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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亿:黄冈“封城”日记(2020)|《天涯》“义订”进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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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投稿邮箱:tianyazazhi@126.com
2020,一场瘟疫抢先登陆,肆虐于春天的国土,席卷许许多多无辜的生命。面对旷世劫难,白衣使者纷纷驰援武汉,但更多的我们却无从作为。然而,善良的意愿不能因此泯没,必须有所表达并得以证明。
《天涯》2020年第2期已经出刊,我们决定,即时起至3月10日,通过“义订”杂志(本期、往期或全年均可)所得的款项,和杂志社捐助的善款,一同奉献给湖北方面,以尽微薄之力。(文末“义订”)
《天涯》2020年第2期简介及目录|善良的意愿必须有所表达:新刊“义订”(点击阅读)
《天涯》第二期刊发了青年作家马亿的《黄冈“封城”日记》。他身处“重灾区”黄冈,记录下了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期间的点点滴滴。他的父亲是基层共产党员,也在此时担负起执勤的任务。在这些普通人、普通事里,我们便能看到中国人不可击垮的决心和毅力。
黄冈“封城”日记(2020)
2020年1月25日 正月初一 阴
从记事起,今年我28岁,第一次大年初一不用早起去串门拜年,因为昨天除夕的时候收到通知,今天早上各家各户不能出门。
“包面”。
早上睡到九点多起来,照例吃的是本地的特色饺子——包面。按照以前的惯例,吃完早饭就是我打电话给远方的长辈拜年的时候,但是今天,实在是没有任何心情,所以没有打。
因为不能出门,一家人只有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其实也没什么心情看电视,都是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刷着手机。经过前几天的酝酿,这已经变成了一家人整天最大的集体活动,不断盯着手机里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各样的信息。
确诊人数和疑似病例的数字还是不断地在涨。
因为我所处的黄冈市距离新型肺炎的始发地武汉极近,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而黄冈作为湖北省人口排名第二的地级市,确诊人数和疑似病例都遥遥领先,看着那些数字,不可能不人心惶惶。各种群里不知真假的消息不停地进来。先是说我们镇上的卫生院今天送了三个疑似病例到县里,又得到不知真假的消息,县里今天送了4个到省里,这些消息都有所谓现场拍的视频。
然后是进一步开始封市、封镇、封乡的消息。
一整天,我家屋前县道上几乎看不到人,也几乎没看到过车。我家是1999年搬到这里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马路上这么清静,大白天的,安静得就像深夜一样,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相信这条街上的其他人也都是这种感觉。
因为交通便利,买到了N95口罩,但是几乎没有用,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门。我买的价格是25元一只。前天买口罩的时候特意问了一下药店的工作人员,在这次新型肺炎之前这种口罩卖多少钱。店主说他在这里开了二十多年的药店,这是店里第一次卖这种口罩。
下午把本来计划正月初五返程北京的高铁票退掉了,“12306”发来消息,车次已经停运,啥时候回北京就等通知吧。
因为早饭吃得晚,下午在家和爸爸妈妈开始打扑克,大概输了一百多块,爸爸赢了。晚上一家人煮粥吃。
听妈妈说,附近绝大多数本来准备办喜事酒宴的都取消了,但是还有一些没有取消,估计即使办酒席,也不会有几个人来参加的。
晚上继续看《加缪手记》第二卷。又传来新的消息,武汉中心城区从今天夜里12点起,禁止一般的机动车禁行。让人不得不想到《鼠疫》里面的某些情节。
1月26日 正月初二 小雨转阴
有一种静叫作心慌。
早上起床后看到一个初中同学发来的微信,说在家待了几天之后,感觉有些心慌。我开着玩笑安慰了几句,又觉得有些不妥,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于是不再回复。
之前在网上看过很多类似被隔离的人需要专业心理疏导的帖子,疫情过后,势必会给很多人心里留下或重或轻的影响。但是这都是后话了,目前还是依旧得主动像这样隔离着。我爸说“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越来越多的村子和镇都被封闭,不准任何车辆出入,对本地的日常生活当然会有很大的影响。就拿吃的来说,我家还算好的,年前爸妈从我家的小菜园摘回来很多青菜和萝卜,加上家里提前做好的一些腊鱼肉,所以暂时是没什么影响。对于那些没有提前储备的人家来说,这两天恐怕有些难过。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解决的。
还有倒垃圾的问题,街道上本来有固定垃圾站,但是现在没人愿意出门,很多人家里的垃圾就堆在屋门外,等人来收。我家的垃圾昨天在门外堆了一天,幸好今天被收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收走的。
斜对面有一个小超市,每年过年本来是一年中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店铺里面的各种拜年礼盒、烟酒、烟花爆竹都会从屋内摆到屋外。但是今年,小超市也没有开门。像这样的店铺,基本都是做熟人生意,年前进的货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为了应对春节的需求。就拿爆竹来说,在我们这一条街道和垸里一直就有相互串门的习俗,大年初一的早上要到所有街上和垸里的人家里拜年,被拜年的人家就得放一挂鞭炮。据我之前每年跟我妈到小超市抬鞭炮的经验,每年大年初一一天,我家消耗的鞭炮应该在200挂左右。
但是今年,因为取消了大年初一的串门,我家几乎没有买鞭炮。但是进货总是要提前的。按照我家的这个数字大概可以估计,小超市肯定是进了不少类似的货。如果封城一直到元宵节之后,哪怕提前一点儿开放,想象得到,这么多年货肯定是不容易全数卖出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看到一个有些“匪夷所思”却是在各种传播途径都不新鲜的视频:一位户籍是武汉的中年男人站在酒店前台据理力争,从环境上可以看得出来,酒店的档次并不低。男人已经在该酒店住宿了一晚,但是第二晚,酒店前台“奉命”让男人退房,原因是男人“是武汉来的”。男人解释说他只是户籍在武汉,多年没回武汉了,今年也没回过湖北。前台有些心虚,打电话叫人来帮忙。
相信任何一个稍有理性的人都能感觉到,类似的事情一再发生,就不会让人觉得可笑。还有一个段子,一个湖北武汉人被移出工作群聊,里面的一位群友说5G网速这么快,没一会儿就会传过来的。不知道写这个段子的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并没有觉得幽默。
吃完午饭我爸想出去透透气,被我妈拉住了。
下午继续打牌,赢了一百多块。还通过投屏的方式看完了《囧妈》。
上次看《十三邀》许知远采访徐峥,徐峥二十多岁即斩获话剧界最高荣誉白玉兰奖,而且搞了好久的先锋话剧。在那之后,他出演了《春光灿烂猪八戒》,一炮而红。徐峥的个人履历大概也是时代发展的某种缩影。
想元宵节前回到北京。
1月27日 正月初三 多云转晴
早上在被子里意识还没完全清醒的时候,就看到手机上多个App推送的头条消息,科比因直升机失事坠亡。大脑里停顿了片刻,心上一紧,但是马上就放松下来,心想肯定又是造谣,不可能的。
按开手机,看到都是权威媒体的报道,甚至还有失事现场的照片,心里知道,这不可能是假新闻。
我相信在今天,对于全世界喜欢科比、喜欢篮球,甚至仅仅是稍微了解科比的人来说,这条新闻都足以让人泪流满面,不管他是什么样的糙汉子。
科比身上所承载的意义,早已超过了篮球运动的范畴,对更多人来说,科比是一种榜样、精神和灯塔。他对自我的无限苛求的职业精神,以及只争第一、永不言弃的拼搏精神,让身披24号的“黑曼巴”在很多人心里成为了一种图腾似的存在。
黑色的一月,黑色2020年1月27日。
我家真正开始完全闭门不出是从正月初一,到今天是第三天。
早上起床之后,整条街道经过前两天的完全封闭,今天似乎有些松动。对面有几家的屋门已经打开,还有两三个人站在门口讲话。两天没见到家人以外的任何人了,远远看到人,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去吐槽,而是想要仔细看看,似乎“人声”这种之前自己很讨厌的东西也变得珍贵,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出去走走,加入他们的冲动。
跟前两天一样,今天也是十点左右吃的早饭。我家的作息时间已经自然而然改成了这样,上午十点吃早餐,下午四五点吃晚饭,其他时间就边吃过年买的零食边看电视。
吃饭的时候,我爸给我看他所在的村民群,群里好像起了一些争执。因为村里早就通知,不准聚会,不准串门。村里的干部似乎是接到举报,某个人的家里有人聚集打牌。
以往过年,打牌在我所处的镇上,几乎是家家户户必须进行的活动。以前我是很反感的,一大堆聚集在一起,乌烟瘴气的,看到就很心烦。后来又想,这些人要是不打牌能干啥。想来想去,还是打牌比较好。
即使在今年这样的非常时期,还是有人按捺不住,可以想见,他们是“真爱”。
除夕晚上在淘宝上买了10个口罩,今天看了看物流还没发货,就退了。问了一下,到本地的物流停了,发不了货。微信上有很多人转的口罩链接,像网易湖北的专供口罩等等,我也都点进去了,要么是卖完了,要么就是等三四天发货,幸亏家里有几只口罩的储备,买不到就算了吧。
中午睡午觉的时候,隔壁镇的表哥发微信视频我,但是我睡着了没有听到,于是他跟我爸联系的。听我爸说表哥家六个月大的女儿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想买点儿药,但是他们镇上的药店都关了,让我爸去我们镇上的药店看看。
我爸戴着口罩去了药店,药店也开着,但是表哥发来的那几种药的名字,药店都没有。听我爸说,这种情况很正常,因为对不同级别的医院配备什么样的药品完全不了解,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至于表哥家小女儿的药,也不知道去哪儿才买得到。
晚饭的时候把家里最后的一点儿菜薹下火锅吃完了,家里没有一丁点儿青菜了。准备明天戴好口罩跟我妈去小菜园摘一些青菜回来屯着,必须出门了。
想到昨天高中同学告诉我,家里的猫粮剩得不多了,不太好买。人吃啥都能对付一会儿,猫粮没了,猫怎么办?
小野猫“三边”。
1月28日 正月初四 晴
像昨天一样,早上睡到九点才醒过来,有些许的阳光从玻璃窗外透进来,天气终于晴稳了。
这是小镇上完全封闭的第四天。经过前三天的压抑,我家门前县道上的机动车明显比昨天多了起来,每隔几分钟就能看到一辆。但是路上还是没有什么人,只有两三个人站在自己家门前的空地上伸展身体或是站着发呆。
因为身处此次新型肺炎疫情的重灾区,我手机里面四面八方汇集过来的各种难以分辨的信息实在太多。从前天起我就有意减少了刷手机的次数,我感觉得到,即使那些明显是假消息的谣言,都会增加一分自己的惊慌。
早饭后我拿起手机,看到好久没有动静的初中同学群里已经炸开了锅。一个在县中医院当医生的同学发出大量真实现场的情况照片和文字,进行紧急求援。经过前三天的自我封闭,每天就坐在家里的二楼沙发上看电视,虽然感染人数不断上涨,好像也没真正威胁到自己,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身处的环境还是比较安全的错觉。
对于普通人来说,最牵动自己心的当然是自己周围有无感染的病例,这几天我也一直在关注着湖北省和黄冈市的发展情况。根据官方给出的数字,黄冈市感染人数是150余例,我所在的县感染人数是3例。对于我所处的这样一个超过一百万人口的县来说,3例几乎是一个可以完全忽视的数字,至少在心理上是这么感觉的。
但是这位正在抗击新型肺炎一线的同学告诉我,他所在的医院,三层楼的隔离病房已经住满,准备今天开第四层。要是别人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一定会说那是造谣,但是这位初中同学就是这个医院的医生,信息的准确性不需要怀疑。
按照同学的说法,我们县此次抗击新型肺炎的主要阵地在县人民医院,而他所在的中医院直到昨天才被列入定点医院。
同学发给我一大堆各种医护人员的现场和朋友圈截图,基本的意思只有一个——严重缺少相应的医疗护具。他们医院的医生遭遇的真实情况至少有以下几例:
多名已经不分日夜奋战多天的医护人员无法下班,想接班的也无法接班,因为没有护具。
多名医护人员三天两夜加起来只睡了五六个小时。
有医生累瘫在楼梯间,幸亏被及时发现。所有人都穿了多天的尿不湿。
医生同学发来的照片。
在各种媒体渠道看到多个省、市的各大医院都在号召援助医疗护具,可以想象,从省、市医院的缺口,再到县里的人民医院,再到我同学所在的昨天才列入定点医院的中医院,目前的医疗护具缺口有多么巨大。
与一线医生所处的艰难环境相对应的,是今天早上,在家待了三天之后的我,看着外面晴好的天气,竟然觉得压力有一丝松动。虽然说是封城、封村,但是直到今天,我所在的街道都没有用平时有事没事就喊起来的大喇叭通知所有人待在家里。前三天的足不出户,靠的完全是自觉。相邻村镇的同学说,直到今天,村里还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者不戴口罩四处闲逛的人。好像也并没有人去制止。
从大年初一正式开始闭门不出之后,我就在自己的个人公众号上开始更新封城日记,一天不落,想要记录下自己在这段艰难岁月里的所见所想。而今天看到同学发来的信息之后,也及时整理了相关的资料通过自己只有300个人关注的微信公众号推送出去了。
我知道这种力量实在是微不足道,但是做总比不做好吧。
1月29日 正月初五 晴
今早醒来后感觉有些不一样,隔着玻璃和窗帘都能感觉得到,屋前的县道上有车在跑,而且窗帘外的光线很强烈。今天肯定是一个响晴的好天气。
因为我醒的时候已经九点多,在马路斜对面的户外运动器械处,已经有好几个人戴着口罩在那里玩儿,门口还有两个小孩子开着一辆小型的玩具车在横冲直撞着。
看着射进房间的阳光,之前压在心里的抑郁一扫而空,今天是全新的一天,就跟之前过年里享受的那些好天气一模一样。
下楼吃早餐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被封闭在家里之后,这是第一次早上没有在床上点开“丁香医生”的疫情实时动态页面。
外面的太阳实在诱人。吃完早饭,我们全家人都把小凳子搬到厨房的二楼顶上晒太阳。
今年的春天肯定会按时到来的,也许会更加灿烂。
吃晚饭的时候,在饭桌上突然聊到全家人一起看的《徒手攀岩》。看电影的时候,我妈说好紧张,这不是玩儿命吗?想想也是,从某种程度上来来看,无论哪一种艺术,到了最底儿,好像都是在玩命儿,有的是人眼都能看得到的命,有的是看不到的。所以加缪才会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一个,那就是自杀。
晚饭过后我打开大门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天气晴好,加上封闭的这几天小镇上似乎并没有听到有什么“大动静”,绝大多数人家的大门都已经敞开了。
我刷了一下疫情实时页面,本县昨天一天新增确诊病例29例,肉眼可见到的,疫情好像并没有随着好天气有丝毫松动。
我看着在县中医院日夜奋斗的初中同学发来的照片,再看看眼前这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黄昏的光线有些暗了,马路两边的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亮起来。
1月30日 正月初六 响晴
早上8点,猛地被手机的闹铃声吵醒,我抓起手机按熄了,又觉得不对劲儿,回老家的当天,我就把在北京定的所有闹钟都关闭了。我打开手机确认了一下,原来是苹果日历上的日程提醒,上面显示今天我本来是要坐高铁返回北京的。
手机上显示今天是正月初六,恍然间,完全足不出户的日子已经过了五天了。过度重复的日子过得久了,会对时间流逝的速度产生偏差。就像昨晚,在我家的饭桌上就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争执。爸爸说是初五,而妈妈和妻子说是初四。我每天都在按时更新自己设定的“专栏”日记,所以当然知道真正的日期,但是我没说。
大家争执了好一会儿,最终才决定以100块微信红包的小赌局打开手机确认。
我是从昨天开始意识到,自己对确诊人数明显没有之前几天上心,在昨天之前,丁香医生的疫情实时监测页面我至少每天会打开十来次。但是因为昨天转晴的好天气,似乎突然将之前头顶的重压释放掉了。昨天我总共只查看了两次。
想到最近两天重读加缪的随笔,里面提到随着疾病感染人数的增长,以及时间的作用,疾病本身会逐渐蜕变成为一种“抽象概念”,干瘪无生命的数字会让人们失去耐心。
而如今我们身处所谓的“资讯过度发达的时代”,各种各样的媒体将一个个生动的个体推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的情绪总能在某一个时刻被瞬间打动,比如在我朋友圈刷屏的那篇,写自己的妈妈在隔离病房去世的文章。
吃早饭时,我看到家里装青菜的小桶里又多了一些菜。一大把茼蒿和好几个脆得裂开口子的大萝卜,以及为数不多的几根红菜薹。我记得昨天晚饭的时候是吃完了的,于是问我妈。
萝卜大丰收。
我妈说是早上我爸戴口罩去摘的。
我问红菜薹怎么就这么几根。在我们这里,每年过年的时候,红菜薹炒腊肉都是饭桌上的一道抢手菜。
我爸在旁边说,早上去摘菜的时候,发现小菜园里的红菜薹被垸里的其他人提前摘去了。
“摘了就摘了吧,反正我家今年的萝卜多。多吃萝卜吧,萝卜上街,药铺丢开。”我爸又说。
完全封闭在家5天之后,憋得人实在有些难受。昨天虽然也是晴好的天气,但家人都忍住了没有出门。今天终于有些心动。
在家的这几天,电视实在看腻了,想找一张合适的桌子看书写字的念头一直在脑子里。从我家的地下室找到三楼的隔热层,我硬是没有找到一张合适的桌子。于是我提出来,让我爸领我去只有几百米远的镇中心买一张书桌。
之所以感觉镇中心的店铺应该开门了,是根据我家斜对面的小超市判断的。在封闭几天之后,斜对面的这家小超市在昨天彻底开张。
刚离开家,就碰到爸爸的一个好朋友,开车拉着一车人,说是去爬附近的一座山。要是在以往过年的这段时间,我爸和他的这群朋友,都是打牌从早打到晚的。但是今年不准进行任何形式的人群聚集,打牌也被禁止了,附近已经有好多台麻将机被执法人员当场打坏。
听我爸说镇上一共有五家卖家具的,我们从第一家走到最后一家,全都没有开门,但是好几个卖菜的小摊儿和小杂货店是开着的。我爸不死心,打了家具店招牌上的电话。店主告诉我爸,上面通知不允许开门。
回家经过我家斜对面小超市的时候,正赶上一群执法人员站在小超市里面,跟店主燕姐交涉,没一会儿,燕姐和她老公就把摆在店门口的一大堆年货礼盒往屋里面搬,看来今天还是不准营业的。
下午,我坐在厨房楼顶晒太阳,终于第一次刷了一下手机的疫情页面。黄冈市在这几天已经在媒体上变成了一座热门城市,是仅次于武汉的第二重灾区。根据官方发布的消息,黄冈市昨天新增感染人数是172例,我所在的浠水县新增感染人数12例。
到了傍晚,黄冈又再一次被朋友圈里面天南海北的朋友们提及,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报道,中央指导组派出督察组抵达黄冈进行调研,参加调研的有黄冈市疾控中心主任和卫健委的主任,这两名主任面对督察组提出的问题,几乎是一问三不知。
朋友发来一张建造武汉火神山医院直播的截图,截图上显示在线实时观看建造医院直播的人数高达4700余万,出现在视频里面的各种建房工具都有了昵称,有被称为“叉酱”的叉车,被称为“蓝忘机”的蓝颜色挖掘机,以及被称为“呕泥酱”的水泥搅拌机。在视频底下的助力榜,为这些所谓的建造工具主体加油打气的“动力值”也达到数万。
看着直播视频里面热闹的讨论,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撕裂感。也许是同一时间这么多人被困在家里,真的只是无聊了而已吧。
下午收到手机里面“蛋壳公寓App”弹出来的信息,提醒我尽快填写《返乡出行信息》表格。我点开链接,里面需要填写返乡的目的地、近期的身体状况以及准备返回北京的时间。填写返乡目的地——“湖北省黄冈市”的时候,心里有一丝不舒服。不知道这样一个如此敏感的地名,是否会给自己在返回北京后带来麻烦。
朋友圈里已经有好几个同在北京工作的朋友转发了不知真假的消息,说北京的某些小区和某长租公寓不让外地返京人员进小区。而我又是来自重灾区的,心里有些忐忑。
晚上跟在本县新型肺炎定点医院工作的初中同学聊了一会儿,经过这两天媒体呼吁及官方重视,今天他所在的医院已经收到了一些相关医用护具,可以维持一周左右。
“昨天因为没有防护服,都没有查房。”他告诉我。
明天继续读《加缪手记》第三卷。
1月31日 正月初七 晴
一早醒来,就看到朋友圈又被我们黄冈市刷屏了,昨天晚上,黄冈市卫健委主任因为对中央督察组提出来的问题一问三不知而被罢免。
我拉开面向街道的窗帘,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跟昨天相比,今天的街道明显有了变化。在前面两天的响晴天气里,这条县道似乎已经渐渐回过元神来了,有了一些活泛气。但是今天,这微弱的活气好像又被一巴掌按熄了。
马路斜对面燕姐家的小超市再次关门了,这是一个标志。
吃完早饭,跟昨天一样,我们全家还是到楼顶露台上晒太阳。刚坐了没一会儿,我们村的村主任打来电话,让我爸戴好口罩去往指定地点集合,参与设置路障卡点。
我爸挂了电话,说上面通知,从今天开始,全县所有进村、进垸的道路全部都要封闭。看来经过前面几天的发酵,黄冈市的“封城”措施终于向下落实了。我不知道这跟昨天卫健委主任被罢免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在此之前,在黄冈市还未受到媒体大肆报道的时候,我就看到好几个跟湖北邻近的省市都已经采取了严密的封闭措施。各村各组设置路障,不允许一般车辆出入,专人值班,出入必须测量体温。
但是作为疫情正中心的黄冈市下辖的村镇,在今天之前,我没有看到我们村采取过类似的措施。
我爸立马戴上口罩,换上鞋子走下楼去。我知道,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党员,这是我爸的责任。听我妈说,作为党员,我爸每年都参与了村里组织的献血活动,一次两袋儿。我看着我爸那瘦瘦的身体,依稀记得体重低于100斤的成年人是不允许献血的。我妈说下面的地方哪讲得了这么多。
这几天一直有一个流言在我们身边流传着,在现在这个时候,还是令人担心。流言的中心就是距离我家直线距离不足100米的一户人家里,隔壁左右的人都在说,那家里的女主人去年年底在武汉做缝纫工,在武汉就已经感冒发烧了,一直没好。今年又禁止相互串门,没有人去过她家,所以没有人知道真实情况是什么样的。
下午,马路对面突然停了一辆面包车,面包车上下来好几个穿着全套防护服的医护人员,进入了这户人家。
街道两边的人都站在自己家的阳台上看着对面。有一个背着一个蓝色的桶子在四处喷洒着,猜测应该是在喷洒消毒水。还有一个人正跟那个女主人的妈妈交谈着,工作人员手里拿着纸笔在记录。
从头到尾我们都没有看到过流言里的那个女主人。
我相信其他人都跟我妈一样内心惶惶。我妈说对面的女人是腊月二十二从武汉回来的,腊月二十六我们街道上还办了一场酒席,我爸去吃了,就跟这个女人坐在一桌。
甚至在腊月二十九,这个女人还参加了一场牌局。
面包车在马路上大概停留了一个小时,然后所有工作人员都上车离开了。随后就有消息传来,原来对面的女人在除夕那天就被送走了,应该是被隔离了,也不知道是否确诊为新型肺炎。
面包车一走,大家又有了新的担心。既然女人已经在一周前被隔离了,为什么今天才过来消毒?因为没人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情况,大家还是很焦虑。在我们这一条小小的街道上,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几乎每天都能接触到住在街道上的所有人。而新型肺炎的传播途径是可以通过飞沫和接触传播的。从这个角度上想,在我们这条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是绝对安全的,已经报道的最长潜伏期可是有二十多天的。
在江西老家的姐夫发来消息,说他收到了深圳房东的微信消息,房东免除了他二月份的房租。
昨天我在日记里写了的,前天按“蛋壳公寓”的要求,我已经填写了返程人员信息登记表,表格里面填写了自己的返程目的地是湖北黄冈,不知道到时候回北京会不会有麻烦。果然,今天就在微博上看到了此类问题,有其他省份返京的人进不去出租屋,因为出租屋的电子密码锁被冻结了。
还有一个是我的黄冈老乡,回北京后被合租房的其他住户直接粗暴地锁在了门外,硬生生地在门外冻了两个小时。最后没法,这位黄冈老乡只得去了表哥家暂时挤一挤。
今天北京的最低气温是零下五度,我相信经历这件事的黄冈老乡心里肯定比零下五度要冷得多。
吃晚饭的时候我爸终于回来了。我问他下午都干了啥。他说就设置了路障,对所有车辆摩托进行劝返。我问他需不需要测量他们的体温,我爸说镇里连体温计也没有发,测不了。
我爸问我还有没有口罩,他的口罩戴了好几天了,想换一个,明天还要继续去路口执勤。
我家四口人,一共只有六个口罩,年前就一人发了一个,剩下两个。因为没有出门,所以没太使用,但是也都用了好几天,感觉再用下去不太好。
我爸明天换上新口罩后,家里就只剩下一只口罩了。
我问我爸,上面让你去执勤,就没想着发两个口罩给你吗?我爸说,今天镇上来村里监督的官员还问我爸有没有什么“路子”能搞到口罩。
口罩已经变成我每天听到最多次的词语了。
2月3日 正月初十 晴转多云
从除夕那天小镇正式封城算起,今天是全家人闭门不出的整十天。每天早上起床后,我已经习惯拉开临街的窗帘,望向斜对面的那家小超市,它已经变成我判断某种趋势的风向标。
虽然身处此次新型肺炎重灾区的黄冈市,但是我家算是黄冈市下面的边远小镇,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封城政策并没有做到绝对的一刀切,是有过好几次人们“自觉松动”的。比如天气只要突然转晴,我家门前县道上的机动车就会稍微多出那么几辆。
直到正月初七,黄冈市卫健委主任在中央督察组面前一问三不知,被就地免职之后,我所在的小镇才真正开始完全封闭。而在此之前,封城政策的落实主要靠的是各家各户的自觉。
今天仍旧天气晴好。吃过早饭之后,全家人按照“惯例”,都拿好自己的板凳,坐到厨房楼顶的露台上晒太阳。不一会儿,隔壁左右的几家人也都戴着口罩坐到了自家的露台。
这几天,我们这条街道上的所有人都是人心惶惶的。对于一般的普通人来说,“远处的哭声”也许会让人同情,但是无疑“近处的哭声”更惹人注意,要是这“哭声”还跟自己性命攸关,那就没人敢不在意了。
今天,终于在隔壁邻居口中得到了关于这个女人的确切消息。医院已经下了结论,不是新型肺炎,过两天这个女人就能回家了。这大概是我们这一条街上到今年为止,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大家都能稍稍松下一口气来了。
晒了半晏昼太阳后,我爸起身按灭了手里的烟,到村里设岗拦路的地方执勤。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党员,自从昨天正式完全封村开始,我爸便主动承担了这项任务。听我爸说,他今天是和其他三人轮流值守路口的,每天都有镇上和村里的领导过来检查一两次。
从昨天起,我们这条街道上新型肺炎的宣传力度明显增强。不只是增设了路岗,还有工作人员上门挨家挨户进行消毒,并且在街道放置了高音喇叭,整个白天都不断播报着“紧急提醒紧急提醒”。除此之外,镇上的巡逻车还一天内多次在街道上开始转悠了。
我们在露台上坐着晒太阳会一直持续到下午三四点。
看到一个同学群里发布了我们本地的疫情数据,截止今天,我们县确诊158例,我们镇上确诊了5例。说实话,经过这些天完全封闭的重复生活后,我对不断增长的数字已经远没有之前那么敏感了,哪怕像现在这样,我清楚地知道,这些数字所代表的人距离我是如此之近。
下午微信问了一下在本县做医生的初中同学,县医院情况怎么样。同学说他们医院疑似病例还有一百个左右,部分严重的已经转到武汉的大医院了。防护服和口罩暂时都够用,还能坚持一周左右。
医生同学的朋友圈。
吃晚饭的时候,村长骑摩托车到我家来,送来了一小袋儿一次性口罩,作为我爸在路岗执勤的“工作福利”。我爸高兴地收下了,自从所有镇上的药店关闭以来,我家的口罩就一直处于完全的消耗状态,没有任何补充的门路。截止昨天,家里仅剩一只干净的新口罩了。村长送来的这一小袋儿口罩算是暂时救了我家的急。说到口罩,不免想起前两天在广州的朋友告诉我,他现在整天最大的事就是在网上守着实名预约口罩。
晚上查了一下从黄冈返回北京的高铁票,仍然显示列车停运。
终于读完了《加缪手记》第三卷,开始读S.A.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切尔诺贝利的祭祷》。
2月8日 正月十五 阴
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今天本来全家人是要早起在家祭祖,然后吃年饭团年。但是昨晚爸爸就说了,今天不用早起,祭祖的事取消了。
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楼下的堂屋里鞭炮声响起,这是祭祖的最后一个环节,看来我爸还是起来了。但是他并没有喊我,所以我和妻子仍旧睡着,直到十点多才起床吃早饭,遵照的是疫情时期我家的作息时间表。
果然,我妈说早上听到隔壁左右的人家都祭了祖,于是催我爸一个人起来弄完了祭祖的流程,当然是除了全家人团年这一项了。
吃过早饭,我爸的手机里终于传来了“噩耗”,村干部通知,我们所在的街道已经明确确诊了一例新型肺炎。村干部通知各家各户进一步提高警惕,不要出门。
这个本该是个爆炸性的新闻,但在我心里似乎没有搅动起应该有的波澜,更像是一只举在头顶的拳头终于打了下来,痛虽然痛,但是似乎也更“心安”了。我们这条街道全长也就1千米左右,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街道好像变得更加安静,连打开大门通风的人家都没有。整条街道都门窗紧闭,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也像是一种无声的迎接。
身在武汉的大表姐发来消息,她所在的小区已经确诊十例。群里的亲戚都在提醒大表姐要多注意、多保重,除此之外,好像也说不了更多的话。
今天,微信里好几个群都在讨论先被官方辟谣又被官方确认的新型肺炎多出来的一种传播方式——“气溶胶传播”。在更多人的嘴里,这无疑就是空气传播了。因为“气溶胶”这样的专业术语,大家其实根本就是听不懂的。我家虽然说是在小镇的街道上,但是其实距离村庄也就几步路的距离,应该算是完完全全的农村。在此次肺炎疫情真正开始爆发的时候,我的耳边就听到过多次“发人瘟”这个词。对于持续传染,又无法有效针对治疗的疾病,只有这个词才能完全表述他们认为的严重性。
黄冈属古楚地,巫蛊之术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即使到今天,镇上的卫生院都开了几十年,我每次跟我妈通电话,几乎都能听到身边的谁谁家里或者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去问了哪个神哪个仙儿。
黄冈是此次疫情的中心区,既然有“人瘟”一说,自然是有人请神问仙的。比如昨晚,我妈在她的朋友群里就听到了两个破解疫情的办法,传说是有人去向本地的何仙姑求来的。第一种是在大门前放一张方桌,盛一满碗米放在方桌上,寓意为“美满”(黄冈方言发音同“米满”),然后在米碗里插三根香,烧三刀黄纸,等圆了香(香烧完)之后,将米上的香灰儿吹干净,然后拿这碗米煮饭给全家吃,可保证全家人远离此疫;另外一个更简单的破解办法是取一根长长的红绳子,捆住一小把儿扁柏叶吊在大门的门头上,也可远离此疫。
我听着我妈所在的那个群里,好多人都在细致地询问破解方法的每一个详细步骤,看来是准备马上动手去做了的。
下午村干部在群里通知,让我们戴好口罩出来领面粉。从前两天开始,街上已经不允许任何店铺开门了,连我家斜对面的小超市也在前两天彻底关门,用铁丝网围起来了。所以我们是没有地方买菜和生活用品的,所有生活用品均需要找村里的干部统一购买,约好时间送到某个地方后,大家过去领。
我妈买了整整50斤面粉,这是我有记忆以来,我家一次性买面粉最多的一次。我爸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在家研究一下北方的各种面食的做法吧。
按照传统,今天下午是要去祖坟山上“散灯儿”的。腊月二十四过小年那天将祖人接回家里过年,到今天元宵节,过年的最后一天,要将祖人送回祖坟山。但是昨晚村干部已经再三呼吁,不允许出门“散灯儿”,但是既然祖人已经接回来了,送还是要送的,至少要送出门,但是不能像往年一样一直将祖人送回祖坟山。剩下的这一段路,今年得劳烦他们受累自己走过去了。
祭完祖吃过饭,我妈就让我去把家里所有的灯全部打开。“三十的火,十五的灯”,我们从小就会唱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童谣。
虽然今年疫情严重,晚上全家人还是戴着口罩在我家门前的空地上放了很多烟花。我拿着相机,给我爸和我妈拍了很多张照片,因为晚上的光线问题,只拍到了剪影。但是我爸和我妈仍然觉得拍得很不错。还教我妈选了几张照片,第一次发布了微信朋友圈。她第一次收获了很多亲朋好友的点赞。
白天读完了S.A.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切尔诺贝利的祭祷》,晚上继续阅读《安妮日记》,一直读到了1944年4月初的部分,再也不忍心接着读下去了。因为在阅读之前就查过安妮的生平,她在这一年的8月初即被抓。看着日记里面她想长大后成为一名作家一名记者,还想着以后当个善解人意的妈妈等记述,实在不忍心看到她的这些幻想以如此粗暴的方式戛然而止。
收到人在江西老家的姐夫发来消息,他和姐姐本来计划的正月十六返程深圳的计划已经取消了,因为深圳出台政策,返程必须要先申请,申请通过后才能返程。听朋友说,北京的情况也不好,身边已经有人计划直接辞职了的。
看到网上的一句话,在藏语里有一个语境,叫“看到别人的悲喜”,瞬间被打动了。看不到别人的悲喜是不对的,是无明。我们都是渺小的人,也许做不了什么,但是一定要看到。
资料写作者:马亿,作家,现居湖北黄冈。以上资料及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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