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心语 | 借酱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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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好与人相处，一方面要乐于助人，别人有需求时一定要积极主动地帮助人家，另一方面也要乐于求人，愿意求助于人的人常常也会不惜帮助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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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是做人之道的重中之重。当我们懂得了感恩，我们才会有真正的朋友，我们的友谊才会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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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信，是为人处世的基石，也是商业社会的根本所在。
——徐扬生
借 酱 油
文 |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徐扬生院士
幼时与祖母住在老家，时值运动期间，学校不能正常运转，常常需要待在家里，除了帮祖母做点家务之外，我每天的事情就是找些书看。那时书籍是十分稀缺的，所以只要能找到书，什么样的书都看，而我一拿到书，就仿佛外面的世界全部消失了，完全沉浸在书本之中。这个时候，如果祖母再叫我去做家务，常常是听不见她在叫我，有时听见了，心里还是想着书本，嘴上说着“马上来，马上来”，脚却不迈出去。
有一天，祖母在厨房做菜，可能做菜时忽然发现酱油用完了，所以她叫我，“你赶快去邻居那里借点酱油来。” 因为到店里去打酱油是来不及了。我一听是借酱油，一方面不太愿意放下书本，另一方面，我那时比较内向，不大愿意到人家家去，而且还要去借东西，心里老大不情愿。于是我冒出一句话来“奶奶你去借吧。” 我是很少这样说的，我一般总是顺着我祖母的。祖母说：“我在烧菜，走不开啊！” 一想，这也是，火在烧着，她人走不开，于是我只好穿好衣服，慢腾腾地走出家门去邻居家借酱油。不料走到一半，祖母已经过来了，走得很快。祖母因为在旧时候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身，要缠脚的，所以从年轻的时候就是小脚，走快很费劲。我说，“奶奶你怎么来了，不用这么急！” 她说：“你不是不情愿吗？还是我来吧！” 这样说着，已到了邻居家门口，我们敲敲门，说明来意，借了酱油就回家了。
我那时经常看着祖母做菜，有时祖母也让我炒炒菜，她都是把菜洗好，切好，在旁边看着我。有一次，我在炒菜，到要加酱油的时候，忽然发现酱油瓶里已经基本空了，情急之下，我叫了一声：“酱油怎么又没有了？” 我只好停下来，拿了只碗打算去领居家借酱油。不料走到半途遇到了祖母，原来祖母在外屋听见了，连忙自己赶去帮我借酱油。我说：“奶奶你怎么来了?” 她说：“ 你好像不太愿意去借东西，你的脸皮薄，让我去吧。”
那次借酱油之后，我常感激祖母，确实，我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去别人家里借东西，祖母说我脸皮薄，这是真的，但是哪个人会情愿去借东西啊？
然而，在我们人生中，向别人借贷，向别人求助，是免不了的，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且不说，古今中外的多少战役，将军们总是借助盟友的力量最后获得全胜，在现实生活中，单打独斗，凭个人英雄取得成就的人很少，学好与人相处，一方面要乐于助人，别人有需求时一定要积极主动地帮助人家，另一方面也要乐于求人，愿意求助于人的人常常也会不惜帮助他人。你求助于人，常常也给了对方一个机会来表示他对你的友情，对你的信任，这不仅不损于友情而且会增进友情，有时候这个过程就是发现你生命中的贵人的过程。
有一次在实验室碰到一件需要借仪器的事，当时我让一位学生去隔壁实验室借用，他不是很情愿，于是我同他一起走去隔壁实验室。另外，一位快要毕业的学生，正打算创业，苦恼着如何去找天使投资者，虽说这位同学技术上还可以，但去商界找钱是没有一点信心的。那天午餐，我索性把所有的学生都叫到一处，同他们聊了自己幼时在老家借酱油的故事以及从中领悟出的一些道理。
其一，要感恩。借人家东西一定要从心里感恩，要明白人家可选择借给你，也可选择不借给你。借给了你，有可能他自己的生活工作就会有诸多不便，完全有可能会有损失。但是，他还是选择了借给你，这表示了他对你的情义与信任，所以你一定要感恩。我记得，祖母把借酱油的碗洗干净后，从来不是把空碗还给人家，常常是在邻居的碗里放上一些花生、番薯片或者烧好的菜肴，另外手上拿着一瓶酱油给邻居家送去，碗里的东西虽小，但表达了我们的感恩之情。
感恩是做人之道的重中之重。当我们懂得了感恩，我们才会有真正的朋友，我们的友谊才会长久。有一位学生前几天来找我，说他们班有不少同学与他为敌，他不知道如何对待，他同时也同我讲了几个他们班同学帮助他的故事。我于是同他讲，也许你应该多表达一点感恩，不仅是嘴上表示感恩，而且要从心里真正感恩。因为只有你感恩人家时，你才会对人家友善，你对朋友友善一点，你的朋友就多一点。当你的朋友多起来的时候，你的敌人就自然少起来了。
其二，要弯下腰。要人弯下腰常常是很难的事，尤其对读书人来说。我自己体会很深，读书人一般都有点傲气，不愿意求人，不愿意弯腰。但是，借人家东西你是一定要弯腰的。每一个人的一生中难免碰到各种各样需要求助于人的事情，如果你一身傲气，不愿求助于人，那是很难生存的。
在老家中学求学时，我常常被学校叫去出墙报。有一次学校让我把一篇报刊上的文章抄在墙报上，题目大概是“鲁迅是个硬骨头”。我还做了一个自以为很得意的报头，正在那里欣赏。此时一位老教师过来了，他是我认识的英文老师，做过鲁迅先生的学生，他笑咪咪地同我说：“其实，人的骨头有时要硬，有时也要软。”我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他说：“腰上的骨头要软，脊上的骨头要硬。这样，你就弯得下腰，竖得起脊梁。”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他说的这句话。
其三，脸皮要厚。借人家东西不能怕难为情，祖母说我脸皮薄，确实很多时候很多学生都很怕丑，不愿抛头露面，更不愿去人家面前求情。前几年，我在香港的办公室，一天早上突然来了一个年轻活泼的女青年，我不认识她，她讲了半天，才知道是卖保险的，我同她讲：“对不起，我已经买了保险了。”第二天下午，这位女士又敲门进来，我当然还是与她讲同样的话。不料，过了两三天，她又来了，脸上满是笑容，嘴上讲了很多恭维我的话。我有点不耐烦地说:“我同你讲过了，我是不会买保险的。” 她慢慢地说：“徐教授，我其实是中大商学院的学生，我们的教授告诉我，做任何一次sale，你要准备同一个客户跑23次，我到你这里还仅仅是三次…“ 我一听，吓了一跳，这家伙还要来20次。另一方面，我着实被她的执着打动了，何况还是我们自己的学生，于是我说：“ 我是已经买了保险了，但我知道我们这里有一位新来的同事，也许你可以去找他聊聊。”我给她那位新同事的地址，她千谢万谢地离开了我的办公室。后来我常常把这个例子讲给我的学生们听。有时候人的脸皮应该厚一点，哪一件事情让你难为情，你就努力去做那件事情无数遍，做多了，做久了，你就会感到这件事情其实并非你想象得那么难受。
其四，要守信用。借东西一定要守信用，记得及时还。祖母同我去借酱油时总是对邻居讲，明天早上我就把酱油还你。有时候我会问祖母，“你怎么记得住呢？我怎么记不住呢？” 她说：“在裤带上打个结，第二天早上起床时，你就记起来了。”从前的妇女从来不用皮带，用裤带，裤带上打个结，提醒你还有欠人家的东西要去还。
诚信，是为人处世的基石，也是商业社会的根本所在。借东西给你是人家对你的信任，还东西给人是你的诚信。一定要记住，肯借给你东西，肯借给你钱的人，是你的贵人。以前，人家说“穷立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当你有难时，问人家借东西，借钱，一般的人惟恐避之不及，愿意借你，他不是因为钱多，而是想拉你一把，所以借你的不是钱，不是东西，是信任，是鼓励，是对你能力和人品的投资。因此，要牢牢地记住恪守信用，毁掉了自己的诚信是人生中最大、最严重，严重到无法弥补的破产。
迎接新生的时候，我见到一位来自北方农村的家长，她同我聊了她儿子的一些生活和学习情况，我说：“您就放心回去了，他一定会适应这里的环境的。” 她说：“校长，我打算待着这里不走了，我想在学校周围租个地方，帮人家洗衣服，其他也不会，洗衣服是会的，我要积点钱，儿子虽然是学校给他免了学费，但我是要还给学校的。”我吃了一惊，同他解释了奖学金是不用还的，然而她说：“不管怎样，拿了人家的钱是一定要还的，四年后等儿子毕业时，我要把这笔钱如数还给校长，你也可以去帮助别的贫苦孩子。”
我听明白了。她坐在我面前，午后的阳光穿过教室的玻璃，照在她的脸上。突然之间，我发觉她看上去很像我的祖母，你看，国字脸，白白净净，友善中带有正气…… 于是，童年时，我挽着祖母，手拿一只大碗去邻居家借酱油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苦涩的童年记忆，零零碎碎，就像那阳光照在湖面上，一闪一闪，微风下，碎金满湖。
图 | Paul Klee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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