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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梦-落魄终生的画家常玉

原人绘 2022-09-05

睁开充满火焰的眸子之顷

我看见了陋室的丑恶

我也感到被诅咒的忧虑的尖峰

刺入我的灵魂深处


有丧殡之音响的时钟

猝然敲响了正午

我这凄凉的,麻木的小千世界上

天空在把黑暗倾注


(法.波特莱尔「巴黎梦」胡品清译)



常玉,约翰 · 法兰寇 摄影,1933年


一九六六年八月,巴黎的天空一片刺眼的金黄,不时拂来一阵燠燥的热风。巴黎迂回的街衢显得近乎窒息般地沉静。巴黎近郊的沙坑街,有幢由早期修道院改建的公寓,毗连的四间房子租给四户比邻而居将近三十年的画家。房客之一是来自中国,叫做常玉。


就在那个沉闷的午后,邻居发现常玉陈尸在他空寂杂乱的画室,死于煤气中毒。令邻居们费疑猜的是:常玉到底是因为手伤未能用力将煤气炉拧紧,或是存心自杀?虽然以后在他的抽屉还发现了一柄手枪,但却找不到片纸只字的遗言。若说他是不小心所致,又为什么在炎热的八月天,将门窗关得那么紧,衣着整齐地坐在椅子上?总之,常玉的死亦如他的生,都是一团解不开的谜。虽然他的生命终止了,他遗留下来的艺术创作却是不朽的,是一种永恒的开始。




一九三四年,法国出版的「当代艺术家」生平字典里记着:常玉,中国画家,一九〇〇年十月十四日生于四川,曾以中国水墨所作的速写及油画展于秋季沙龙及替勒丽沙龙。为法文本「陶潜诗集」制作插图,该书的序文由伯· 瓦烈熙撰写。三十年代的巴黎,是许多人梦寐遐思的花都,更是艺术家心目中的谒圣之地。


从有限的资料中,知道常玉大约是一九二〇年前后到了巴黎,当时的他是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依他的自费赴法,衣着且能跟得上当时的时尚看来,家庭环境是相当不错的。那时巴黎有不少学艺术的中国人,如徐悲鸿、蒋碧微失妇,张道藩、谢寿康等人。常玉与他们时相往来,并成立一个画会叫「天狗会」。初居巴黎,常玉深被法国浪漫的异国情调迷惑。他爱上了古老的巴黎城街道,闲逸的露天咖啡座,结交志趣相投的朋友,最令他心折的是巴黎的女人:她们时髦的打扮、窈窕的体态、优美的曲线,走在路上飘扬如波浪的裙裾;或站或立都有一种令人销魂的丰采。




年轻的常玉,深具波希米亚人浪子般落拓的气质,有高度的审美观,在那个思想浪漫自由的国度,他放怀地展开天才的翅翼去追求理想中的真与美。因此从一九二〇 ― 三〇这十年间,可说是常玉艺术创作的巅峰时期,他以无比的狂热去追求理想中的完美,尽情地发挥深藏的才赋,用简洁不落俗的线条,坦率地抒写他心目中感性的「女性美」,扣人心弦的曲动线条,使他笔下的异性极具挑逗性,而他画作中高壮健美的女性则是他一生追求的目标。


我轻佻的爱人

我热恋的爱人

我钟爱妳

以牧师崇拜偶像的虔诚


(法.波特莱尔「午后之歌」胡品清译)


对于女人,常玉是个感官主义者,就像吃饭、喝水,出于一种本能生理的需求。他的一生可以说都是以女人为生活的中心。(一如他的绘画,多是表现裸女。)在他看似堕落式的肉欲和感官的逸乐里,谁又能了解到他曾十分渴望得到一种升华的灵性的爱。




从常玉珍藏的相簿里,发现有许多蒋碧微独照或与之合照的相片。而蒋的相片总是紧伴在常玉相片的旁边。虽然蒋碧微在她的回忆录中,把常玉形容成一个小器自私的人,可是从常玉挥霍的习性及相片中他们相交的情况看来,常玉并不像她所指的那样。蒋碧微美丽大方,具有西方人健美的体形。以今日的眼光来看,她是位思想开放的新女性,成为中国留学生们众星捧月的对象。可想而知,当时心仪她的一定不只张道藩一个。


这时的常玉,虽然身在繁华的花都,他的思想感情却纯情如少年之维特。与「天狗会」的朋友聚会,蒋碧微总是瞩目的中心。身在异域,夜深人静之时,或多或少总会在常玉心中涌起一股空虚落寞的乡愁,却不是美丽的巴黎能予弥抚的。久而久之,蒋的落落大方、一颦一笑在他心中映成倒影,形成了一个独创性的梦,紧紧牵萦着他的心。


蒋碧微回忆录中提到有次她与徐悲鸿、常玉在常玉寓所联合作东宴请法国朋友。徐临时有事,由常玉与蒋到菜场买菜。徐办完事到常王处,算计买菜的也该回来了,可是喊门久敲不应,徐气愤得独自回家,从此埋下了彼此心中的阴影。


依蒋碧微的性格及在回忆录中曾为自己绰约的风姿自豪看来,她该是属于有征服欲的女人。女人天禀的敏感性使她感觉到常玉的态度,就像少年维特一样,常玉对这分感情虽然矛盾痛苦,却把蒋视作可望不可即的偶像,是他心中纯洁温情的代表。而当蒋与张的关系明朗化之后,他心中的偶像猝然碎裂,他的失望可想可知。




在失望痛苦之下,不久他就离开了「天狗会」,许是从此他对女性的看法有了改变。此后他生命中出现了无数的女人;有年轻貌美的贵族小姐,有丰乳硕臀的模特儿,或是金发丰满的德国女郎。


他像一团热情的火焰,挑旺着自己,总想找回那分原始的、失落的爱。可是一次次寻找的经验,只是再次增加失落的空虚。但是他又不能忍受自我的冷却;于是他令自己落于循环式的寻觅,蜷缩在女人的发茨间,退而求诸一种感官的慰藉,一种美学的享受。这种享受予他是永恒的刺激。


可爱的春天已经失落了它的芳香

时问吞食我,一分一秒地

一如积雪吞食僵硬的尸体

我向上方俯视地球的浑圆

且不再在其中寻觅一个楼居


(法.波特莱尔 胡品清译)


常玉很注重身材仪表。他喜欢典雅的服装,讲究饮食却不能接受法国菜,认为那是一种毒药。因此他训练自己烧得一手精致的中国菜,还写了一本食谱。他常作运动,并且发明一种好像乒乓网球的运动器利,在法国网球协会介绍他的发明,很受欢迎。他很少谈到他的家庭亲人,只知大约有十来个兄弟姐妹。一九四〇年曾返回四川老家奔丧,是他做丝绸生意的大哥去世,他继承了一笔遗产。


以往的生活费或许是靠兄长定期的汇款维持。兄长去世之后,忽然间捧着一笔为数可观的钱回到巴黎,一时里毫无顾虑地乱花起来,一年光景就把那笔钱花个精光。由于他毫无节制的挥霍,拮据的情况可想而知,往往穷困得出门以步代车。甚至收集用过的地下铁车票,在票面上贴着印有名字、地址的小纸条充作名片。冬天常常连加炭的暖炉都燃不起,至于因付不出老人退休金的相对基金(六十岁后就可免费享受政府付予的福利),屡上法庭遭到罚款,更是常事。




萧勤于一九六三年在巴黎见到五十多岁的常玉,已经像个忧郁穷困、毫无斗志的老人,跟当时的艺术界生疏隔阂已久。以常玉的天赋才气,在三十年代的巴黎画坛,应该能闯出名气来。为什么常玉的艺术生命尚未开花就已随着岁月凋零?席德进从巴黎返台后,曾将常玉一生未能成名而至落魄的原因,归咎于性和女人,那是不确的。因为席德进不了解在某种情况下,女人对常玉是生命原始的震撼力及灵思的泉源。这从常玉的创作可得到有力的证明。


据说早年有位画商打算捧一位东方画家,看好常玉,给他一笔钱,约定半年后交二十幅油画为其开个展。半年后他把钱花光了却交不出画,这位画商一气之下转而捧日本的滕田嗣治,结果滕田享誉国际,成为日本的国宝。一九六四年,当时的教育部长黄季陆先生曾汇了四百块美金给常玉作路费,邀他回国展览。他先交了四十幅油画托大使馆运回台北,然后拿那四百美金先到埃及旅游一番,结果失去了返抵国门的机会。




他曾问及法国朋友达昂,为什么他的夫人要工作?朋友告诉他,若不工作,则仅够糊口而已。常玉却觉得很奇怪,他认为只要能糊口,不就够了吗?由种种迹象看来,戕害常玉艺术生命最大的致命伤,是在于他的缺少责任感、不能节制及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苟且心理。


常玉的艺术生命是被他自己埋没了;他不知安排生活,不为明天打算,机会来的时候未能把握,任其溜走,以致与成功失之交臂。一个天才需要机运及环境的培养,更需要靠自己的努力及肯定,而常玉蹉跎了大好光阴,再回头时,发觉自己的生命已似塞纳河上夕阳的余晖。无论他如何地眷恋巴黎,也不过是一个飘泊异域三十多年的孤独灵魂。反顾一生,爱情虚空,事业又无成,常玉深深被乡愁、冷漠侵蚀,受穷困病痛相逼。


往日的欢乐只是一场空幻的巴黎梦。当他面对慢漫长夜,无边的忧郁痛苦,绝望无情地纠缠着他。晚年时他画了一只极小的象。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奔驰。他指着那只几乎被沙漠埋没的小象对朋友说:


「那就是我!」





常玉是死了,诚如席德进生前曾说:由徐悲鸿时代,经过赵无极时代跨越到了我们这一代,不知其间有过多少美丽的梦,美丽的爱情,这些都像巴黎的春天一样悄悄地逝去了。


当年若不是席德进撰文介绍,谁又在意一个终身潦倒困死在巴黎的异乡客。几年前,若不是有个来自台湾叫陈炎锋的年轻人于偶然的机缘,在巴黎发现了一批蒙尘将近三十年的常玉作品,他将之拭擦,还以晶莹,又专访查寻他的事迹,并将作品携带回来展现在国人面前,让我们于感叹赞誉之际,重新肯定他的艺术价值外并我们意识到人的眼光之短窄,我们往往只看那成功的一个,却从不见那失败的一群。


常玉逝世迄今已二十余年,他的一生,充其量也不过是巴黎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梦,梦是空幻了无痕迹的。他虽然是那么消极无为地生活着,他的后半生如被蛊惑的命运,他却藉着创作的表现,将极端的愁苦穷困化作悲剧性的美学,以致让我们确知他的生命虽然终止,永恒却依旧坚持。




本文选自古月著「诱惑者」

大村出版社.一九九一年(民国八十年)十一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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