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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心语 | 月光下的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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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理想的人生就是有真诚的朋友,良好的书本和沉睡的良心。

——徐扬生


月光下的向日葵

文 |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徐扬生院士



我下乡的第一天下午,生产队长就分给我一块地,那时候称之为“自留地”,即我可以自由种一些庄稼,供自己吃用。我觉得很兴奋,自己有一块小小的土地,种植自己喜欢的蔬菜庄稼,好像是件蛮有趣的事。于是,我便与一位老农一起去看那块地。


那块地离我住的小屋不远,约100米,出了小屋,站在河边石阶上就能找到那块地,地不大,长长的几块,临着江边,所以灌溉方便,明显是生产队照顾我这个刚从城市里来的大孩子。河边长满了芦苇和菱角,对岸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田的后边是大山,山与田之间有几个小村,村庄的屋顶是黑色的,在广袤的大地上,一片静谧,只有那时不时升起的炊烟,仿佛提醒着人们在此生活的迹痕。


这块地不大,我问老农:“我能种什么庄稼呢?” 我心里想着很多我平常知道的蔬菜,比如茄子、白菜、辣椒、玉米、红薯、南瓜等等。他说:“这些你现在不要种,那很花精力,你现在自己农活还正在学,还得照顾自己的生活,不如种最省力的庄稼:毛豆。” 于是他与我讲了种毛豆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把籽放在地里,几乎可以不管它,所以村里人都把毛豆叫作懒人庄稼。我觉得种毛豆挺好,一来省事,二来我与我城里老家里的人都喜欢吃,所以就决定种毛豆。


然后,老农又与我讲,在这块地的边边角角可以栽几棵向日葵,因为向日葵比较高大,所以不能用整块地去种,不上算,在边边角角种几棵就行。于是第二天我就在地的几处边角上埋了一些向日葵种籽。


还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毛豆长出来了,向日葵也长出来了,种庄稼确实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以前人家讲“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以前,好像从来没把它当作真事来看,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我栽种籽下去,于是期待着它一点一点慢慢从土里长出来,再一点点慢慢地长高、长壮、最后开花、结果,整个过程就像看着一个小孩儿成长一样,我的毛豆长得很好,但是向日葵几乎全军覆没,可能是我浇水太多,或是那段时间雨水太多,几乎所有的向日葵刚长出来不久便死了,只剩下最后一棵。然而,这棵却很坚强,我特地为这棵向日葵加了不少土,精心栽培,希望它不死。


这棵向日葵竟奇迹般地活下来了,而且一点点地往上长高,长到20公分左右的时候,突然像疯了似地向上长,一下子长到大半个人高,而且又粗又壮,顶头上开始长出金黄色的葵花。葵花是我十分喜爱的花,长得很有朝气。那时所有人都画太阳与葵花,我画过无数张这样的画,所以特别熟悉葵花。

这棵葵花,由于大难不死,所以我格外喜欢它。每次从田畈回村时,大伙从村口的主道走,我总是一个人绕小道,专门过来看看这棵葵花。那时,我来村不久,和村里人不太熟悉,心中不免有些寂寞,甚至苦闷和忧伤,每次过来,看看这棵幸存的葵花似乎让我感到希望。


这块地的四周是广袤的田野,青青葱葱,除了漫山遍野的淡黄色的油菜花之外,还有紫色的豌豆花和细细碎碎的菜籽花。我常常在向日葵旁驻足一会儿,然后在周边慢慢走走。短暂离开村里的喧嚣,我感到一种放松。奇怪,愈是在生产队的热闹中,我愈感到寂寞,而在安静的向日葵旁,独自伫立片刻,我却感到不那么寂寞了,向日葵俨然成了我的朋友!


离这块地大约几十米的地方就是河口,我每天取水、洗东西和洗澡都在那里。晚上吃完饭,到河口去洗衣服,洗完衣服,常常一个人顺便去看一下自留地。月光下的自留地,与白天的景色又完全不同,虽然看不见花的颜色,但安静地能听到哪怕任何一片树叶的吹动。我觉得我沉浸在一种孤独的美中,十分享受。


自留地的左边是一条河,月光映在河的中央,清光四溢,映在河中的月亮是青蓝色的,在青蓝色的月光下,我的那棵向日葵显得格外清雅,微风吹来,它头顶上的花一晃一晃,似乎在向我打招呼。我驻足在它身旁,能闻到阵阵清香,那种香不像现在化妆品店里能买到的任何一种香水的香,它是自然的,难以描述的,暗香芬芳,沁人心脾。


月亮一点点往上升,我在那块地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向日葵身边。突然间,我发现向日葵花盘居然转了回来了!白天的时候,葵花总是朝着太阳,早上从东方慢慢地转到西方。向日葵,顾名思义,是跟着太阳运动的,但是晚上我却不知道葵花也会在那儿摆动,它是慢慢地摆动着,一直摆回到早上的位置。


我觉得十分好奇。天一亮,太阳出来了,向日葵就跟着太阳往前冲。天一黑,月亮升起来了,向日葵就随着月亮往回看。这多像地上的人们,天一亮,开始激动兴奋起来,繁忙的劳作开始了,喧闹了,争吵了。待到天黑,开始安静下来,放松下来,开始与家人朋友聊天,开始回想往事,思念故乡故友。人,同万物一样,太阳底下是向前的运动,月亮底下是向后的回头。


太阳和月亮,天上的两极,映射到地上,反映了两种人类的活动,一种是力量型的,包括你的事业、功名、战争和财富等等,另一种是感情型的,包括你的家庭、爱、诗和艺术等等。前者是动态的,后者是静态的;前者是刚的实的,后者是柔的虚的;前者是对外的,后者是向内的。


那时候,我白天在田畈里劳作,晚上大多在住宿的小屋里看书。去河边洗衣服洗澡,顺便看一下自留地里的向日葵和毛豆,是我在晚上除看书之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有一天晚上,我转过弯,站在河边的石阶上,向自留地望去,发现黑暗中有一个人背对着我站在那块地上,一动不动,我大吃一惊,因为乡下人晚上睡得早,这时候所有人都睡觉了,怎么会有一个人久久地站在我的自留地里,他会是谁呢?我停止了脚步,一想,也许是鬼魂?我连忙往回跑,脚不停地跑回小屋,我把门一关,心里想,不能让鬼魂跟到我的小屋里来!


然而,我在屋里待了一阵,觉得还是有问题,于是壮着胆开了门,慢慢地左看右看,好像旁边也没有什么异样东西。此时我真想找个朋友作伴,但是晚上了,全村人都睡了,远远看过去,村落黑乎乎的,像一堆坟墓。我硬着头皮继续走,那个人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的眼睛没有看错啊!我连忙又跑回家,我想这下证实了,但那个站着的人会是谁呢?我想了想,把我从未用过的手电筒拿了出来,装上干电池,手上再拿一根木棍,重新走回到自留地去。你看,他还是站在那里不动!我静静地走过去,用手电筒照着那个方向,待我走到十米左右的地方,发现那是一件黑色的衣服,晾在了我的向日葵上,黑暗中,远远看过去,向日葵的头很像人头,“真是活见鬼了!” 我想。


我把这件黑衣服取了下来,会是谁的呢?为什么要挂在我的向日葵上呢?我真是不解。到了第二天,经常来小屋帮我做杂活的小孩对我说这件衣服应该是他大哥的,是他大哥帮我打理自留地,热了就把衣服挂在那里,忘了拿回去。我于是才知道他大哥(就是那位老农)经常在夜里去帮我打理自留地,白天他们自己的事情多,生产队里又要干活,没时间,只好夜里来帮我,然而他们又不想让我知道,他们想让我觉得这块自留地里的庄稼是我自己独立种出来的,有些成就感,他们想让我能高兴起来,熬得住乡下那孤寂的生活,有信心在村里待下去。


那天夜里,我又在灯光下看书,我记得我看的是一本马克·吐温的书,书名已经忘记了,但那里有一句话我一直记着,大意好像是,最理想的人生就是有真诚的朋友,良好的书本和沉睡的良心。我忽然感到我还是很幸运的,因为这三者我都有。


多少年过去了,我去过世界上许许多多地方,看过那里美丽的月亮。在塞纳河船上和友人喝啤酒赏月,在匹兹堡郊外大草坪上躺着赏月,在香港维港观烟花赏月……但最难忘的月亮还是我下乡时,坐在河边石阶上望见的那个映在河面上的青蓝色的月亮,以及河边那棵在微风中摇动的向日葵。

图 | 梵高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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