾苗要求八到十二根秧苗。


根数多了就要多耗秧苗,还会毛兜,禾苗长不壮实,香棍子一样,蔫蔫的、瘦瘦的,自然是结不出很多金黄饱满的谷子。


根数少了,结的谷子就少,自然影响产量,肯定不行。


禾苗插下去深度也是有标准的,两指到两指半最好。


插深了,禾苗坐兜好,但发兜慢,长时间长不起来。


插浅了,禾苗坐兜不好,生根不稳,长得也慢,俗称是返阳慢。


但近些年都是搞抛秧,插都不插,根本没有深了浅了的说法,也是蛮好。


有了这许多的严苛要求,插田的时候都要养成好的习惯,才能做到又快又好。


在生产队的时候,插好的田要经过队长验收合格,才能记工分,那就有点严格啦。


记得有一年,同伴的大哥当队长,把我们仨当典型搞。


明明是生产队的秧苗矮小没长起来,硬要我们插出来的田要成片黑墨油青,害得我们多扯了好多秧苗。


当时插下去是好看,最终还是毛兜了,那丘田的收成不好,大家都不敢明面上吭声。



分田到户后,都是自己说了算,要求自然不会严格。


头两年还搞一下,后来就不拖架子了,说是省点拖架子的工,其实是插田的时候可以稀一点,偷点懒。


我父亲也是懂我们的,说那木架子用的年数太久了,用不了了,一刀下去,当了柴火。


小时候喜欢跟在父亲后面做事,可能就是因为这些事情觉得舒服。


不拖架子,插田就要傍田埂走,随手转弯,插出来像灵蛇舞动,灵动得整齐划一,插出来的田煞是好看。


如果能引人驻足夸奖几句,那是要吹好一阵子的。


有荣光就有狼狈的时候,我插田最怕几个人并排,我基本跟不上。


这时候尽量走最后一个插外边,否则被关了巷子,被人取笑,抬不起头。


插田就要扯秧苗,扯秧苗是我比较喜欢的。


不是我扯秧快能干过别人,而是秧田里有时候有鱼捉。


捉鱼好玩,又借机偷懒歇会气,这样取巧终究是逃不过母亲的金睛火眼,挨骂是肯定的,好在捉了鱼可以改善全家人的伙食。


在那个衣食有忧的年代,改善伙食那就是看得见的奢侈,所以母亲的责骂就显得轻描淡写。


扯秧是不容易的,弯腰驼背,两手不停,和插田一样累。


手工插田,每个人一天最多就是插一亩,但我从未达到那个水平。


杀禾


杀禾比插田好一点,要求冇那么多,但起码的几点还是有的。



一是禾兜子留得要矮,一寸到一寸半。留矮了还好,除了杀禾累点,坏处不大。留高了那就不行,扮禾撸禾把子走人时碍脚,拖打稻机碍事费力,最紧要的是稻草就少了,稻草是要喂牛、垫牛栏、盖草屋、烧火煮饭的。


二是禾把子的兜子要朝打稻机方向,绝对不能反了。放的时候要尽量往打稻机方向带,放近点,减少扮禾撸禾把子走的路,省点体力。


三是禾把子大小,要看有哪些人来扮禾。都是男人,禾把子可以尽量大。女人多,禾把子就要小,大了不说女人拿不起,打稻机都踩不转,效率反而出不来。有男有女,就最难控制了。


我那时候都是按自己的习惯,两抓一把,男的拿了刚好满满一手,女的看了就头皮发噶麻了,这也是我杀禾听空话最多的时候。


插田和杀禾,我是不喜欢的。


简单的手工,不停地重复,搞久了手瘸。


还要整天弯腰驼背,面朝黄土背朝天,每次站起来都只能慢慢地升直腰杆子,至今想起来都发怵。


扮禾


我记得的最初的农业机械就是打稻机,用脚踩的。


据老一辈讲,这还是很好的了,解放前他们用的都是扮桶。


扮桶,就是一个四方形的大木桶,里面一个格栅,上面用半人高的篾折子把三个方向围哒,只把一个方向留一个口子,扮禾的人双手握住禾把子,高举过头顶,再用力砸到扮桶里的木格栅上,把谷子打下来。


乡里的讲法,砸就是扮,扮就是砸,可能这就是扮禾这个说法的来历。


一把禾把子,谷子大约一斤,砸下来摔打三次可是摔不干净的,一般需要四五次。


扮桶扮禾,一般是一家人出动,一家三代人的居多。


人少了乏味,易疲劳,人多了窝工,效率低。


我算幸运,赶上了有打稻机。



虽然脚踩还是要人力,效率还是高了不少。


也不省力,因为没有人会敢把力气省下来,仿佛他们有的是用不完的力气。


他们会加快速度,加长时间,为了赶插晚稻,为了晚稻有个好收成,他们会随时随地拼尽全力。


几个人踩打稻机扮禾是轮着来的,每个人飞快地搬了禾把子,在桶路中间排队等。


桶上的人把禾把子上的谷子打干净了,自然地从两边下来,随手把草把子丢旁边的空处。


有时候,看到后面的人体质弱点,桶上的人下来前还要用劲踩一脚,为的是后面上来的人接着踩打稻机会省力很多。


这随性一脚,就是最淳朴的友好和关爱,至今想起来都倍感温馨。


这川流不息的车轮战,也有打破节奏的时候——韄(huò)草。就是把脱了谷子的稻草绑成草把子。


绑成一个草把子一般要三四把禾把子,多了,草把子太大,晒不干,拿不起;少了,草把子太小,也是不好,农村做事是讲求省时省力的。


韄草有手法,两手平拿七八根稻草,对照地上稻草的稻穗下方比齐,两手交叉抱起来,一手把草尾子一捺,另一只手随手一拉,韄草就成了。


没掌握手法就要练习,会了就快,快到不会耽误下一轮上桶扮禾。


韄好的草把子,随手一甩要让它立起来,底下还要张开点,这样草把子里面透风,就容易晒干了。


除了踩打稻机扮禾耗力气,还有一项顶耗力气的就是拖打谷机。


两百斤的打谷机在田里拖起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男人在前面拖,女人和小孩子在后面推,齐心协力。


田里冇水,拖打谷机真费力,有时候想轻松点,又指望田里有烂泥巴,但是烂泥巴要浅才好,深了咧走人撸禾把子又费力,终归是难得十分合意。 


担毛谷子


扮桶快满了,差不多有几担谷,就要把谷子铲出来,用箩筐挑回家去,叫“出桶担毛谷子”。


担毛谷子就过硬了,山路崎岖陡峭、蜿蜒曲折,路途遥远。


我们生产队最远的田有两里多山路,都是上岭路。


一担毛谷子一百四五十斤,要是田里有泥水,谷子就是湿的,那一担就是两百斤了,真是硬挺硬的力气活,没得半点偷懒的滑头可耍。



父辈们的裤腿裹满了泥巴,汗水湿透了衣背,青筋爆凸,血脉偾张,或踏步前移,或小步轻迈,稳稳当当地在山路上一步一步向前移动。


这份自信,没有实力是装不出来的。


收草


收草不是技术活,就是把田里的草挑到田边山边的空处去晾晒。


先把草拖到田边再挑走,一亩田有大几十担草,走在又窄又滑、弯弯曲曲的田埂上,既要体力还要灵巧。


草晒干了,收草就轻松,草屑、土灰又出来了,粘在身上,合着汗水,奇痒难耐。


草没晒干就沉,收草费力气。


为了抢时间,大部分时候都是收湿的,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耕田


耕田,可以说是双抢季农活中稍稍轻松点的。


记得小时候还是生产队,我因为体弱力气小,插田扮禾根本搞不过别人,父亲看着我,只是一直摇头。


但我还算灵泛,为了能混口饭吃,父亲早早就安排我学耕田,干农耕的技术活。


耕田比不上插田扮禾辛苦,因为村子里有大部分的人不会,也算是技术活,工分不会低,这是父亲在生产队以此为主业时给我安排的出路。


父亲是队上耕田的一把好手,加上有了这份私心,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去学耕田了。


但并不是认真学,也就是大人歇气的间隙,小孩子去搞几圈。


耕田就是跟在牛屁股后面走,每天在泥泞里行走十来二十公里,累是累,但比插田扮禾好很多。



耕田最好玩,一把碳氨下去,小鱼小虾和泥鳅黄鳝都翻了,这是小孩子们最兴奋的时候。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个角落湾里水面起了一个小波浪,都会飞奔过去,手摸脚踩,清理得干净彻底,还要站着不走,眼睛盯着别处,心里还盼望着脚下的漏网之鱼。


又苦又累的双抢季节,小鱼小虾就是改善生活的全部希望。


晚稻完成插秧,双抢季就算结束了。


其他农活不需要抢季节,可以慢慢来。


山村又恢复了平常的不紧不慢。


稻田又等待着来年的双抢季,孕育一季又一季的希望。


如今,老家建成了美丽农村,双抢季也远没有了曾经的那般艰难。


我还是时常回想起儿时的双抢季,回想起老家的稻田,回想起父母亲这样的稻田守望者。


他们披星戴月,挥汗如雨,奔波在山村的小道上,直到颗粒归仓,满足的笑声,在田间地头爽朗了起来。


父母亲用山梁般的脊背,搭成一座桥,用滚烫的汗水,挥出一片雨林,送我们走出了贫穷落后的山坳。


而他们自己就是一杆稻子,扎根泥土,仰望蓝天,不卑不亢,挺过风雨,收获金黄,活出人生的敞亮。




作者简介:文奇志。简单记录难以忘怀的乡愁。


推荐阅读


湖南图书馆“湖湘广记”栏目长期面向社会征稿和招聘插画师,文章单篇稿费600元起(插画400元/篇)。点击可见详情

点击图片阅读|湖湘广记 | 我的八十年代

长按二维码

关注湘图君

微信号:湖南图书馆   

ID:hntsg1904

你的在看,我还有机会获得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