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欧宁:从新拉纳克到新和谐|天涯·新刊

天涯杂志 天涯杂志 2023-04-08

天涯微信号tyzz1996 

天有际,思无涯。

投稿邮箱:tianyazazhi@126.com




点击封面一键购买本期杂志


从新拉纳克到新和谐

欧宁

 

山谷之神!惊人的洪水;

这棵大树上最无精打采的叶子

震动着——被你的力量唤醒;

岩穴以空洞的呻吟回应;

振动着,它中央的石头,

那时间凝结而成的塔!

 

如今乡村的景色还是如此秀美!

因为你,噢,克莱德,曾经

仁慈而且强大;

被点点的清爽露珠取悦

那小小的花儿正颤颤地窥视

你摆设在周围的岩石。

 

——威廉·华兹华斯

 

克莱德河

 

华兹华斯这首写于1814年的诗描写了克莱德河的科拉瀑布壮丽的景色。早在十八世纪,这里就吸引了许多英国风景画家前来写生。雅各布·默勒1760年创作了油画《科拉瀑布》,1771年首次在苏格兰国立美术馆展出;威廉·透纳至今在苏格兰国立美术馆和泰特美术馆也留下很多关于科拉瀑布的油画和写生草稿。与诗人和画家们所捕捉到的澎湃怒涛不同,此时我们在山顶小径上俯瞰的科拉瀑布,静如处子,柔似白练,从高耸的岩石流注到谷底的深潭。向北远眺,穿过晚秋的层峦叠嶂,我们可以追逐着克莱德河的流向,望向我们的来路。在它形成下一个瀑布的地方,坐落着新拉纳克村,一个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的保护区,那正是我们开始步行的出发点。


雅各布·默勒油画作品《科拉瀑布》


1784年,两个中年男人也曾沿着相同的路线徒步考察,一个是大卫·戴尔,格拉斯哥的银行家和实业家;另一个是理查德·阿克莱特,水力织纱机的先驱。他们对克莱德河沿岸备受墨客文人称赞的自然美景视若无睹,却从它的湍湍急流中看出让他们欣喜若狂的工业推动力。阿克莱特激动难耐地宣称:“苏格兰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办各种工厂的地方了!”并预言这里将成为苏格兰的曼彻斯特。在《资本论》中,严厉苛刻的马克思把他斥之为“偷盗别人发明的最大的贼”,当时阿克莱特的确被专利官司缠身,正想寻找新的机会来打捞他在纺织业的收益。1785年,戴尔与他正式合作,他们买下邓达夫瀑布附近的河边泥沼地,开始创办当时英国最大的纱厂,这就是新拉纳克的来历。

这一年,来自威尔士新镇(Newtown)的罗伯特·欧文才十四岁,作为一个离乡闯荡的早慧少年,刚刚结束在林肯郡一个布商麦格福格那里的学徒生涯,进了伦敦一家服装公司。他比同龄人早四岁入学,八岁就已经在当时萌芽的“导生制”(Monitorial System)学校里担任“小先生”,十岁和哥哥到伦敦谋生,很快当了麦格福格的学徒,并饱读老板家中的藏书。欧文是英国工业革命时代的产儿,在他出生的1771年,阿克莱特在德贝郡安装了第一台水力环锭织纱机,大大节省了人工劳力;同一年,英国进口了约六百万吨原棉,到1790年,这个数字已增加到超过三千一百万吨,显示由于新技术的发明带动纺织业生产效率的提高,导致原材料的巨量需求。欧文在布商和服装公司的经历只不过是初尝了这个方兴未艾的行业的销售终端,下一步他就进入了生产中心成为领潮人。

罗伯特·欧文


在那个创造力喷涌的时代,新发明不断更新迭代:从1733年约翰·凯伊的飞梭,到1764年詹姆斯·哈格里夫斯的珍妮多锭纺纱机,到1771年阿克莱特的水力环锭织纱机,到1779年塞缪尔·克朗普顿的骡机,到1785年第一家蒸汽纱厂的出现……这些新技术一步一步把曼彻斯特变成财富迅速积聚、人口急剧增长的“棉花城”。欧文在它最鼎盛的时候来到这里,开始展露他作为实业家的锋芒。1789年,在一家丝绸棉纱和亚麻纺织品公司短暂任职后,十八岁的欧文跟他哥哥借了一百镑,和一个技工合作开了只有三位工人的走锭织纱机(克朗普顿的前版)小工厂。他对新技术的敏感和管理才能很快吸引了当时曼城棉花业巨头彼得·德林克沃特的注意。

在后者登报要找一位工厂新经理时,欧文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你有多大?

“今年五月整二十岁。

“你平常每星期喝醉几次?

“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喝醉过。

“你要求多少薪金?

“一年三百镑。

“什么?一年三百镑!今天早晨来找我求职的人不知有多少,我想他们提出的要求加起来总共也到不了你要的数目。”(罗伯特·欧文,《自传》,《欧文选集》第三卷,商务印书馆,1984年。77页)

欧文底气十足,因为他靠自己的小工厂就能赚这么多。为了证明这点,他邀请德林克沃特去查看工厂和账册。德林克沃特不仅同意了他的薪金要求,还按成本价格买下他的所有纱机,并要他马上负责管理已经引入了新蒸汽技术、共有五百名工人的大工厂。欧文因此在曼城实业界一夜成名。

在1792年至1795年间,欧文用实力回报了德林克沃特的信任。他大量进口美国原棉,把棉纱产品改善到可以织成平纹细布的精致程度,同时提高了销量和利润,并把工厂管理得井井有条。德林克沃特在第二年后就把他的年薪提到四百镑,第三年又增至五百镑,但许诺的四分之一利润分成一直没有兑现。1796年,欧文辞职后利用他积累的好名声,与人合伙创办了乔尔顿·特韦斯特公司。在十八世纪的最后几年,英国政治动荡,经济大受冲击,其原因要上溯到更早的历史大事:1783年承认美国独立让英国失去了它在北美的殖民地;1789年发生的法国大革命让英国为首的欧洲皇室深感恐惧,也把英国分裂为保皇派和共和派两股势力;1793年法国对英宣战,形成了两国之间长达二十多年的对立;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十九世纪初期,亦即1815年英军在滑铁卢大败拿破仑之后才告平息。在不稳定的局势下,大多数公司都受波及而减产,但欧文的公司却奇迹般地维持和发展,这让他的影响力超出了曼城,被不列颠王国更多人所知。

在曼城,欧文继续自我学习,展开他的智识探索。1792年,他参加了一项反对法国式的动乱、支持渐进政治改革的异见者联署声明,这让他有机会认识曼城的启蒙主义知识精英。第二年,他加入了曼城文学和哲学协会,活跃在读书会、讲座和论文交流活动中,并开始参与曼城的公共事务,特别是对工人工作条件和健康状况的关注。正是在曼城公共卫生协会的一次工厂听证会上,他知道了大卫·戴尔在新拉纳克的纱厂开展的福利试验。1797年,他第一次到苏格兰进行商务旅行,在格拉斯哥偶然被朋友介绍认识了戴尔的女儿卡罗琳,她邀请他到新拉纳克的工厂参观。工厂的规模和业绩,以及戴尔在苏格兰的显赫地位和慈善声名都深深吸引了欧文,这激发了他用尔顿·特韦斯特公司收购新纳克工厂和追求卡罗琳的野心。令人叹服的是,他最后在两方面都得偿所愿。1799年,尔顿·特韦斯特公司用三十万英镑购下新拉纳克工厂,欧文成了新股东和卡罗琳的丈夫,从曼城搬到苏格兰定居。于是,英国历史上便有了一场比戴尔时期更辉煌的新拉纳克实验。

 

大卫·戴尔

 

我们是早上从利兹出发,在卡莱尔和格拉斯哥转两趟火车,下午两点多才到达拉纳克的。拉纳克是一个比戴尔和欧文的传奇历史更久远的小镇,它有一个小站加入英国的铁路网和外面的世界连通,人口只有八千多。我们在镇上订了一间Airbnb的客房,放好行李后,房东就带我们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从他家步行到新拉纳克村,为我们第二天的正式参观熟悉一下地形。他的苏格兰口音把school发成skill,把going down发成going though,半天我才明白过来。天黑得很早,这个小地方比利兹冷多了,只有新拉纳克磨坊酒店可以吃晚饭。它是原来的一号磨坊,新拉纳克村现存最古老的房子,初建成于1786年,1788年遭大火焚毁,次年重建,有五层高,两坡顶,1946年被拆剩到三层,1993年被按原样修复并改造成酒店和餐厅。晚饭后,因为山路漆黑难行,我们还要麻烦房东太太开车来接我们回去。

第二天一早,我们自己从住地走去新拉纳克村。苏格兰的空气清新凛冽,镇子外的山坡上绿草盈眼,天空飞过的鸟儿发出清脆的鸣叫。透过枫香树和银缕梅发黄的叶子空隙,我们有足够的闲暇时间俯视河谷里的新拉纳克村。一号磨坊拐了一个L型的弯,南端紧连着二号、三号磨坊,还有已经荡然无存的四号的地基遗址,均沿河排列。二号初建于1788年,和一号同样大小,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被扩建并改为六层,2008年屋顶被改成花园;三号和四号初建于1793年,三号1819年被火灾毁坏后由欧文重建,四号是新拉纳克村早期最大体量的建筑,1883年被火灾毁坏后至今没有重建。四号遗址东面是原来的学校,北面是“性格养成学院”(Institute for the Formation of Character),靠近邓达夫瀑布的是涡轮房,克莱德河的急流在这里被转化成动力,通过磨坊水道传输给四个磨坊(纺织车间),紧邻涡轮房的是染房,从染房旁的山路向南上山,即可通达科拉瀑布。


新拉纳克村庄


在村庄东边靠山的高阶台地,南北向有一排凯瑟尼斯风格的宿舍楼和会计室,另一排是原来的工厂商店、育婴室和宿舍,再往东北方向还有一排仓库。从台地向北下行,沿着河的流向,依次可见欧文和戴尔的故居,以及平行的两排宿舍。这些房子全由褐色的砖石砌成,外立面整齐排列着白色的长方形窗子矩阵,双坡顶间隔着等距的烟囱,形成笔直的屋脊,不同序列朝向不同的方向,其曲折延展产生一种炫目的几何美感。如此井然有序、功能清晰的规划布局,却又蛰伏在山野流水和绿树丛林间,其矛盾气质,让人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去定义。它既不是现代主义的工业区,也不是农业时代的风土聚落,它把两者合而为一。它是一个工业聚落(我暂且使用这个词),是工业革命初期的混血儿,就像这场革命令人费解地发轫于以农村人口为主的兰开夏郡一样,是能工巧匠的聪明才智发明的技术、能源动力采集的路径依赖、工业劳动力和原材料的农业来源、社会改革者的乌托邦梦想等等合力制造了这个新生事物。

大卫·戴尔


戴尔1739年出生于埃尔郡的贫寒家庭,他二十四岁到格拉斯哥当纺织工人,后从事布料生意,积累了一定实力。1777年他成了格拉斯哥金融豪门坎贝尔家族的女婿,拓展了更广阔的政商关系,随后被任命为新成立的皇家银行在格拉斯哥的代理人。作为银行家,他敏感意识到纺织业的变革和机会,转而开始拓展苏格兰的制造业。他在苏格兰多处投资办厂,其中包括与阿克莱特合作的新拉纳克纱厂。在1786年建成投产后,他解除了与阿克莱特的合作关系,独自主持大局。到1793年,四个磨坊车间同时运作,既有传统织机也有工厂新经理威廉·凯利发明的专利珍妮机,驱动过万纺锤,雇佣工人达到1157人。令今天的人们触目惊心的是,这些工人中只有362个成人,而近800个都是童工,其中450个不到十岁,95个九岁,71个八岁,33个七岁,甚至还有5个六岁。他们大多是爱丁堡和格拉斯哥的教区和孤儿院输送过来的孤儿,有小部分是1791年苏格兰高地农村一批原本坐船去美国南卡莱罗娜,却因风暴被刮到克莱德河入海口而被收留下来的移民家庭的子女,戴尔付给他们与本地儿童一样的工资。

在十八世纪的英国纺织业,童工的使用非常普遍,因为他们的小手非常适用于穿线和清洁机器。他们和成年工人的工时一样,都要从早上六点干到晚上七点。这在当时社会都被视为正常,但戴尔作为归属苏格兰长老会的福音信仰者,非常警醒机器所代表的新生产方式对工人生活和工作的影响。新拉纳克的磨坊要求保持高温以使织物更具延展性,但高温容易传播疾病。工业革命所产生的罪恶把英国很多工厂变成恩格斯所说的“人间地狱”。与此同时,英国国教的宗教迫害也与日俱增,这是导致很多异见神学团体逃离大不列颠,前往新大陆建设自己的乌托邦的两个主要原因。如同后来的马克思洞察到早期资本主义在发展过程中暗藏的阶级矛盾,戴尔身处工业革命的前线,对此更有切身感受。他对英国国教也感到非常不满,对分离主义教派非常认同,曾投身反对国家和贵族对地方教会牧师任免的干预,但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情形让他更倾向于渐进的社会改良。他对资本积累过程中伴生的失业、贫困、疾病、两极分化和文盲现象非常关注,并自觉地在自己的工厂中展开福利实验。

他为童工修建通风良好、定期清洁的集体宿舍,为他们提供符合营养标准的早晚餐,创办童工学校,让他们每天工作后有两个小时用于学习。1796年,他聘请了十六个专职教师教授507个童工阅读,两个兼职教师教他们缝纫和教堂音乐。针对六岁以下的儿童的育婴室是英国工厂社区的历史首例,也可以说是欧文后来在此创办世界上第一个幼儿园的前奏。在引起欧文关注的曼城公共卫生协会听证会上,戴尔这样陈述他的六幢童工宿舍:“天花板和墙一年用石灰粉刷两次,地板用热水清洗,三个孩子睡一张木床,床垫用稻草填充,一个月换一次,上面有床单和毯子,根据季节更换,卧房经常仔细拭擦,窗户每天早上都打开,并保持一整天。”新拉纳克的空间格局和大多数建筑都是戴尔时代确定下来的,他遗留的实业规模、勤劳工人和慈善名望为欧文接下来的实验准备了一个根基深厚、空间广阔的舞台。

 

新拉纳克改革

 

从一条草木葱茏的长长斜坡道路,我们向下走近河谷里的村庄。绕过一个微型教堂和一块小小的第一次世界大战阵亡战士纪念碑(这两样应是欧文时代之后才有的),就来到了那排包括工厂商店、育婴室和宿舍的房屋。工厂商店现在改为旅游品商店,而宿舍部分,则陈设有根据1930年代和1820年代的工人家庭住宅内部复原的展览,其中有部分文物和文献资料,包括了著名的“沉默监视者”(Silent Monitor)着色木制品,旧版的欧文著作和演讲集,欧文当时发放的工资票、劳动券,这些都不是现金,但可以在工厂商店换取货物。工人都是穿着当时服装的人偶,虽然一家数口共居一室,但条件比起纽约下东区移民住宅博物馆所展示的迫仄拥挤要好一点点。

欧文是在1800年正式接管新拉纳克工厂的。作为来自曼城的实业界新星,他觉得他岳父的生产效率还是太低了。他解雇了戴尔的两个经理,引入了曼城的权力下放的做法,并实行新的考勤和奖惩制度。他的措施非常严厉,特别是针对酗酒的工人,甚至在新拉纳克实行宵禁。在欧文致力于建立工厂秩序和提高生产效率的最初几年,他在工人中并不受欢迎,因为他们要比戴尔时代付出更多的劳动。1807年,当时的美国总统杰斐逊因为英法两国在拿破仑战争期间滥用美国商船而决定停止与这两个国家的国际贸易,这对依赖美国原棉和消费市场的英国纺织业造成致命打击。然而欧文照付工人四个月的全额工资直到禁运解除,尽管他们只是干些保养机器的工作。这使他马上获得工人们的拥戴。

但他的这种慈善行为却招来合伙人的压力。此时戴尔的健康也日渐恶化,欧文还要分心去照顾戴尔的其他生意,受时局影响波及,它们的盈利状况也不理想。到了1809年,欧文要实施他在新拉纳克的大胆计划,他决定要进一步扩大对工人和儿童的教育投入,但合伙人的质疑让他无法实施。1810年他重组了合伙关系,并使尽浑身解数,试图挽救他的理想,但最后还是失去了第二轮合伙人的信任。1812年,他被迫辞职,新拉纳克则被决议进行拍卖。欧文为了赋回工厂的领导权到处游说,宣传他将要实施的福利改革和社会实验,终于获得了包括皇家学会成员威廉·艾伦和后来的伦敦大学创办人、哲学家杰里米·边沁在内的贵格派知名人士的支持,1813年他们和欧文一起拍下了新拉纳克工厂,第三次重组了股权。1814年,欧文重新回到了新拉纳克。

正是在寻求战胜这一次股权危机的过程中,欧文写成了他的第一部著作《新社会观,或论人类性格的形成》。这本书产生于他多次的演讲和写作,他前后印刷成不同版本的小册子,题赠给议员、公众、工厂主、工人和不列颠帝国摄政王,并到处投递,一旦有报纸报道,他也会购买数千份用来派发。曾经,“因为邮递员要分拣欧文所投递的书刊,整个大不列颠王国的邮车延迟了二十分钟”。在此书写作的1812至1813年,英国纺织业工人的罢工和反对使用机器的社会抗议达到了高潮,欧文在其中的一篇前言中写道:“自从不列颠工厂普遍采用死机器以来,除少数情况外,人就被当成了次要和低等的机器。”(罗伯特·欧文,《新社会观,或论人类性格的形成》,《欧文选集》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84年。7-8页)根据在新拉纳克的实践和观察,他提出,造成当前社会弊病的根本谬误在于人们普遍认为人的性格都是自己形成的,而事实上由家庭、教育、宗教和法律构成的社会环境才是人类性格的塑造者。为了形成优良的人类性格,激发人类潜能,必须对社会环境进行改造。


《欧文选集》


《新社会观,或论人类性格的形成》被视为欧文的第一部社会改良和教育学理论,它宣告了“欧文主义”的诞生。无论是戴尔,或者当时很多贵格派实业家还是欧文,都受到了十七世纪的摩拉维安教会主教、被称为“现代教育之父”的捷克人夸美纽斯的《大教学论》一书的启发,他们敏感意识到在大规模工业化时代推行平民教育的必要性。在这种共识之上,欧文还接纳了他的教育家朋友兰卡斯特的影响(他在1812年接待了兰卡斯特在苏格兰的访问),并和1813年在伦敦与他会面的激进主义者威廉·葛德文共享了相似的思想,后者的《社会正义论》(1793年)间接地帮助形成了《新社会观,或论人类性格的形成》一书的某些观点:例如拒绝边沁的功利主义计算(尽管他是新拉纳克的新股东),从社会环境入手对并非天生的人类性格进行理性干预,以创造最大的幸福。

在重新取得新拉纳克的管理权后,欧文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把此书的理论变成实践。他在生产线上引入了“沉默监视者”,这是一个像方尖碑形状的木头小工具,四面分别涂上不同的颜色:白色代表优秀,黑色代表很差,蓝色和黄色介于优秀和很差之间。它放在每个工人的工作岗位,由巡视的经理根据工人当天的工作表现进行评级,并记录在考勤本上。有了这个无声工具,工人的努力表现会变成自觉,而监工也不再体罚或辱骂工人,它创造了以当时的标准看来可谓“仁慈”的工作环境。欧文的这个发明可能受到兰卡斯特的影响,后者在1803年的《教育进步论》中曾提到用类似的工具在教室中监督小学生。在当时的实验教育中,这是特别超前的方法,但今天也许被批评为对学生身心的控制。

他进一步取消了戴尔时代的学徒制,认为用此制度来培养孤儿会形成不稳定的劳动力,因为学徒期满有可能离开工厂自谋出路,所以他不再从教区接收孤儿,而把家庭作为他的工厂劳动力的重点,并通过工厂社区的建设、福利的提高来增强这些劳动力家庭的归属感。他主张秩序和美德,倡导“每个人都要让与自己有交集的人开心”,并进一步改善工人家庭的住宿条件,定期清理街道的垃圾,为他们建立伤病储金会,开设工厂商店,工人可以用工资票和劳动券换取相当于批发价的优质日常生活用品。同时他把工人的工时减去两个小时但照付同样的报酬,不再雇用低于十岁的儿童,而是为他们准备了一个备受瞩目的新摇篮,一个他所谓的“新合理幼儿学校”。

1816年,在七年前就已清空待建的一块地基上,一座新建筑落成了,它被欧文命名为“性格养成学院”,后来的教育史家们把它称为“世界上第一个幼儿园”。这是他整个拉纳克实验中最骄傲的成就,全面体现了《新社会观,或论人类性格的形成》一书的思想。在开幕典礼上,他宣称:“人们对于千禧至福(Millenium)(又被译为千年王国,指耶稣在受难后将会重临人间再作王一千年,见《圣经》启示录第二十章第一至五节)这个词怎么看法,我不知道。但我所知道的是,社会的构建将可以使生活中没有罪恶和贫困,健康将大大地增进,痛苦,如果有的话,为数也很少,智慧和幸福将成百倍地增长。现在除了愚昧之外,没有任何障碍在阻挡着这种社会状态普遍实现。”(罗伯特·欧文,《1816年给新拉纳克村民的新年致辞》,根据英文版和《欧文选集》第一卷的中文版略加修改)

这个学院白天接受从一岁半到十岁的孩子,夏天上课时间为上午七点半至下午五点,冬天则为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晚上则开放给十岁到二十岁的工人。这样的安排可以让母亲和大孩子抽出时间来参加工厂劳动,符合欧文对家庭劳动力的开发。开学的头一年,共有14个教师,274个学生,师生比例比戴尔时代的童工学校更符合现代标准。尽管欧文在童年时代是个书痴,但他却不想孩子被书本烦扰,坚信好奇心是学习的唯一动力。他在新大楼里布置了动物图画和标本、世界地图、历史年表,更扩大了教学环境的范围,鼓励教师在室外和大自然中去上课,如若天气不佳,则把花朵、岩石块或动物带入教室讲解,尽量减少阅读的二手知识。所有惩罚或奖励均被禁止,责骂或称赞亦不允许。学生常被安排大量的唱歌和跳舞的节目。这个学院迅即成为新拉纳克光芒四射的亮点。

至此,新拉纳克已成为欧洲最轰动的旅行目的地,人们视之为人性化的工业传奇,来自英国本土、法国、德国、瑞士、奥地利、俄国和美国的访问者络绎不绝。从1815年至1825年这十年间,新拉纳克的访客登记簿上记录了两万个各地的客人,其中包括肯特公爵(维多利亚女王的父亲)和尼古拉斯大公(后来成为俄国沙皇),他们都成了欧文的朋友。报纸称欧文为“善人欧文先生”“仁慈的欧文先生”,恩格斯称欧文为“欧洲最受欢迎的人”。

 

今日新拉纳克

 

现在“性格养成学院”已被改成了新拉纳克村的游客中心。游客在这里购买参观券,可以参观一个以现代多媒体技术制作的常设展览,它还原了十九世纪初一个名叫安妮·麦李奥德的纺织女童工的工作和生活的故事。这个展览占据了原“性格养成学院”两层的空间,并在二楼通过一个新修建的空中走廊连接至三号磨坊,在那里延伸出另一个复原当时的工厂生产线的常设展览“棉花与人”。从三号磨坊可以走到二号,现在变成一个综合性的大型商场。二号屋顶有一个9000平方英尺的花园,由景观建筑师道格拉斯·科尔塔特设计,是在2008年改造完成的。而当年“性格养成学院”的课室情境,则被复制到欧文在1817年增建的学校的二楼,那里布置了课桌椅,墙上挂着与当时一模一样的动物图画和标本、世界地图、历史年表,还放置了一个巨大的地球仪。它刻意空出很大的空间,显然是按照当时的情况还原的,因为那时要用来容纳大量从各地来观看“性格养成学院”的学生唱歌跳舞的慈善家和改革者。

欧文是根深蒂固的无神论者。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对世界主要宗教进行了广泛的了解,发现它们都源于“我们早期祖先的同样虚假想象。”在欧文看来,每个宗教都认为自己是通往上帝的唯一道路,要取消其他教派,以便使自己成为唯一“真正”施予整个人类“普遍慈善”的宗教。在他的自传中,他用第三人称说到自己1817年在伦敦的演讲:“他曾以完全公开的方式谴责了世界上人们现今所教导的一切宗教,斥之为阻挠持久的重大改进的严重障碍、一切罪恶的根源以及人类生活中许多最不幸的灾患的祸根,因此他根本不能见容于宗教界。”(罗伯特·欧文,《自传》,《欧文选集》第三卷。301-302页)在新拉纳克,欧文一直没有建教堂,直到他逝世四十年后村庄里才有了一个极小的祈祷屋。他早期的反宗教倾向曾使戴尔在决定把新拉纳克卖给他时心存犹豫,后来这种倾向越演越烈又给他在“性格养成学院”的实践中带来新的障碍。

恢复原貌的纺织车间


在“性格养成学院”的成功影响下,欧文想进一步把新拉纳克的经验推广到整个英国,但却遭到宗教力量的围剿。1818年,他开始到法国、意大利和瑞士去旅行,深入接触那里的教育家和改革者,一方面寻求他们的舆论支持,另一方面再拓展和充实自己的社会实验思想。他在瑞士见了欧洲平民教育之父约翰·裴斯泰洛齐,从后者在伊佛东的著名寄宿中学所推行的“感官学习”和“物体教育”中加强了自己的环境决定论思想和对新拉纳克经验的信心。1820年,针对拿破仑战争结束后的危机和动乱,他出版了《致拉纳克郡报告》,但这并不是关于新拉纳克经验的总结,而是对一个适合于全世界的全面社会改造方案“合作村”的总动员。这份方案主张“生产者应享有他所创造的财富的公平合理的比例”,“合作村”应建立在“综合了劳动、消费和产权的平等权利的原则”之上,这为他接下来的人生转折埋下了伏笔。从《新社会观,或论人类性格的形成》到《致拉纳克郡报告》,这种今天被命名为“社会主义”的政治学说的萌芽比马克思和恩格斯还要早三十年。

1823年,他到爱尔兰旅行,被那里的饥荒、原始状态和宗教斗争所震撼,他与当地精英公开辩论,建议用“合作村”来救穷人于水火,却因极端的渎神修辞而失败了。当他回到新拉纳克,很多父母对他在“性格养成学院”中既反对阅读又不教授宗教内容颇有微词,为了不至于招来他的贵格派合伙人施加的更多压力,他不得不让步。在第三轮合伙人中,威廉·艾伦对欧文的教育思想和教学方法最为关注,他对学生在参观者众目睽睽之下唱歌跳舞还进行军训感到不快,下决心阻止欧文把新拉纳克变成一个无宗教信仰的企业,这一决定获得当地长老会和报纸舆论的支持。1824年,处于少数派的欧文在董事会中被挫败,歌舞和军训被取消了,连欧文提供给学生的便于运动的宽松罗马服也被以“正派“的名义禁止。

在现藏于格拉斯高斯特拉斯克莱德大学档案馆的新拉纳克访客登记簿上,有一位1824年的客人的亲笔签名:“理查德·弗洛尔,爱德华郡,奥尔滨,伊利诺伊州。”这位美国人是和谐教会(Harmony Society)的创始人乔治·拉普派来的使者,他来询问欧文是否有兴趣购买他们位于印第安纳州的和谐村的土地。而同年早些时候,另一位客人也从美国来访问了欧文,他的名字叫威廉·麦克鲁尔,是一位移居费城的富裕苏格兰人,也是裴斯泰洛齐自由思想的拥戴者,对教育和社会实验的看法与欧文非常一致。正处于低潮的欧文感到很受诱惑,他问长子小罗伯特:“新拉纳克还是和谐村?”小罗伯特毫不犹豫地回答:“和谐村!”很快他就决定前往美国,并在那里完成了和谐村的土地交易。新拉纳克的传奇随同欧文变卖掉的部分股权一起留在了他的身后。

欧文之后的新拉纳克后来被他的朋友约翰·沃克继承,并由沃克的两个儿子共同管理了差不多50年,但很快就被外面的世界遗忘了。1881年,他们转手给了亨利·伯米尔的公司,后者主要从事制绳业务,为了多样经营,还生产家用桌椅布、军用帆布、马戏团的扎营用品和织网,但纺纱仍是工厂的主业,水轮的使用持续到1929年。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两次世界大战,一直到1967年宣布关闭。1970年,新拉纳克村的人口从高峰期1818年的2500人收缩到只有80人。拯救新拉纳克村的行动开始于1974年,当地政府和历史保育组织开始修缮那些最严重的濒危建筑。得益于后来旅游业的发展,苏格兰旅游协会支持了一笔资金,让原来的“性格养成学院”和三号磨坊得以在1990年被改造成新的游客中心,一号磨坊在1993年被改造成酒店。2001年,新拉纳克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它的人口回升至200人,每年的游客数量达到了40万。这个十九世纪声名显赫的乌托邦村庄,经过换血转型后又活了过来。

 

64号州际公路

 

64号州际公路东起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维尔,西至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当我看到第4号出口的标牌时,脑海里立马浮现马克·奥吉的句子:“那些困扰着我们的风景的历史,与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许正在被审美化、社会化和人工化……自马尔罗以后,我们的城镇已经被转变成博物馆(被修复、用泛光灯照射着向人展露的纪念碑,专门划出来的区域和行人专用区),同时那些绕开的道路、高速公路、高速列车和单行道系统让我们感觉再不需要留在其中。但这种转变,这种绕开,并非不带一丝悔恨之意,因为众多的标牌正在提醒我们不要忽视这一地区曾经的辉煌和历史痕迹。

4号出口标示着从这里离开64号州际公路,可以前往一个历史遗迹:欧文在1825年成立的新和谐公社。这是一个小分叉,它可以挣脱满是加油站、汽车旅馆和周末驾车者的州际公路的“速度”世界,以及与它相连的大城市、高架桥、机场、火车站、自动提款机、大型超市、连锁酒店、高级公寓所构成的“超级现代性”的闭环,那悬浮在历史之上、与人际关系隔绝、靠商业合同维系的“非地方”(non-place),进入印第安纳州的69号公路,然后抵达那在缓慢的时光里可能已被很多人遗忘的“地方”(place),一个在地图上小得不能再小的点。

在夜幕中,我们缓缓驶入目的地。如果不是看见街上正在一闪一闪的圣诞灯饰,它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一个“鬼镇”。新和谐现在人口约800人左右,比它的历史最高人口1500人减缩了近一半,而且全部是退休人员。因为退休人口的踞守拉高了房价,年轻人口很难进入,2015年新和谐关闭了这个地区的公立小学。新和谐度假中心在镇子北端,紧靠一个小湖,湖上两个仍在游弋的天鹅在夜色中白得耀眼。它的大堂有高高的梁架屋顶,有序摆放着旧款家具和大镜子,壁炉里的柴火正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其整洁安静令我想到宋代僧人释梵琮的诗句:“镜里无尘闲处照,柴头有火暗中吹。”但这里看不见任何一个客人。办完入住手续后,我们到近邻的“红葵餐厅”吃晚饭,马上就对这个地方的高消费有了切身的感受。

涂上粉嫩颜色的老房子


第二天早上我们先步行去镇上的主街找一间便宜咖啡馆吃早餐。从咖啡馆的玻璃窗看出去,这条街上全是被涂上粉嫩颜色的老房子,像是整齐排列的巨型奶油蛋糕,上面大多数都铭刻着十九世纪中期和二十世纪初期的年份。在欧文从英国到来之前,这里名叫和谐村,是由和谐教徒在1815年创立的一个聚落。和谐教会1785年起源于德国乡村,是一个基督教神智学(Theosophy)和虔诚主义(Pietism)团体,由于路德教会和符腾堡州政府的宗教迫害,他们有400名成员在1805年移居美国,在宾夕法尼亚州买地成立了第一个和谐聚落,实行共产制度。印第安纳州的和谐村是他们的第二个聚居点,在1825年将所有土地和房产卖给欧文后,他们又回到宾州,创办了第三个,改称艾科诺米。和谐教徒不传教,也不鼓励外人入会,加上坚持独身和禁欲,后继无人,教会渐渐收缩并于1905年解散,前后绵续一百年。为了追溯镇子的起源,我们决定先去看每个和谐教徒定居点必不可少的“迷宫”。

沿着主街向南一直走下去,建筑密度渐渐变稀疏,经过一块空置的草地和零星的住宅,我们看到了一大片层层环绕、修剪整齐的树篱,有一米高,刚好可挡住一个五六岁孩子迷途的视线。这个灌木迷宫有多条路线可通达居中的一幢小小的圆形石屋,顶上覆盖着木瓦,只有一个门和一扇窗。石屋没有开放,据研究者说,它里面应有一个耶稣的雕像,圆壁上应是和谐教会的编年纪事。整个迷宫是1939年根据档案图纸重建的,因为是草木迷宫,在和谐教会解散后无人照料,所以没法流传下来,但艾科诺米仍然保存着唯一的小石屋。

灌木迷宫


和谐教徒主要是农民和工匠,他们坚持个人奉献和无中介的神启迷思,相信千禧至福和基督重临的预言,追求精神、身体和万物的和谐,反对效忠政府和拒服兵役,在德国不受精英阶层待见,把美国视为他们能成为上帝选民的新天堂。其创始人和精神领袖乔治·拉普把修建花园迷宫视为一个必要的象征,暗喻人生选择的困境和达到和谐境界之艰难。迷宫由植物花草围成,联系着伊甸园;中央的石屋就像耶路撒冷,代表着上帝的终极完美,而在通往它的路径上冥想、礼拜、学习《圣经》的教徒们则是朝圣者。从宾州哈里斯堡的和谐教会档案馆里找到的旧到泛黄的迷宫草图,看起来就像是上帝视角下和谐教徒们的心灵地图。

和谐教徒们非常勤奋,一切生活所需都靠自力更生。乔治·拉普的养子弗雷德里克·拉普是个建筑师,他前后规划设计了三个和谐聚落,在大部分周边人口还居住在小木屋的时候,他们就建造了很多漂亮舒适的大房子;他还是个卓有成效的经营管理者,在聚落里发展农业和制造业,他们拥有农场、酿酒厂、酒馆、木匠工坊和铁匠铺,还制作陶瓷、绳索、马车、鞋子和衣服,营利非常丰厚,他们的产品覆盖的市场包括美国二十二个州,远至十个其他国家。很多欧洲来的访客对他们社区的成功赞不绝口,这种好名声吸引了在英国饱受束缚而准备前来美国大展宏图的欧文。乔治·拉普之所以要卖掉印第安纳州的和谐村,是因为他决定返回宾州,以更靠近他们在东部的重要市场,同时这种如同牧羊的定期搬迁,也有利于加强教众对他的忠诚和追随。他像戴尔一样,也为欧文准备好了大戏出演的道具和布景。

 

新耶路撒冷

 

1824年9月,亦即与理查德·弗洛尔在新拉纳克见面一个月后,雷厉风行的欧文和次子威廉从利物浦乘船出发,经过五周的航行,终于到达纽约。他们在纽约逗留了一个多星期,在11月还造访了位于纽约州府奥本尼北边的震教徒(Shaker)村庄,那是震教教母安·李从曼彻斯特到美国后创建的第一个震教徒聚落。尽管欧文以前从未到过美国,但他非常关注这边的千禧至福和锡安主义(Zionism)乌托邦运动。他在英国出版的报纸和刊物中曾介绍过震教徒及和谐教会,他本人还曾和乔治·拉普有过通信。欧文这次见不到安·李了,她1784年就已去世,但她的追随者拓展的定居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他也没见到乔治·拉普,在拜访震教徒定居点不到一个月后,他们到了和谐村,负责接待和谈判的是弗雷德里克·拉普。

1925年元旦后的第三天,欧文和弗雷德里克签订了买地合同,他把价格从十五万美元议到了十三万五千美元并先预付一半金额,买下了整个村子和两万英亩的土地,其中农地两千英亩,还有果园、葡萄园、啤酒厂、染坊、牲口、所有农具和将近两百幢房子(包括学校、图书馆、几幢大宿舍楼和两个教堂)。当天他留下威廉处理细节,自己则前往匹兹堡和费城,在两次大型演讲中宣告把和谐村改为新和谐,发布了马上就要在此开始建设“新道德世界”的实验计划并招募参与者。一个月后,他来到了华盛顿,雄心勃勃地要说服美利坚合众国政府转向“社会主义”,把自己视作新时代的弥赛亚。新当选的总统约翰·昆西·亚当斯曾在就任驻英国大使时与欧文有过交游,他在首都热情地接待了欧文,即将卸任的总统詹姆士·门罗把欧文介绍给他的内阁成员,并写了介绍信让他去会晤两个前任总统麦迪逊和杰斐逊。杰斐逊后来在弗吉尼亚州的宅第与欧文共进晚餐,他的鼓励如同“风在背上”,给欧文的世俗新耶路撒冷梦想提供助力。

为了满足美国政界的好奇,亨利·克莱在1825年2月25日安排欧文到众议院发表了长达三个小时的演讲,两位交接期间的总统,众议院、参议院和高等法院所有成员均出席聆听。十天之后,在同样的地方,欧文发表了第二次演讲。两次演讲的纪录文字发表于《国家情报员》,在美国刮起了一阵欧文主义的旋风。欧文豪情万丈地宣称,他的到来将是这个独立不足五十年的新国家和整个人类社会的转折点,美国虽然已经赢得了政治独立,但精神仍未独立。他的合作社区计划,将为美国驱除社会的恶魔,帮助美国政府“给予和保障国民和全人类自由、富足和幸福”。今天这种言论听起来非常狂妄,也像是对美国各种价值观的攻击,但在那个时代,资本主义还没有成为美国的国家意识形态,很多人都觉得欧文的提议是一条更大胆的通往真正民主之路。十九世纪美国政治的开放性,为各种社会实验提供了广阔的可能性空间。

欧文是有备而来的。除了怀揣转让新拉纳克股份所获得的25万美元,他还邀请英国建筑师托马斯·斯泰德文·维特维尔重新制作了一幅“合作村”的规划图,它根据1820年发表《致拉纳克郡报告》后的初步设计专门为美国之行绘制了新的渲染效果。它仍然是一个平行四边形的布局,三层高的如同城堡的房子向四边各延展一千英尺,一至二层供已婚者居住,第三层供未婚者和两岁以上的儿童居住,共可容纳两万人。城堡将内部的花园、广场、食堂、医疗所、育婴堂、幼儿园、学校、图书馆、博物馆、演讲厅、娱乐厅、钟楼和教堂(为了避免在英国时所遇到的宗教反对派而不得不设置)等公共设施围合起来,外面则是农场、工坊和商店。这个规划图先在费城的伦勃朗·皮尔博物馆展出,后来维特维尔制作的六平方英尺模型又从英国运来,在白宫向公众展示,制造了极轰动的宣传效应。


“平行四边形”成了欧文乌托邦社区的代名词。他以无法根除的工业家思维,把它称为“一个新机器”,“完美”结合了乡村与城市、农业与工业,能“演绎人类优越的生活,能满足所有需求与目标”。他宣告马上着手在新和谐村的外围开始建造第一个,之后还要建造更多。他向所有“勤劳和善良”的男男女女发出邀请(很遗憾地,不包括有色人种特别是黑人),号召他们加入这个“为人类带来和平与善意的新王国”。当他四月份回到新和谐时,已经有八百个人自发从各地沿着瓦巴什河到 达那里等着他。1825年5月1日,“新和谐初级社区”宣告成立。这八百个成员被要求签署一份由欧文制定的社区章程,断绝与个人主义和私有财产的关系,每个人都必须为社区的公共利益付出劳动,以获得免费的住宿,他们可以使用信用系统,在社区的商店中交换生活必需品,也可以负债,但规定不超过一定的点。在安排妥当这一切一个月后,欧文又把管理工作交给威廉和新成立的委员会,启程回新拉纳克,准备打点收拾,进行越洋搬家。

 

知识之船

 

在回新拉纳克的路上,欧文先经费城停留。他找到了曾在新拉纳克见过面的威廉·麦克鲁尔,说服他动员费城的科学家和从事进步教育的知识分子参与新和谐。欧文是个乌托邦文学的狂热读者,在出版维特维尔的平行四边形规划图时(放在他出版的《危机》杂志的封面),他把自己也列入了乌托邦倡导者的阵列并印在图注中:“此社区根据柏拉图、弗兰西斯·培根爵士、托马斯·莫尔爵士和罗伯特·欧文先生的准则创立。”他受到培根在《新大西岛》中提到的博物学机构“所罗门之宫”的影响,想要把新和谐变成一个致力于科学研究和教育创新的全球中心。那时关于新和谐的消息已经在费城的知识圈子传开了,关于创立一个平等社会的理想迅即吸引了一批人决定离开费城的大学和科学机构,投身于新和谐的泥沼荒野。

麦克鲁尔在其中起到了很重要的示范带领作用。他时任费城自然科学院院长,几乎把他属下的重要科学家和教师都带上了这次寻找新梦想之路。他在1800年放弃了商业生涯,从苏格兰移居美国,致力于地质学研究和进步教育实践。他对美国政治持有非常激进的观点,相信《独立宣言》中所承诺的民主只有在整个国家实现了物质公平之后才能成功,而平民教育则是达至社会进步的最短路径。他比欧文更早接触裴斯泰洛齐,从1805年起,前后六次访问过瑞士的伊佛东,并在费城创办了美国第一所裴斯泰洛齐式的学校,从法国请来约瑟夫·尼夫担任校长。1809年他向美国哲学学会提交了第一张全面的美国地质调研地图,因此后来被称为美国地质学之父。从1817年执掌费城自然科学院起,他就邀请法国博物学家和艺术家查尔斯·莱苏尔担任学院策展人,资助当时学院的图书馆员、后来的美国昆虫学之父和美国哲学学会策展人托马斯·萨伊进行自学和研究。萨伊、莱苏尔和尼夫后来都在移居者的名单上。麦克鲁尔本人还同意投入十五万美元成为欧文的合作伙伴,并承诺负责在新和谐创办学校。

欧文从新拉纳克归来后,和麦克鲁尔在匹兹堡为这些知识分子准备了一艘85英尺长、14英尺宽的龙骨船,将它命名为“慈善家号”。船头挂着目的地“新和谐”的横幅,船舱里装着一箱箱的书籍、标本、实验室仪器和四十个男人、女人、学生和儿童。除了萨伊、莱苏尔和尼夫(他在路易斯维尔上的船),值得一提的乘客还有费城自然科学院的前任院长、荷兰地质学家杰拉德·特鲁斯特,麦克鲁尔后来的女友、裴斯泰洛齐信徒、法国教师玛丽·弗雷塔格特,麦克鲁尔的费城学校新校长威廉·菲克帕尔,费城的医学博士威廉·普莱斯,建筑师维特维尔,还有几个艺术家和音乐家,以及欧文的长子小罗伯特,当时年仅二十四岁。欧文的妻子卡罗琳和两个女儿不愿意离开英国,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则先后移民美国。一个家庭就这样分开了。1825年12月8日,这艘船从匹兹堡离港,沿着俄亥俄河向中西部启航。

第二天,“慈善家号”在宾州的一个叫比弗的地方被迫抛锚,结冰的河面让船只停航整整一个月。欧文到附近的艾科诺米向乔治·拉普求助,在安顿好所有乘客后,他决定选择马车自行前往新和谐,去处理社区因为新创立而出现的混乱局面。其他人原地等待,一些妇女因不堪寒冷而出现情绪,但萨伊、莱苏尔等科学家却兴致勃勃地到处为将要在新和谐创办的自然博物馆收集鸟类、昆虫和植物标本,还教小罗伯特打猎。晚上,众人围着炉火讨论工人与生产、宗教与政治、教育与社区,弗雷塔格特给大家读傅立叶的作品,妇女们甚至讨论起在她们即将抵达的乌托邦社区里应如何穿着的问题。一个月后,俄亥俄河上的结冰终于被凿出一条水路,“慈善家号”再次起航。1826年1月23日,经过在辛辛那提、路易斯维尔的简短停留,它到了芒特弗农。小罗伯特在此改走陆路,麦克鲁尔则带领大家继续乘船在前方转入瓦巴什河。第二天,所有人都到了新和谐。早到的欧文在1月12日向全体新和谐居民的演讲中提到了即将到来的“慈善家号”,把它称为“知识之船”。在后来的历史学家眼中,这次旅程是一次意义重大的知识分子移民,为荒芜的美国中西部注入了科学和文化的新力量。

 

历史的波涛

 

欧文一家住在主街和教堂街交界处的西北角(他的另外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1828年到达美国),它曾经是乔治·拉普的宅第。那是一个由矮墙围合起来的大院落,但仍然可以看见主体建筑的红色砖墙和白色门柱及高窗。矮墙上有一块牌子,写着“美国中西部地质学先驱大卫·戴尔·欧文故居”,是美国石油地质学家协会在一次年度学术会议后挂的。大卫是欧文的三子,1837年被聘为印第安纳州的地质学家,对中西部作了广泛的地质调查。或许因为欧文在这所房子居住的时间不长,又或许因为今天欧文的后人仍在此居住,为免游客骚扰,当地的历史保育部门并没特别说明这幢房子与欧文的关系。据说房子后面有一块石头上有天使长加百列到访的脚印,但地质学家大卫证实那只是1819年乔治·拉普编出来的神迹,实际上脚印是圣路易斯附近的土著刻上去的,乔治·拉普只是从那把石头买回来,用以驯化信徒的忠诚。

在欧文的房子西边,是1818年乔治·拉普建造的规模庞大的粮仓。它看起来就像防卫性的堡垒,共五层,里面是雄伟的橡木横梁,砂岩墙有两英尺厚,墙上的窗只有几英寸宽,好像是为了放下一支步枪。和谐教会的产品质量和口碑都非常好,常常让人眼红和垂涎,所以仓库建成了印第安纳州最坚固的建筑。从欧文房子走到主街的东面,是1822年乔治·拉普建造的二号社区公屋,同样体量巨大,共有三层,梯形屋顶,两边木瓦坡上各有一排老虎窗,后来被用作麦克鲁尔创办的美国第一个幼儿学校的宿舍,收纳超过一百名儿童在此寄宿,他们一年只能见父母两次。让儿童远离受教育程度不高的父母的影响,集中起来接受性格熏陶,这是欧文在新拉纳克时代的教育遗产,在新和谐时代由麦克鲁尔传承了下来。

从主街向西拐向酒馆街,我们找到了工人学院。在欧文因失败而离开新和谐后,麦克鲁尔继续留了下来,他于1838年创办了这个致力于为劳工提供自我教育的机构,后来在印第安那州和伊利诺伊州分别扩展到144个和16个分支。现在新和谐的这个工人学院是硕果仅存的一个,作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个免费公共图书馆,1966年被列为国家历史地标,年龄最老却运作如昨。它始创的时候设在和谐教会留下来的两个教堂中的一个(另一个被欧文改作新和谐礼堂),后来又移到别的建筑,直到现在这座罗马复兴式建筑在1894年建成,才有了固定的地方。它综合了图书馆、档案馆和博物馆三种功能。一层的图书馆和档案馆收藏有欧文和他的三个儿子小罗伯特、大卫、理查德的著作,麦克鲁尔的著作,他们的手稿,还有和谐教会时期和欧文时期关于本地的各种报纸、文献和历史照片。他们的乌托邦研究专题书刊是我所见过的历史跨度最广、种类最齐全、选择最严谨的收藏。二层的博物馆常设展览包括了当年那些科学家们收集的化石、古生物、贝壳、鱼类、动植物标本,当时的马车、农业器械、旧家具、“知识之船”的船模和路线图。对于一直关注乌托邦研究的我来说,它是一个小而精的宝库,让我在里面流连了大半天的时间。

在工人学院的近邻,是一幢新古典风格的建筑,门口顶部有非常醒目的英文字浮雕:墨菲礼堂。墨菲是本地一个富有的医生,最初他被一个叔叔从爱尔兰带到路易斯维尔,后来乘船逃离了叔叔的虐待,被新和谐社区收留,出于多年的感激,他捐款修建了1894年落成的工人学院建筑。墨菲礼堂也是他出资兴建的,完工于1913年,本来用作工人学院的附属建筑,现在变成了举办流行音乐演出的场所。从教堂街走过酒厂街,在街左边还有一幢罗马复兴式的歌剧院,它大约是在1856年至1888年间,从1824年乔治·拉普建造的四号社区公屋改建过来的。可见新和谐虽是个小地方,它的娱乐设施却不缺。我手机上下载了一份新和谐官方申请扩大历史保护范围的报告,它所列的历史建筑物清单非常浩繁,我对好几处都非常感兴趣,例如乔治·拉普建造的三号社区公屋、后来欧文的行政总部的旧址;大卫的实验室;麦克鲁尔创办的一号教学楼;弗雷塔格特的故居;萨伊的故居等等,但根本没有时间去查看。

在一张绘制于1900年的新和谐平面图上,大约有六条横向的街道和七条竖向的街道,把整个村落划分为约五十个方形的街区,这是它当时主要的生活居住区,现在仍然维持着这样的空间规模,没有太多扩张,是一个非常舒适的步行尺度,根本用不上汽车。在很多街角,还保留着和谐教会设置的公用石制烤炉,以前每个街区的教徒都在此烤面包。每条街道上都有许多栾树,这里的人叫金雨树,因为它们在夏天会盛开小黄花,满树金黄,花落如雨。这种树大约在1763年从中国引入美国,据说是杰斐逊首次在美国种植的,现在成了新和谐最普遍的植物。我们到达这里的时候正好是杪冬时节,这些树已经从寒冷中苏醒,枝头上就快要长出嫩芽了。夜幕降临,在走回住处的路上,穿过地上的树影,我们感到这个镇子仍然保持着那种一日无事、早早歇息的安逸节奏。一百多年前,这里曾容纳过两批远离工业化的疲倦和大都市的喧嚣的梦想者。经过一天的寻访,他们留下的每一处蛛丝马迹都能翻转出巨量的信息,越过时间的鸿沟向我袭来。在只能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的寂静中,历史的波涛正在我脑海不停地翻滚。

 

危机

 

当欧文从新拉纳克回到新和谐时,他发现情况不是一般的糟糕。因为要容纳两倍于原来的和谐教会人口的新成员,过去大半年威廉不得不召集木工和砖匠加紧改建房子,创造更多的居住空间。社区刚刚从一场大兴土木的忙乱中恢复过来,却又面临新的问题。虽然已经有137个社区成员接手和谐教会留下来的制鞋、皮革、屠宰和烘焙作坊,但田地的耕种却缺乏人力,只有32个熟练农民和两个园丁在工作,其他600个成员几乎无所事事。社区的消耗大于生产,欧文不得不打开他的金库支付应对。尽管如此,在“知识之船”抵达之后,欧文仍然非常亢奋,他宣布“新和谐初级社区”结束,“新和谐平等社区”开始,并在三年内彻底实现。七名成员被选出来(包括威廉和小罗伯特,不包括欧文和麦克鲁尔)起草第二份章程,规定“平等的权利和责任、言论和行动自由不受性别和经济状况影响,适用于所有成人,并获保护”;把社区分为六个部门:教育、制造业、农业、商业、国内运营和“总体经济”,十六岁以上的任何人都可以申请在其中工作;所有房屋均供社区成员使用,但产权由欧文和麦克鲁尔共同掌控。

新和谐开始出现天堂般的欢乐气氛。它是当时人口最多元化的美国小镇,成员来自除佛罗里达和圣路易斯安那之外的所有州,还有不少专门从欧洲过来的移民,从记者、自由思想家、社会理论家、唯灵论者、传教者、健康饮食主义者到普通农民,各色人等,无所不包。新和谐礼堂里,一个名叫约书亚·沃伦的音乐人带领和指挥着一支庞大管弦乐队定期举办演奏会,并为舞会伴奏。他后来成为美国第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在新和谐失败后,创办了以交换劳动力取代美元消费的合作社“辛辛那提时分券商店”,后又到纽约长岛创办了美国第一个无政府主义社区“摩登时间”。除了音乐会和舞会,新和谐礼堂还有频密的讲座和讨论会轮番举办。新创办的报纸《新和谐公报》由欧文次子威廉主编,预告和记录各种社区活动并为各种辩论交流提供发表空间。欧文骄傲地宣称,他们在瓦巴什河畔所创造的这个人间天国的新制度,将“从社区到社区,从州到州,从大陆到大陆”广为传播,并在最后“覆盖全球”。

但在这种乐观主义下面,却深藏着令人不安的危机。社区的财务一片混乱,一直没能建立一个清晰跟踪收支状况的簿记制度,并且现金一直在流失而没有任何进项。虽然欧文继续注入新资金,但怀疑的声音已经开始出现。新和谐需要很多劳动,但无人获得现金报酬。它被困在一个劳动和报酬无关的共产主义制度与另一个合伙持股并分享利润的资本主义制度的尴尬夹缝中。既然说是反对私有财产,为何欧文和麦克鲁尔不放弃他们的所有者身份?他们是不是在骗取这些理想主义成员的义务劳动?为了解决这些争议,欧文令人惊讶地提出一个方案,建议由所有社区成员合资以原价集体购买他的所有权,分十二年支付,每年多付百分之五的利息,这样即使新和谐因为财务危机失败了,它算是集体的失败。但所有人都明白社区将来运营的难度,所以拒绝了这个方案。有的成员建议制定第三份章程,要求作为创办人和主要投资者的欧文为社区负全责,建立新的行政,改善社区的经营,无论得失都由他来承担。作为妥协,欧文勉强接受了,但选择了二十四位仍对社区有信心的成员作为核心,通过授予行政权来说服他们同意承担向和谐教会支付余款的责任。后来他还接受了麦克鲁尔的提议,把社区细化为农牧协会、工艺制造协会和教育协会三个分支,分清股权和责任,以避免整个社区过于庞大笨重难于运作的问题。麦克鲁尔向欧文支付了三万七千美元,买断了教育协会的校舍。可是,就算如此这般,也并没能阻止社区接下来的分崩离析。

除了财务上的危机,新和谐还隐藏着人类社会至今仍无法规避的信仰冲突和阶层区隔。欧文的反宗教态度虽然在新和谐有所调适,但在1826年7月4日美国《独立宣言》发表五十周年之际,他当着所有社区成员的面,发表了《精神独立宣言》的演讲,仍把宗教和婚姻、私有财产列为人类社会三大敌人。这就像是一把火,烧痛了社区内不同宗教信仰者的心。他反对婚姻的言论让印第安纳州的一本杂志把新和谐讥讽为“一个伟大的妓院”。至于反对私有财产,社区成员早有不满。演讲这天也是杰斐逊去世的当天,现在美国人终于明白了欧文对这个国家的威胁,他们把他的异端邪说视为比法国大革命更让人恐惧的魔鬼言辞。这一年的冬天,大约一百个卫理公会教徒决定离开新和谐去创办他们自己的社区,实行集体耕作。为避免冲突和顾全面子,欧文同意租给他们一块地,并把它列为新和谐二号社区,但这些分离者却起了个新名字“麦克鲁里亚”(Macluria),以表对新和谐另一个合伙人麦克鲁尔的敬重。他们不知道的是,麦克鲁尔和欧文一样反对组织性宗教,只不过他专注于教育,在关于宗教的态度上比欧文更温和而已。可是,即便麦克鲁尔热心教育,他与欧文的教育思想分歧也越来越大,并且认为顽固的欧文再也不能胜任新和谐的领导者,而欧文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要解绑自救的意图。

一个月后,一群来自英国的农民也在建筑师维特维尔的带领下要求退出,因为他们鄙视新和谐那些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成员在农业劳动上的无能,这些人不问稼樯,不是到处旅行,就是埋首于自己的书房、实验室或躲在小圈子里高谈阔论。这种阶层区隔被1826年初到访的萨克森-魏玛公爵查尔斯·伯恩哈记录了下来:他看到天才的科学家萨伊因为被迫参与花园的劳动,手上肿起了水泡;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总是聚在一起,从不关心其他人;在舞会里,“低下阶层”的人从不参与跳舞,只坐在边缘读报;而“高等阶层”的人则穿着精心准备的新衣服,把这里当成了“自己人”的派对;一个在此逃避失恋的年轻女子,被通知到时间去做挤牛奶的工作时,差点哭了出来;而她的女伴们,则对那些冒昧请他们跳舞的年轻工人嗤之以鼻。他认为欧文自诩为社会改革者,享受的是思想,而不是现实。对这些喜欢喝酒的英国农民,欧文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也租给他们土地,把它列为新和谐三号社区,但维特维尔却用他发明的奇特命名方法,把新社区称为费巴佩维里(Feiba Peveli)。

这两个分离派系带走了新和谐最能干和最需要的农民。现在草料无人收割,粮仓无人使用,公共厨房和食堂无人工作,所有人都自顾无暇,那些单身的成员甚至只好到麦克鲁尔的寄宿学校去吃饭。一切都回到他们以前反对的旧世界的样子。社区的激进社会主义者保罗·布朗批评欧文变成了守财奴,暴露了资本家的本性,而整个新和谐则弥漫着一股盗贼精神,所有人都眼开眼闭,顺手牵羊,钱成了这里最渴望和崇拜之物。人们眼热欧文对效益最好的酒馆和社区商店的股权,要求他放弃,当他把酒馆和商店的农机部分出让给社区内的一个农民时,后者马上对服务和商品全面提价。留在农牧协会和工艺制造协会的人把教育协会的人视为懒汉与寄生虫,他们拒付学校的建设费用。欧文的两个儿子威廉和小罗伯特不忍看到新和谐的堕落,他们和一群年轻知识分子组成了一个非正式团体“文士”(Literati),试图发动“政变”,阻止欧文盲目承诺的无能行政,并驱逐那些懒惰无用的成员。但到了1826年底,当欧文向俄亥俄的土地投机者威廉·泰勒出售了一千五百英亩土地时,他们都知道,新和谐的失败已经无可挽回。

 

落幕

 

1827年5月6日,在历经近两年半、花费了近五分之四的个人财富之后,欧文发表了告别演讲,宣布新和谐社区正式解散。他不情愿称之为失败,把责任归咎于除了他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弗雷德里克·拉普闻风从艾科诺米过来向欧文追讨余款,欧文无力支付。这时麦克鲁尔抓住这个机会,用来了结他和欧文越来越紧张、从法律上来说也含糊不清的合伙关系。他向弗雷德里克提出由他来支付余款,后者同意了并把购地合同转到麦克鲁尔名下。欧文起诉麦克鲁尔,麦克鲁尔也反诉欧文,当年彼此欣赏的两个理想主义者开始为金钱和产权在法庭上针锋相对。最后的结果是欧文拿到了一大笔现金,麦克鲁尔拥有了新和谐大部分产权。6月1日,欧文离开了新和谐,从纽约乘船前往英国。

新和谐的失败当然与欧文有非常大的关系。自从新拉纳克实验取得世界性的关注后,他就脱离了现实层面的具体操作,而投身于理论话语的生产并开始狂热追逐舆论影响。他陶醉于和他那个时代最优秀的意见领袖的激烈辩论,并开足宣传机器的马力,把头脑中的空想变成诱惑人心的美景,把它投向演讲台下仰望的人群甚至四个美国总统的办公桌,但是后来发表的《精神独立宣言》却让他前功尽弃,把新和谐陷入不利的舆论困境。他最早在工厂的管理才华和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丝毫没有投入新和谐这个以农业为主要生产方式的实践计划。在宣布初级社区成立时,他完全没有准备好,没有任何细致可行的计划,只是扔下一个抽象的概念就长时间离去,忙于他的造势活动,造成了引发混乱的权力真空。他对社区成员也不作任何甄别挑选,导致大量人涌入,很多只是奔着他慈善家的名声而准备来坐享其成的,农业人才的缺乏导致了社区在经济上总是入不敷出。虽然社区的第二份章程意识到这个问题,但只是制定了社员加入或退出要获得三分之二投票决定的非常粗略的方法,没有对社员背景、能力和责任作任何具体规定,对信仰差异和阶层区隔也没有任何应对措施。另外,欧文对自己的财富太有自信,他紧抓产权不放,包揽一切支出,而没能像震教徒或和谐教徒那样用宗教作为精神纽带,低调建设,埋首生产,去创造集体财富。新和谐虽然声称实行公有制,而实质上仍是资本主义股权框架下的慈善社区。正是这一意识形态与实际制度之间的矛盾给了新和谐致命的最后一击。

不得不提的还有两个合伙人模糊的合作关系以及后来越大越大的思想分歧。在麦克鲁尔带领他的“知识之船”前往新和谐之前,他只是口头上承诺投入十五万美元,直到社区因为经济困境而划分为三个更小的组织时,他才拿出真金白银来承担他感兴趣的教育协会的投入。他在此创办了美国第一个幼儿学校(其中包括美国第一个幼儿园和针对十二岁以下儿童的小学)和第一个商科学校,这些学校招收了近四百个学生,全部是免费的。在实际教学中,他采纳了欧文在新拉纳克时让儿童与家长隔离的方法,但随着实践日深,他越来越偏向裴斯泰洛齐的体系。尼夫和弗雷塔格特这两位著名的裴斯泰洛齐派教师均主张,通过创造一个教学环境激发学生的自我发明和自我发现,由此培育他们自由思考的主体性。麦克鲁尔的学校不仅在美国首次实行男女同校,也首次让学生尝试自治。以上这些举措显然与欧文在新拉纳克时代把学生当成“白板”,向他们的心灵倾倒美德,使他们将来可以成为性格纯良的听话工人的做法是非常不同的。另外,虽然麦克鲁尔和欧文都认同教育可以促进社会改良,但在后期,麦克鲁尔越来越发现欧文在政治上的幼稚和肤浅,并确信他无法从曾经成功的实业家转型为老练的政治家,于是麦克鲁尔越来越把焦点放在具体的教育实验上,而减少了实现社会革命的宏大政治企图。在两人分开后,麦克鲁尔在新和谐又创办了一个工科学校和工人学院,并把后者推广到中西部的广大地区。

其实早在新拉纳克时代,在欧文不断收获美誉的同时,也有很多对他的激烈批评,它们主要来自英国。著名记者威廉·黑兹利特攻击新拉纳克是个强迫性的乌托邦;政治评论家威廉·科贝特批评最初发表的“平行四边形”其实是控制贫困工人的效率机器;湖畔派诗人罗伯特·骚塞批评新拉纳克的军事训练是披着慈善外衣的暴政。年轻的恩格斯是欧文出版的杂志《新道德世界》的撰稿人,在1844年被他的父亲从德国派到英国来管理家族产业时,新拉纳克和新和谐的实验都已结束,但通过研究欧文的这两次行动,他找到了攻击资本主义的缺口,对欧文的无神论和教育思想不吝赞美。可是自从他与马克思合作,发明了阶级斗争的秘密武器后,他们就对欧文主义口诛笔伐,这种批判在1880年发表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反杜林论》的一部分)达到了高潮。(鲁斯·列维塔斯,《乌托邦之概念》,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8年。74页)在恩格斯看来,因为没有意识到工人阶级的历史主体地位,欧文的行动只是在工人发起革命前的一种改良空想而已,而他和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提出的理论才是“科学的社会主义”。的确,欧文主义不无弊端,他的“沉默监视者”和”平行四边形”今天不管怎么看都令人想起边沁的环形监狱,而在新和谐的作风更有专制主义之嫌。

好在“平行四边形”从未在地球上建成,而欧文的精神遗产也并非毫无价值的垃圾。他至少在工业革命爆发的初期,和傅立叶、圣西门以及颤派教徒、和谐教徒这些宗教千禧至福主义者一道,针对当时的危机,探索了重构人类社会的另类道路。欧文在十九世纪的影响是巨大的,他在世界不同地方都有无数的追随者,此起彼伏的欧文主义团体甚至变成了一个无须创始人和精神领袖照拂也能自我发展的力量。在1825至1826年间,尽管新和谐本身好似一团乱麻,但在美国其他地方却诞生了十个欧文主义社区。而在1840年代的第二波理想社区高潮中,又产生了另外九个受欧文思想影响的社区。最值得一提的是由苏格兰女性主义作家弗朗西斯·赖特在1825到1828年间在田纳西州孟菲斯附近创办和主持的“那索巴”(印第安土著奇克索语,意思是狼)社区。赖特是最早参与新和谐的八百个成员之一,受到欧文的影响,但却超越了欧文的局限。她购买黑奴,赋予他们自由,让他们接受教育和参加劳动,所产生的收入又用来解放更多的黑奴。并且,黑人和白人、女性和男性在社区中是平等的,他们一起生活,甚至相恋。赖特以开放的性别观念著称,和当时许多政治和文化名人都传过绯闻,她的社区被认为是美国最早的性别和种族平权实践之一。

在新和谐和那索巴都失败之后,赖特和欧文的长子小罗伯特一起把《新和谐公报》搬到纽约,改名《自由问询者》继续出版,他们在报纸上对妇女平权、废奴、教育和土地改革的呼吁获得全美六百份其他报纸的支持,最后在纽约州促成了一个政治党派劳工党的成立。受到赖特的影响,小罗伯特在1835至1839年担任印第安纳州立法委员期间,促成了妇女婚内独立财产权和离婚财产分割权的法律保障。事实上今天美国很多主流价值观和制度都与新和谐有直接或间接的渊源关系。新和谐诞生了美国最早的公共教育运动和最早的免费图书馆,它在某种程度上形塑了今日美国的公立学校和公立图书馆制度。在1843至1847年小罗伯特担任美国国会议员期间,他成功推动了创立博物馆和研究机构集合组织史密森尼学会的法案。在1851至1853年第二次担任印第安纳州立法委员期间,他又争取在法案中增加了确保公立学校的税收支持的条款。他在政治的层面上实现了如果不是欧文那至少也是麦克鲁尔的梦想。欧文的子女,除了两个女儿在英国去世外,其他五个都在美国终老,三子大卫和四子理查德都是杰出的地质学家,理查德后来还担任了普渡大学的校长。他们对美国政治、科学和教育的贡献,倘若九泉之下的欧文有知,也算对他在这个国家惨败的一种安慰。

 

一个社会主义者的幽灵

 

第三天早上,我们沿着住处所在的北街向西步行,去看两个著名建筑师设计的现代建筑。第一个是菲力普·约翰逊设计的“无顶教堂”,无顶的意思是指这个教堂不分教派,向所有人开放,天空就是他们的穹顶。它建成于1959年,基座上有六个椭圆形的石灰岩墩,上植六根钢柱,撑起由雪松木瓦织成的罩顶,它呈自然垂落折叠的形状,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一幅大布,又像一朵倒置的玫瑰。其中一个石灰岩墩上有一句铭文,“你将看到一朵金色的玫瑰”,这是先知弥迦预言千禧至福即将来临的一个句子,乔治·拉普据此把玫瑰定为和谐教会的象征。罩顶顶部有个非常小的圆形开口,像是上帝之眼,从那透下来的阳光照在地面上竖立着的“圣灵的降临”雕塑上。教堂位处一个四面砖墙包围起来的花园,北面是一个通透的走廊,可以看见远处的草地,视野极为开阔。在约翰逊的建筑作品中,这只是一个很小型的项目,但却很符合新和谐的气质,它成了来到中西部的建筑爱好者们必访的景点之一,也被很多本地人用作婚礼场地。

新和谐的标志性无屋顶教堂

再往西走,在靠近瓦巴什河的一块开阔地上,伫立着理查德·迈耶设计的“雅典娜神庙”。它建成于1979年,现在的功能是新和谐的游客中心。但无论是这个希腊智慧女神的名字还是建筑风格,都给人感觉非常别扭。迈耶的灵感也许来自“知识之船”,所以它选址在当年那些费城知识分子登岸的地方,而整个建筑也在模拟船的形状,但它不是十九世纪的龙骨船,而是现代的白色游轮,每层不论内外空间都有许多船舱甲板式的楼梯和栏杆。入口接待处的墙上有一个巨大的黑板,上面写着“你的乌托邦愿景是什么?”,鼓励游客在上面写下自己的答案。建筑内部有一个简单的书店以及一些关于新和谐历史的常设展示,但内容比起工人学院的收藏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它与周边景观的互动,它创造了大量的开窗和天台,让人可以一览瓦巴什河畔的自然美景。


“雅典娜神庙”


这两个建筑都是简·布拉弗·欧文主持兴建的。她是一个休斯顿石油企业的继承人,1941年与欧文的后人肯尼斯·戴尔·欧文结婚后,搬到乔治·拉普的原宅第居住,对新和谐的历史保育爆发了经久不息的热情。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她说服印第安纳州的大企业、抗抑郁药百忧解的生产商拿出数百万美元,加上她自己拿出的数百万美元,一起投入新和谐的建设。简热衷神学,但肯尼斯却遗传了欧文的无神论基因,他除了养牛和打理农场外对一切宗教都不感兴趣,在无顶教堂落成典礼上,他开着一辆卡车大声播放马戏团的音乐来羞辱他的妻子,之后两人马上分居了。简转向高尔夫球的爱好,她不仅为新和谐带来两个著名建筑师的作品,更带来高级餐厅、酒店和画廊,这里由此变成了成本昂贵的退休富人的天堂。

如今肯尼斯和简都已作古,而他们的祖先欧文离开这个世界也超过了一个半世纪。在新和谐之后,欧文不断往返英国和美国之间,试图东山再起,他曾试图说服墨西哥的独裁者洛佩斯·德桑塔·安纳给他一块土地再来一次实验,但没有成功;而在辛辛那提一场规模盛大的宗教辩论中又输给了牧师亚历山大·坎贝尔。后来他只好留在英国,和他的拥戴者们一起投入工人合作社和工会联盟的运动。在经过多年的投入和消耗后,他的财富已经见底了,不得不靠美国的儿子们每年给他汇款。尽管早年反对一切宗教,后来的欧文却开始皈依唯灵论(Spiritualism),确信与灵界的交流。在他晚年口述的自传中,他说:“在一次重要的降灵会上,这三个幽灵(指肯特公爵,杰斐逊总统和富兰克林)伴同钱宁(美国一位论教派领袖)、查默斯(苏格兰神学家)、雪莱、拜伦以及若干老预言家的幽灵一起前来;这次,我的八位已故亲戚的幽灵也到场了。他们每一个通过独特的、不同的表达方式,用他们在世时的异常显著的特征同我沟通思想和感情。这些先进幽灵在不同的场合和不同的时间异口同声地分别申述了从无形的灵界传来的这些离奇信息的目的,即改造全世界,并使人世间的全部居民团结得像一个家庭或一个人那样。”(罗伯特·欧文,《自传》,《欧文选集》第三卷。318页)他已经糊涂到把幻象当事实。

即便如此,他那无穷的精力还一直持续到生命的最后。1857年,他在伦敦召开了世界先进智慧会议,还参加了在阿尔伯特亲王府的教育会议和伯明翰社会科学协会的成立会议。在后一个会议上,他已经非常虚弱,只能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两周后,他在长子小罗伯特的陪同下回到了阔别七十年的家乡新镇,但很快又到利物浦去做了一个演讲。1858年11月17日,他在新镇附近的酒店逝世,与他的父母合葬在当地的圣玛丽教堂。在临终前,他这样评价他一生的努力:“我的生命并非无用。我给了这个世界重要的真理,只是因为人们缺乏理解而被忽视了。我在自己的时代前面走得太快了。”他没来得及完成他的自传,现在留下来的版本在絮絮叨叨新拉纳克时代的辉煌成就近数百页之后,未及展开后来对新和谐的回忆就戛然而止。

在中国,因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多次提及欧文,他的思想的译介很早就开始了,欧文的三卷文选忝列商务印书馆“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在1965年首次出版了第一、第二卷,1984年首次出版了第三卷(自传),虽然后来都有重印,但从豆瓣上荒芜的评论来看,应是这套著名的丛书中读者最少的了。从初中的政治课上,我第一次知道欧文是“三大空想社会主义者”之一,但今天我才发现“空想”这个中文形容词是从英文utopian译过来的,而欧文,准确地说,应是一个社群社会主义者(communitarian socialist),因为他是一个实干家,比圣西门和傅立叶这些空想理论家更有财力和能力,在一个社群而不是国家的尺度上,去实践关于财产公有、合作、互助、平等、公正的社会主义理念。令人遗憾的是,尽管欧文在十九世纪战绩彪炳、名动世界,如今却成了一个被放逐荒乡、无人问津的幽灵。

 

2019年5月3日,湖北沙市


欧宁,诗人、艺术家、策展人,现居湖北荆州。主要著作有《碧山共同体:如何创建自己的乌托邦》《实践乌托邦:新乡村建设运动在中国》等。

 

 

相关链接:

《天涯》2020年第1期简介及目录


点击“阅读原文”一键购买本期杂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