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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湘广记 | 记忆中的七月半

湖湘广记 湖南图书馆 2022-04-27
   作  者:杨娜       插  画:刘游
“七月半,看牛伢子伴田坎。”爷爷生前每每说起这句话时,就代表家族一年一度最隆重的缅怀先人、祭拜祖宗的仪式要开始了。
我曾祖父十几个儿子,还结了很多干亲,成家立业后分散在各个屋场。他老人家仙逝后,各个屋场的叔伯爷爷就每年七月半如何迎接先人“归家”,都要事先开会决定,然后排队迎进送出,唯恐出现“先人不识归途”的现象。故从七月初八初九开始一直要接送到七月十五方才结束。原则上,上一家接完送出门,下一家再接进门。有一年,我堂伯父“接祖宗”时怎么也点不燃香烛,百思不得其解,马上跑到上一家我爷爷这边询问。只听我爷爷不慌不忙地说:“急么子咯!我还没送祖宗出门呐!”果然等我爷爷这边欢送鞭炮一响,堂伯父回家点鞭炮和香烛就得心应手了。
这事儿让我突然对“七月半”这仨字肃然起敬,让我很长一段时间相信人的亡灵是存在的,祖先虽与我们阴阳两隔,不过是他们的居住空间变换了而已,一脉相承的血缘和亲情是永远斩不断的。逝去多年的亲人,每年能回一趟家团聚,和后人一起喝顿酒、吃餐饭,那场面想想都很温馨。我也由衷感叹祖先们先知先觉的智慧,立下了迎进送出的规矩,家乡的变化日新月异,若后人们不接送,让年事已高且一年才回一次家的他们何以识得来时归去的路?

我从七八岁开始,每逢七月半,都会伴在爷爷身边看他做“包”,现在的南杂店有很多现成的“包”买,我爷爷那时候都是自己亲手做,偶尔也会叫我动手写“包”。“包”即冥钱包,是从阳世(现世)寄(烧)往阴间(冥国)的钱包,现世的后辈希望在阴间的亲人们能收到此心意,在阴间也能过得很好。
每年轮到我家接祖宗,爷爷总要提前一天做大量的准备工作。他早早从集镇买来白蜡纸和一沓沓姜黄色元宝冥钱,回家后让父亲卸张门板下来,铺在两条高高的板凳上,为他搭建临时的案台,专门供他做包写包用。奶奶则用大米掺少许糯米熬成粥,放凉后用细纱布装上粥用力挤压到一个洗净的宽口玻璃罐头瓶里,做成浆糊备用。爷爷沐浴更衣后,便毕恭毕敬立在文案前裁白蜡纸。每个包的规格约宽一尺、长一尺五,留半寸封口,每张纸对折后裁成一个“凸”字形。我那时尚小,看爷爷手里拿着市尺,天真地问为什么要用尺量。爷爷说,做人要实诚,做事要大气,要按规矩走,尤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更不可缺斤少两。现在想来,这也许就是家风吧。

爷爷还有一个绝活是令我相当佩服的——用篾刀裁纸。爷爷说,篾刀裁纸干净利落,一刀裁断,几乎不留纸屑。那长长的篾刀刀背很厚,刀口白且锋利,平常爷爷用一块棉布包着收藏好,小孩子是不准碰的,怕伤着。爷爷并不是专业的篾匠,只在农闲的时候,他会从山上砍来翠竹,削枝、刮青、剖篾……我亲眼见证他用那把厚重锋利的大篾刀,把一株株青翠的毛竹,节节劈开,变成篾片,再剔出一条条柔韧均匀的“青篾”和“黄篾”,最后变魔术般地打磨成精致的菜篮、箢箕、簸箕、竹篓……甚至有一次,他用细细的青篾条,编织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大蚱蜢送我,长大后,每每回忆起当时我抑制不住的惊喜和爷爷的眉开眼笑,眼中竟总泛着泪光。
裁完纸,便开始做“包”。爷爷把裁好的胖乎乎的“凸”字形白蜡纸展开变成瘦长的“中”字,然后像多米诺骨牌一排排横着扒拉开,用毛笔蘸上浆糊在接口处一溜儿刷过去,然后一张张迅速拿起两边往中间对折,粘好。接着再竖着一排排扒拉开,用同样的方法把底部的封口粘好。就这样,一个个像白色大信封一样的冥钱包就做好了。

接下来开始写包。爷爷拿出笔墨砚台,我便开始兑水研墨。爷爷坐在一把高高的围椅上,右手手腕悬空握着毛笔,先在每一个冥钱包的背面粘贴骑缝处写上一个大大的“封”字,这样寄冥钱的时候就不会被别人拿走拆封。等到墨渍晾干,再翻过来写正面的内容,是从上到下、从右到左开始写的。一般右边写敬奉钱财的后辈儿孙名字,中间写受用钱财的已故祖辈的牌位,左边写阴历时间,时间一定要写在烧的那一天。全部写完后,就把一沓沓的冥钱塞入包内封好,次日杀鸡时把新鲜的鸡血留下,在每个包上涂一点,意为驱邪。在陪着爷爷做这些事的过程中,我搞懂了“显考”“显妣”“祖考”“祖妣”“老大人”“老孺人”等专用词语的意义,知道了自己属于什么土地庙,也明白了什么叫“地盘业主、孤魂野鬼”,因为爷爷不但给故去亲人准备了包,也给土地公婆准备了包,还给那些没有人拜祭的孤魂野鬼准备了“撒钱”,在烧包的时候命我等小辈把冥钱一张张分开点燃撒在路边,只为给亲人寄去的钱财能顺利到达,避免“鬼打架”,半路被劫。

烧包的时候很是壮观。吃过晚饭后,爷爷点上香烛奉上烟茶送祖宗们上路,鞭炮一响,便抱着上好的干稻草铺在家门前的塘角处,把满满两菜篮子包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稻草上,然后点火烧包。紧接着,爷爷把准备好的一碗水泡饭粒捞出来撒到周围,专门打发给没人祭拜的“阴间乞丐(俗称叫花子鬼)”。随着爷爷逐年衰老,他的老兄嫂姐妹们相继离世,烧的包也在逐年递增。农历七月中旬的傍晚已微凉,伴有呼呼的秋风,火借风势,越烧越旺。爷爷说,火烧得越旺,代表子孙后代越兴旺发达。火苗窜起来像小旋风一样,仿佛无数只手在空中抓挠,看起来真的像传说中的“鬼抢包”。大人们常逗我们说,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在七月半可以见着真的鬼。我那时每到七月半便瞪大眼睛拼命找鬼,自然无从遂愿,长大后方知幼稚可笑。

在爷爷恭敬老祖宗们的同时,奶奶则要打点我们这些“活祖宗”。一天的饭菜,祭祀的茶食,都是奶奶在操持。记忆中祭祀用的饭菜小食丰盛堪比过年,这也是儿时期盼中元节的理由。已故的祖宗们哪吃得了,最终还不是全部落入了活着的后辈子孙们口腹中。但奶奶告诉我们必须要等祖宗吃完我们才能吃,其实就是要等她和爷爷做完祭拜仪式。然而,物资匮乏的年代,哪有小孩不眼馋的?有一年,小堂哥看见奶奶上完平常难得一见的供果糕点,便急吼吼地问:“奶奶,这能吃不?”奶奶严肃地说:“不能吃,上面涂了药药!”等奶奶转背去忙别的,小表哥高声喊:“奶奶,我吃了一个,没事不?”奶奶只好慈祥地回应:“吃了就算了,没事儿的!”此话一落,等她忙完过来一看,祭桌上就只剩下三个空盘子,那些个顽皮的孙儿们,已经拿着“战利品”跑得远远地偷偷享用去了。奶奶见状,无奈苦笑,只能虔诚地跪在祖宗牌位前,跟祖宗“讲清楚”,请求列祖列宗宽恕小辈们无知不懂事。奶奶有句名言:“道理讲得清,牛肉敬得神!”怕也是被孙辈们的顽劣调皮逼出来在祖宗面前打圆场的。

现在,爷爷奶奶已作古多年,“接祖宗”仪式自然而然由父母辈接棒。每到中元节,我们都要依照传统带着孩子回家祭祖,父母也像爷爷奶奶当年一样恭敬虔诚地忙前忙后。现在的孩子玩的吃的应有尽有,不像我们儿时那样期盼过年过节,对琳琅满目的供品几乎视而不见,直到大人们硬塞到他们手中,说一句“敬过祖宗的,吃了保佑你平安有出息”,他们才勉强吃两口。或许出于新鲜感,会伴在书桌边看大人写包,会随大人一起跪拜叩首。每每跪在爷爷奶奶遗照前,我多想告诉他们现世的繁华,但我更想告诉他们,我其实很想念他们,想念在他们庇佑下那些无忧无虑的童真年代,想念他们一笔一画横平竖直教我们温书习字,想念他们传承下来的行端坐正与人为善的处世之道……我常常想,是否因为我们对先人的思念从未间断,所以中元祭祖仪式才得以绵延千年?是否因为炎黄子孙们不断往上寻祖,往下扎根,才得以生生不息,五千年的华夏文明才得以无限传承?
也许,时间会改变很多很多,但我深信,对亲人的记忆和爱,是永恒的。


作者简介:杨娜,企业高管,曾供职于报社,爱好码字、旅游、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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