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虹专栏︱人在旅途(6)
背包里的旧车票
留下的
不是城市的风景,
是旅行的心情……
——《题记》
乐虹,永州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大众语言研究会会员。
Y:
邮件收到。我已至绍兴,勿念。
自12日从家中出发已一周有余,今才得空回你邮件,抱歉。Y,你知我为人愚鲁,少机巧。城市竞争激烈人情冷漠我很难适应,深圳、广州都是如此,上海尤甚。世博本不列此行程之中。新闻报道园内外人多如过江之鲫,恐不足半日便觉身心俱疲,不堪忍受。我人生即将过半,知识增广于平凡生活而言不过是外套上的披肩——一如华美的点缀。因轶夫渐成年,世界之大非他想象,视野急需开拓。加之有挚友相邀一见,故而先赴上海。但愿我一番苦心得天怜鉴。
江南形胜,名不虚传。杭州不若上海繁华,却也雅致整齐,我更喜欢。时人都道:西湖奇景,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两游西湖,晴湖雨湖都得以粗粗品尝,惜天阴有雨,时断时续,唯月湖难觅其踪,可惜。如你下次来,多拍几张月湖美景,也好了却我心中遗憾。西湖形貌清丽,可惜过于人工,难得天上人间之感,不过比秦淮的艳丽好出很多。难怪晚明张岱《西湖梦导》云:“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依门献笑,人人得而媟之矣亵。”
上海、杭州游后的奇谈怪论,你权当玩笑话看便是。乌镇和余姚都很好,容先搁置一边,日后再述。Y,我迫不及待要跟你分享绍兴所见,骨鲠在喉,欲一吐为快。
Y,你说我食古不化,平日里不钻研人情世故,只爱琢磨些个透着古旧气的玩意儿,有朝一日会退回故纸堆终老此生。虽是笑话,却怕会一语成谶。我素喜那些不拒绝我靠近的城市旧迹,角落里的灯笼、衔铜环的小兽、刻木雕花的窗棂、青石铺就的小路、磨得光亮的藤椅,都可以让我亲昵半晌。旧迹虽多,但多如故宫的殿堂般威严矗立,或悉数锁在玻璃柜里,森严得紧,生疏得紧。绍兴却没这距离。这里是没有围墙的博物馆。一座老城敞开着由你亲近,放在手心里把玩,肆无忌惮。来了,到处走走,似饭后常去的河边李家熟悉的小院,竟觉得它是我的,我是它的。
Y,这些年你走了不少地方,眼界自非我可比。但这里,我料你定然喜欢。
北地多干旱,河流也常枯涸。北人面对江南的水光潋滟自然赞叹不已,以为造物主偏爱。其实,江南是水乡泽国,本不足为奇。这里无大江大河,多河港沟汊,无论城市乡村,河道窄细如蛛网,纵横交错。寻常人家枕河而居,或是沿河为路,亲水而眠。水静而清透,似镜。Y,还记得上回我们乘船去上梧江么?那水,浓得像翡翠。而这里,只是一味澄澈。
水乡小桥多。坊间常拿威尼斯和它相较。威尼斯我没去过,但异国情调只堪玩味,比不得中国情结,仿佛一阵阵儿从骨子里往外渗。这里确乎是国内最多桥的城市。我查万桥博物馆资料,有桥名者645座,至今尚存十之九多。Y,你一直对凤凰沱江上的虹桥赞不绝口,若你看到这里的桥,你更会惊奇。这些桥大多青石堆砌,青苔覆盖,时有枝叶从缝隙中探出,蔓延其间,像童话的城堡。不同在于,童话世界唯美,遥不可及,而这里,垂虹玉带门前事,是水边人家日日的生活。Y,我爱死了这满眼的绿,招摇着的生命蓬勃的绿。记得十几年前初到师大,上游村那幢楼爬满了凌霄花,红花点缀,我好生羡慕,心想,若将来我也能有这样的小屋,当是最幸福之人。现在我终究是住在公寓楼的格子间里,与绿野仙踪的梦境失之交臂了。
这里船也多。我对乌篷船的好奇始于周氏兄弟的文章。永州江宽河阔,多机动,十几里水路在发动机的“突突”声里一晃而过,沿途回味不多。似这般手摇脚踏的,是渔民自家的谋生工具,稀罕得很。我坐的是半蓬船,船蓬只遮盖船身一半的小划子。这表述不确切,但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我想,你能明白。正宗的乌篷船几乎全被竹子覆盖,只留出船头一小块地方划桨。平日乘坐倒也遮雨挡日头,若是像我这样两眼只顾看风光的,反倒是妨碍。黄昏日头将落未落时,乘小舟从桥下划过。Y,你可知那是种怎样的惬意?余晖轻洒,河上微风徐来,只往栏杆上那么一靠,头顶着那些不时掠过的绿,就轻灵灵地走进了小桥流水人家的画卷。
出门数日前L和H来永。我有些年头没见他俩了。L胖了许多,头发也白了,扎眼,竟不像四十出头,若走在大街上,我断不敢相认。他比起前些年,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很是得意。H变化不大,说话周全、风趣,还是那般讨女人喜欢,只是局长一职还悬在半空,言语间难免落寞。Y,你若来,多好。岁月不饶人,往事只待成追忆,昔年风华正茂的“四人帮”都成半老朽,这相聚不知还有几许。L喝得有些高,只说你不够哥们,眼圈都红了。看来,你俩还为那件事存着疙瘩。人到中年,很多事该看淡,很多事也应放下,他是负了你,可Y,你们是最好的兄弟。
我好像又离题万里了。这么些年了,我这说话跑偏的毛病始终改不了,反变本加厉。说到喝酒,老友,你还记得读书那会我们四个从伙食费里省出钱来偷偷买酒的事么?酒名“加饭”,酱油般,便宜得让人不敢相信,一块二一瓶。我一直以为那是去风止痛的药酿,没曾想竟是绍兴黄酒,真有些贻笑大方了。“花雕”、“女儿红”、“状元红”倒是听说过,却不知竟是同一品种,只叫法和用途不同。绍兴人家酿酒成风,凡有大事,必有酒宴。常是家中子女降生便开始酿酒。酿好后封坛,埋入地下,以待佳时。一埋数年。有女出嫁,或是子得中功名,便挖出设宴以谢亲朋,故得名“女儿红”和“状元红”。又因装酒的酒坛常饰彩绘和雕塑,也名花雕。“饮罢再问诸君口,杯中冠军数绍兴。”Y,你是懂酒之人,这酒乡和酒香的佳话俯拾皆是,不来,真可惜。本想捎上几瓶上好的“善酿”带回去给你们,恐舟车颠簸,邮局也不受理,只能作罢。真希望有时间叫上L和H,像过去那般买上些花生米小鱼干,铺上几张报纸,坐在月下慢慢喝着,聊着。人生若如此,夫复何求。
Y,绍兴地方不大,你来时切记不要跟团,自己找辆黄包车四处转转,自在得很。我是头回在城内看到如此多的人力车。湖南就没有,你那想来也罕见。车费不多,让我自觉剥削了人家似的汗颜。车夫都很热情,边走边讲解,还兼着摄影。我在这照了好些照片,都是他们选景。
钱塘自古繁华,照例该是重商轻学,晋商便是如此传统。绍兴人似乎更看重后代才识,弹丸之地,所出名士比河边的乌篷船还多。江南钟灵毓秀,“其俗尚风流而多翰墨之士”,才情出众,出身十富九贵,父辈再不济也是个乡绅里长。文字绝美,有些不食烟火的小资和贵气,朱自清、张恨水、周作人、俞平伯、徐志摩皆如此。鲁迅算个另类。不似湖南尚武,争勇好斗,性格泼辣,难出文人,领袖将军到出了不少;也不似陕派作家,怎么写都有股黄土的苍凉。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对极。
你寄的周作人那本《雨中的人生》已读完。现在读来,和大学时有天壤之别。少时心内总有把火,定是要那些跌宕的情节和华丽的文字才浇得灭。总以为这种平和寡淡如水,看不出些许好来,反倒是越离奇越深奥才觉是好东西。只有到不惑,才知宇宙人生的玄妙不过就藏于那些寻常所见,方觉恬淡的奇妙。文字的境界如此,人生的境界也当如此。周氏兄弟名气大,特别是鲁迅,绍兴人罕有不提他的。Y,鲁迅的为人我向不称道,我是女人,他待朱安的薄凉尤不能接受。发妻侍奉父母,这是孝道;后妻关乎爱情,这是新生,两者皆不可舍,所以得两全。近年对他的文章评价毁誉参半,人品也时有褒贬,到是曾被他痛斥为走狗的梁实秋和胞弟,闲适性灵一派日渐光彩四溢。先生已去,只能以沉默应之,我如此说三道四,显然有失公允。惭愧。
这次行程匆忙,又未料得绍兴有这等妙处,只今逗留一宿,明日便去苏州,许多地方不得去。兰亭修楔盛会,遗风极远。把酒临溪,吟诗作对,逸趣无穷,令人神往。王羲之的行楷二体俱佳,行云流水,可惜《兰亭集序》自唐太宗逝后便无踪迹。有说法是因太宗爱不释手下令陪葬,但昭陵被盗,并无其踪;也有人说是被则天皇帝秘密带进乾陵。说法种种,神秘莫测。湖南省博物馆珍藏一幅唐人的摹本,不过,展厅里是见不到的。Y,你对书法颇有心得,我这真真是班门弄斧了。
另,沈园、青藤书屋、鉴湖、诸暨也各有秋千,都值得细细观赏。我的水平不入流,拍出来的照片煞风景得很。只有拉车的师傅拍的几张可勉强一看,随信附上。盼你能来与我分享这里一切美好。
夜深,就此搁笔。祝见信安。
7.22于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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