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母亲的文︱ 刘旭:大雪飘落的村庄
一
傍晚的时候起风了,把天空中刚刚积攒的一点云彩不一会儿功夫就吹的无影无踪。风在村庄里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一路而过,鸡毛蒜皮,枯枝败叶高高地随风飘荡在村子的上空,扬起的风沙扑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好在没多久风停了,漫天黄沙散去时,已有一弯冷月孤零零地出现在树梢上。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无形地给这个村庄平添了几份神秘地色彩 。
柴垛子在灶堂里欢快地燃烧着,时不时噼里啪啦爆出几个火星子,锅里的水早已沸腾了,水汽弥漫了整个屋子,如果不仔细看,你根本看不见屋子里还有人…
娘坐在灶堂旁边专心致志地衲鞋底,麻绳子拉的嗤啦啦地响。父亲坐在地上靠墙放的一张老式木制床上,口里含着他那一阵也不敢离开的烟锅子,口里发出咝咝地响声,一股一股呛人的烟从口中鼻中喷出,烟斗发出的一明一暗的火光中,父亲的面容越发 苍老。
我趴在炕栏上,手中拿着一根竹签儿,认真地拨弄着煤油灯发出的如豆的火苗。
奶奶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脏的已分不清颜色的被子。身体蜷缩着,如同一只风干的虾,如果不是她喉咙中发出呼噜噜的响声,我几乎怀疑她不出气了。
“黑豆的大姑二姑咋还不回来?”娘突然说。
“叫我吗﹖”我问,我的名字叫黑豆。
“电报发了,电话打了,信也写了,就是不回来能咋办……总不能拿根绳子绑回来。”父亲叹了口气说。
“心肠子坏了,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要了。”娘翻了个白眼说。
“瞎说什么?”父亲狠狠的瞪了母亲一眼,那目光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子,母亲的身子不由自主的矮了几分。
奶奶这时候忽然爬了起来满头白发披散着,面色苍白,狰狞可怕。
我的心莫名的一紧……
奶奶笑了,自从她得病以来就没见她笑过。脸上竟然出现一抹少女般的羞涩。对父亲说:“娃他爸你猜我梦见谁了?”
父亲:“人睡着瞎梦了,梦见谁了?”
奶奶说:“你猜?”
父亲见奶奶难的有如此好的心情,就猜了几次,都没猜对。
奶奶说:“我说你是榆木脑袋,你还不信,梦见你爹了。”
父亲:“俺爹?”
奶奶一脸的兴奋,激动的说:“俺呀梦见你死去的爹了,那个死鬼穿的新崭崭的,说来接我了,还报怨俺这些年不去看他!
父亲一脸的惊慌,忙说:“娘,瞎梦了,瞎梦了。”
奶奶叹了口气说:“娃啊,娘的病娘知道。你不用安慰娘,人那有不死的,娘这一辈子一共生了八个娃,只存活下你们三个,其他的我不担心,你那俩个姐妹都是吃公家饭的,唯有你,一个受苦人拖家带口的不容易,娘放心不下啊!”
“娘…”父亲叫了一声,眼圈红红的头低了下去。
屋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夜已深,谁家的公鸡打起了鸣。
二
院子里有棵老槐树,老槐树老了。曾经粗壮的躯干上有大片的树皮脱落,并且出现了许多大小不等的洞,好象一个个触目惊心的伤疤,冬日里的老槐树,几枝尚未枯死的枝条上还挑着几片叶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老槐树曾经是许多动物和人的乐园,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看见许许多多的蚂蚁在树干上不知疲倦的来来回回爬动,红嘴唇的啄木鸟尾巴一跷一跷在啄虫,茂密的树冠里每天不知有多少鸟儿飞来 飞去。老槐树也是我们的乐圆,我和我的奶奶还有村里许多人都喜欢在老槐树下趁凉,嬉戏…
老槐树下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点着俩支蜡烛,香炉里点着三支香。一群吸血的蚊子围着蜡烛的火苗嘤嘤而舞,滚汤的烛泪滚落而下。
一大截香灰掉下来,烟袅袅盘旋上升,我不喜欢这香的味道,它让我闻到一种死亡的味道,直到多年以后亦是如此。
那天晚上院子里有好多人,围的水泄不通,就连墙上都趴着人。那么多的人竟然是出奇的静,一个个宛如鬼魂付体。
王二婆子,一个常常嘴里叼着烟斗,东家门进西家门出,额头常留下拔火罐留下的火印子的一个老婆,在给奶奶看病。头上缠着一块红布,左手拿一个铜铃,右手拿一把大刀,刀背上是一连串的铁环,那铜铃和铁环发出刺耳的声音,搅的人心慌意乱。
突然,王二婆子一刀砍在一张黄纸上,大喊一声:桃花娘娘在此,孤魂野鬼还不速速离去!
好了,这回病肯定好了!围观的众人说。
好了,这回肯定好了!王二婆子说。
是吗?是吗?我娘的病真好了!父亲又慌又惊又喜,抖抖地走到桌前,恭恭敬敬跪下,手拿着达火机点黄纸,好不容易点着,忽然一阵风吹过,烛火几近灭了,灰烬随风而逝。
突然,老槐树上一只猫头鹰哈哈的怪笑着冲天而起飞走了。
三
一早上一 只喜雀就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尾巴一跷一跷地嘎嘎的叫。
今天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刮了一冬的小北风终于停了。天空飘浮着几朵白云,太阳也挣气地露出笑脸,带来一丝丝暖意。
村中几个老头蹲在阳屹涝里听其中的一个老头吐沫飞溅
的砍大山,说什么薛仁贵一顿饭吃斗米斗面…
大姑夫 .二姑夫,大姑.二姑都回来了。听母亲说,大姑夫,二姑夫都是城里当官的,这我不惊讶,我惊讶的是这俩个人的皮肤咋就那么白呢?比我们村最俊的枣花姑姑的皮肤还白呢?
奶奶屋子里一下人满为患,城里人就是有礼貌,这俩个当官的香烟散了一圈又 一圈,这个大爷,哪个大伯,称兄道弟…
渐渐地人散了,大姑。二姑围着奶奶问长问短。大姑夫,二姑夫和父亲说话,父亲双手垂着,唯唯诺诺好象一个犯人。
大姑夫:“娘的病请医生看过没有?”
父亲:“村里的医生看过,说娘得的是老病。”
二姑夫“村里医生能看了病?”
大姑夫“没钱吗?没钱说一声。”
父亲一时无语,唯唯诺诺鼻尖上竟冒出细细的汗来。
“黑豆过来。” 二姑夫向我招手。
我乖顺的如一只回摇尾巴的小狗跑到二姑身边,因为他每次见面总给我钱。
果然,二姑夫又给了我一元钱。
二姑夫问我:“上学了没有?
“上一年级了。”我骄傲的说。
“一年级?”二姑夫说,在我手心里写了字问我,“什么字?”
“人字!”我得意洋洋地大声说。
二姑夫;“黑豆真聪明,长大准备干什么?”
我说:“让我爹给我买一群羊,放羊。”
二姑夫:“为什么放羊?”
我说:“羊长大了买了好娶媳妇。”
二姑夫哈哈大笑,所有的人都笑了。
大姑夫他们回来奶奶的病好象好了好多,哧溜溜喝了母亲拌的半碗拌汤。
四
遗憾的是他们第二天就走了,说是单位有事走不开。大姑二姑走的时候眼圈红红的。奶奶头也没抬一下…
奶奶的病情加重了,整天胡言乱语,不是梦见哪个就是梦见这个,说的都是一些死去人。
父亲急的欲哭无门,几天下来醉上就吹起几个水泡,一天到晚陪着奶奶,夜里也不回家。
天气越发冷了,大地冻的硬梆梆的,泼出去的水不一回就冻的如铁板一样。就连我家那只发情的母狗这些天它也窝在窝里不出去。父亲母亲都忙着照顾奶奶,我成了无人管沟天玩的主,一有空就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拿着冰车到冰滩玩。有一次,回了晚了父亲破例扬起他那蒲扇大的手打我,现在想起屁股上还火辣辣的疼。
一天半夜,陪着奶奶的父亲回来了。是父亲急促的敲门声把
我惊醒。
父亲一进门就钻进母亲的被窝,嘴里嘶撕地吸着冷气连连说:“冻死了”
母亲惊讶的披衣坐起,问:“半夜三更的回了干什么?”
父亲牙关子打的扑楞楞响:“俺说了你别怕?”
母亲:“有屁就放!”
父亲心有余悸的说:“俺照看着娘,实在困的不行了,就迷迷糊糊打了盹。刚睡着就梦见娘打扮的整整齐齐的往外面走,俺就问娘你这半夜三更的到那去?那你猜怎样?”
母亲:“怎样?忽然又问爹你回来时候门关了没有。”说着要下去关门,可又不敢便又催促父亲下去关门。
父亲没有理会母亲,继续说:“母亲听他问,回过头怪怪的一笑,那笑容惊出了他一身冷汗!”
母亲“啊”一声,说不出话来。
父亲自言自语的:“俺看母亲这回不行,这是老年人说的魂走了。”
“娘”我说:“我也梦见奶奶了,给我吃她藏在瓦罐里的爆米花。”
父亲扬起了他那蒲扇大的手:“小屁孩懂什么,还不睡!”
我乖乖地将头埋在被子里,但想起父亲的话,怎么也睡不着,不一回就出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睡了还山里上沟里下胡梦了一晚上。
五
一大早,我是被哭声惊醒得。一听声音就是母亲的哭声,是从奶奶的院子传过来的。
“奶奶没下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慌慌张张的穿衣服,可是有一袜子怎么也找不到,后来就只穿了一只冲到奶奶院子里,果然看见哭得昏天黑地的母亲。
这哭声一响起就没听过,哭的最厉害的是大姑二姑,哭的谁也劝不住,都晕了好几回。来的婆姨女人会哭的都哭,声音有高的,有低的,有粗的,有细的…
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搭起了一个灵棚,里面放一个大红的棺材,棺材上盖着一块大红的披面。不用看我知道奶奶就在里面…
“豆子,跑慢点!奶奶撵不上…”
“豆子,这个拷红薯可甜了…”
“豆子,长大了亲奶奶吧…”
“豆子豆子豆子豆子…”
奶奶的遗像在灵棚上挂着,笑的还那么慈祥,还是那么甜…
泪水流了下来,心一揪一揪的疼!
六
晚上,父亲眼睛红红的和母亲商量事。
父亲:“咱里有多少钱?”
母亲:“二百多。”
父亲:“不够啊,这可咋办?他大姑他们都是公家人,埋葬母亲肯定大操大办,俺可陪不起啊!”
母亲:“活着不孝顺,死了唱道情!他们爱咋办咋办,俺们不陪。”
父亲:“你会不会说人话,老子养儿各个有份,你就不怕世人撅起屁股笑话?”
母亲:“那你说咋办?”
父亲:“要不咱把咱家的那头牛买了?”
母亲:“不行,就有个牛值钱,买了来年你耕地!要不你看有人要的话,你把我和黑豆买了,得了钱埋藏你妈得了…”
父亲气的“你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一话来。
不过父亲埋藏奶奶姑夫他们没让出一分钱,父亲似乎还不高兴,一个人跑到奶奶灵前哭了一场,好多人都拉不起来。
七
奶奶出殡那天,憋了一冬的雪终于来了。
天阴沉沉地,厚厚的黑色的云好象就在山顶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落下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吹鼓手在前面伊伊呀呀地吹着悲伤的曲子。
八个壮汉抬着棺材跟在后面,沉重的棺材压的肩膀上的扁担各吱吱响。
最后面是一群披麻带孝的人跟在后面,一群婆姨女人哭的响声震天。
雪越下越大,沙沙有声。不一会工夫,天地间所有一切都变成了白色。
棺材徐徐沉入墓坑,奶奶走了!
雪可以掩埋一切,可以雪藏记忆么?
那年冬天我七岁!
作者:刘旭,陕西延川人。自由撰稿人,发表作品数十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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