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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嘉寧 | 東北兵團雜憶

桑尼研究 大风网站 2022-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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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  莊嘉寧

摘自《香港傳真》No.2008-90


先要交待的話

 東北兵團全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瀋陽軍區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1968年4月組建,下轄六個師。每個師轄5~8個團或獨立團不等。每團下設20~30個連。根據地形位置和生產特點分為:武裝戰備連;工業生產連;農業生產連。

兵團指揮及人員的構成:因為是在1950年代初建立的國營農場基礎上組建的生產建設兵團,所以除司令政委,各師團主官是現役軍人外,副職以降至連排長,均為原國營農場各級幹部擔任。普通人員有兵團戰士和兵團職工的區別,戰士包括歷年從正規部隊轉業的軍人,“文革”前後有組織支邊的知識青年;而職工成分較複雜,有原東北戰場投降俘獲,已安排在農場就業的“國軍”官兵;有全國各地歷年闖關東的流民,俗稱“盲流”;還有歷次運動的政治犯;經改造獲釋並就業的刑事犯等。

我們男女對半共24名同學,與我校的數字“北京第二十四中學”相同,被分到了二師15團九連,我們連是農業連。

 初識“國軍”老陸頭兒

開過歡迎會,我們有十多個人被分配到了基建排。排長姓陳,四川人,原也是國軍,後參加了共軍,因有文化入了解放軍的重慶步兵學校,畢業時授了準尉。他說生不逢時。畢業正趕上1959年的大裁軍,就發到這裡來了。光步校一個單位分到我連的就有十幾位,大部分都當了幹部。能力陳排算拔尖兒,因只他一人被授了準尉,但有能力就有毛病,他抗上但愛兵。

小個子的陳排兩眼炯炯有神,打量我們一個遍,說:

“我們基建排的任務很重,來了這麼多的知青,要蓋宿舍,蓋大食堂兼作開會的禮堂。蓋房先打井,你們幾個男的,跟老陸頭兒走。”

這老陸頭兒,是連裡給他起的外號。他姓陸,廣西梧州人,年近60。中等偏短的身架,肩背倍兒直,渾身沒一塊贅肉,腹部右側有一半尺長的疤痕。脫去上衣,從背面望去,就是一倒立的三角形,深褐色油亮亮的。臉部很有兩廣人特點,顴骨和眼眶高高的。我一直想找一種形似老陸頭兒的臉型,現在終於找到了,就是貝克漢姆,想想小貝老了的時候的那種臉,尤其是垂下眼簾抿住嘴的那一刻,像極了。聽人說,這老陸你要細打量,眼神裡有一股殺氣。

老陸出身貧農,早在北伐時期就參了軍,與軍閥,紅軍,在滇緬與日軍,回國到東北再與共軍作戰,直打到被俘。他文化不高,是重機槍手(打死過多少共軍兄弟他一直不說),遼沈戰役剛提幹就被俘了。他是屬於那種吃苦耐勞的老兵。

說他有殺氣,是參軍前他給地主當長工,地主因為欠租,吊打了一個雇工,問這些長工要不要吃活人的肝,當時老陸15歲,聽人說吃活人的肝臟大補,反正那人也不行了,就隨大夥一塊吃了。這事是他被俘後主動向組織交代的。本可以參加解放軍南下的,說了這事,解放軍是不能要他了。關到解放,就安排在農場的麵粉廠扛面袋子,年年是先進。“文革”算起了老賬,中蘇邊界衝突昇級正是兵團組建時,各團統一對原農場人員進行清理,將這類人從要害部門和工廠撤出,放到我們這種農業連隊來,一起來的有四五位,有些被監視的意思。

陳排不是那種婆婆媽媽的領導,對我們知青不是從頭管到腳,尤其是在政治思想教育方面,從沒過多地告誡我們:對這些老國民黨要警惕,防腐蝕拉攏。我覺得“萬惡的國民黨”就在你的周圍能不好奇嗎?想與他們接觸,只不過悄悄地。我不急,有時間找他們慢慢聊。

我們睡同一宿舍,每天下班後都是他拿起扁擔和水桶給同屋的十個人打來洗臉水。我們樂得就不去了,每天燒炕也是他。大家說:“守著老陸頭兒,不會睡涼炕。”

那時夜裡經常搞緊急拉練,聽見緊急號就集合,拉出去急行軍5~10公里再回來睡覺。有次要過河,河面有四五米寬,彎彎曲曲的,地圖上叫嘟嚕河。夏天我們去那兒游過泳,深處有兩米。那天晚上沒有月亮急行到了河邊,隊伍就亂了。會水的撲通撲通往下就跳,女的不會水就慘了,忙亂之中我們拖上來好幾位,其中有位女戰士,水沒到胸部她以為不行了,大喊:“毛主席萬歲!”弄得大家想笑也不敢。這時在右側離我們十幾米遠的河對岸,聽見有人呼喚,連長用手電一照,看清了是老陸頭兒。老傢伙早過去了,大家還都在河這邊。在電筒的光照下,老陸在我們全體眼皮底下,趟水回來了。原來就他走的那塊地水淺。安靜中只有陳排興奮地喊道:“要得!單兵示範。小心!”是啊,那是他的兵。我注意到,老陸將褲腿挽到大腿根部,而水只沒及他的膝蓋。後來他說,以前來過這河邊,他知道哪裡河面最窄最淺,黑夜中你只要找到那兒就行了。

還有一次挖戰壕,那是每天下班後加的任務,長度每人1.5米,深度1.4米,要求寬80公分,上下誤差不得超過十公分。限三個工餘時間完成。結果老陸頭兒只用了一個下班時間,天黑時一個人回來了,除了長鍬,還有一根二尺多長的短鍬把。我們還開玩笑地說,見著狼啦?他說,完成了。可巧第二天清早,現役軍官的團長下來視察,路過我連下了車,順便看到老陸頭兒挖的戰壕。即令通訊員到連部找連長,讓全體戰士集合,就地開起了現場會。大家看到老陸的杰作真是服了。完全合要求不說,那壕的四壁,用鍬一層層修成人字形,真是漂亮。團長問連長哪位戰士挖的,想樹典型。連長當時那叫臊,不敢騙首長,何況全連戰士都在。團長嗓門很大地:“你覺得臊,我都臊!媽拉巴子!手下敗兵的戰壕挖成這樣,瞧瞧你們的!”老陸頭兒後來告訴我:長把鍬一開始用,挖到一半時就需換短鍬把。

老陸唯一的嗜好,就是晚上臨睡前先抿上兩口酒,盤腿坐在炕上,兩臂成90度交叉胸前,閉目唸叨一會兒,那神態就像一尊佛,真像今天的英格蘭小貝。酒是裝在一個扁扁的錫質酒壺中。這種酒壺我家也有一個,但比他的精緻。不用看應該是馬來西亞出產的。果然,有次我開玩笑說:“你告訴我這酒瓶的來歷,我給你買酒。”他笑笑不搭腔。第二天幹活兒是裝車運砂子,我們兩人一組。在等待馬車回來的當口,老陸頭兒斷斷續續地開始了:

“你家也有這種酒瓶?”

“是,和你的不太一樣。”

他不往下問了,我知道這時我不提這話茬,他還會問的。況且那年月誰都不會主動談家裡的事。見馬車回來了,甩鍬時我瞥了他一眼,他在琢磨呢。車走遠了,果然:

“抗戰時,你家裡有人去過滇緬作戰嗎?”

“有,我父親只到了昆明。”

他的雙眼一下子有神了,但只那麼一下,慢慢地說:

“那次我們被圍,日本人一撥一撥地上來,機槍槍管打紅了,太近,用不上了。”

“拼刺刀了?”

“嗯,用的是狗日的槍,他們的槍桿長,對拼起來佔便宜。”

“捅死他們兩個,接著第三個,我從狗日的眼神中覺得後面有人,閃了一下,面前的這個就刺過來了。”

“是那塊疤嗎?”他點了一下頭,忍了一會兒,我沒注意那個酒瓶已在他的左手心裡,抿了一口,繼續:

“這酒瓶是那次突圍後,上司獎的。”馬車又來,裝滿,又走。

我家的那個不是獎勵品,是我外公在抗戰前負責雲南與緬甸郵務時用的。我在去兵團前,家裡有幾本父親借回來的《文史資料選輯》,撰寫者多為前國軍被俘將領,民國期間各界著名人士。我那時記性好,記得一些國軍將領的名字。我靈機一動,多少有些期待,問:

“你部番號?”

老傢伙愣怔了一下,挺直了胸,兩眼放光,一字一字地:

“新六軍,第22師。”隱隱地我感覺得出,他眼中的那股殺氣又回來了。

我也來了情緒,馬上想起了什麼,跟著又問:

“新六軍的軍長是……”

“廖耀湘。”我倆幾乎是同時唸了出來。

通過我的這次短兵相接,以後在只有我們倆的時候,話就多了起來,交談的範圍也更廣了,但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們相互關照,也可以說是默契,更多地是在幹活之中。

大食堂的工程進度很快,外牆已經砌好,下一步上房架子,就是房屋的頂部木質結構,正三角形,與學生用的三角板一樣。通常在砌牆的同時,由木工在牆圍子裡組裝完畢,兩邊牆垛子上各有人用粗繩向上吊房架,先左邊再右邊。為防止架子剛立起來(還未固定)時翻倒,需有人在圈牆內用加長的木方做支撐,也就是控制房架的平衡。這關鍵部位,陳排讓我、老陸和另一位大個子來幹。記得共有23個架子,下班時已上好了17個,從田裡回來其他排的戰友都在一旁為我們鼓勁兒,連長指導員上了兩邊的牆垛,與陳排商量,趁天還亮是不是就勢把它全上了。此時的陳排儼然一副現場總指揮的架勢,這點活兒他胸有成竹,他會造氣氛,扯嗓門對我們:“同志們說,幹不幹?”當時我們是一種亢奮狀態,實際已經很累了。陳排得到滿意的回答,轉向指導員:“請你下去,告訴食堂安排酒飯。”是命令的語氣。指導員麻溜地就下去了。看熱鬧的人群喊著起哄:“有酒喝啦,加油啊!”

我們未覺異常地撐起了第18個架子,兩頭也上了牆垛,就聽哢叭一聲,我們拄著的撐竿斷了,是接頭處斷了。架子忽地一下翻了下來,帶著一股風。一個鉅沉的直立三角架作了個180度的翻轉,最要命最危險的,也是力最集中的是它的頂端,我恰恰是在它要掃到的正中間。我感到一股強大的推力將我撞向牆邊並壓在我的身上,是老陸頭兒。陳排打破了死寂的剎那,他居然從近三米高的牆垛上跳了下來,看我只是後背被磚頭硌破了點皮。他沮喪地說:“不幹啦,收工!”

回宿舍的路上,我才看到那天的夕陽又大又紅,怎麼以前沒有注意到?是啊,我們一下午都在圈牆裡面。夕陽完全落下之前,將大地和我們塗上一層金紅。而那座基本成型的食堂輪廓只是圖畫裡的一幅剪影。

食堂的酒飯取消了,老陸頭兒和我喝得很晚。看著他打坐、例行公事完畢後,進了被窩,我小聲問他:“你撲向那兩個日本兵時也是這樣嗎?”

只有均勻而沉重的呼吸聲,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後來連裡真給老陸頭兒放了單飛,由他負責公路的維護。年紀大了上下班時間由他自定。護路首先就要備料,就跟他挖戰壕一樣每隔30米就是一個料堆,用鍬拍得有棱有角,一眼望過去就像一個個倒扣的馬食槽子,煞是整齊好看。無論春夏還是秋冬,路邊總有他的身影。我們連的路況在當時是全團最好的。

再後來,又讓他去看魚亮子,就是一個夏天都住在窩棚裡,那窩棚就在他為我們示範趟過的那條河邊。我回城那年的夏天,行前到了他那兒。天很熱,他就用一根繩子圈在腰上,繫著一塊兜襠布進進出出,滿臉鬍子拉碴,反正沒人看。讓我一下子想起了《魯賓遜漂流記》裡的星期五。喝酒時我問他:“有個老伴兒就好啦,想嗎?”還是那打坐的姿勢,見我在一直打量他,等他回答。他低著頭,嘿嘿地:“有時想,閑的時候就要作作怪。”我倆都笑了。

後來回京的人說,老陸頭兒經介紹娶了一位當地的寡婦,日子過得還行。

 ……

“葦塘”十天,“國軍”眾生相

 1969年元旦過後,連裡接到團部的命令,緊急抽調20人赴百公里外的葦塘割葦子,供造紙廠原料。按慣例每年冬天農閑,我連都要抽調一個排去割葦子,到元旦前已經完成了任務,剛回來。但那年造紙廠原料還是不夠。連部決定組織一批幹活的“精英”,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上級的任務。

所謂“精英”,無非就是連裡這些能幹活又不敢抱怨的老傢伙,由三排王排副帶隊,成員有三排的幾位和其他排的“國軍”組成。知識青年裡面,只有我和梁子建“榮幸”地被選中。葦塘是一個令人談虎色變的地方,好不容易熬到冬閑,每天在連裡幹些零碎活兒,天又短,逢上下雪颳大煙泡就會組織學習,能少遭不少罪。到葦塘就要苦多了,首先是那裡沒有水,且要住在魚亮子裡。建子去葦塘不止一次,他跟我說:“那兒不用天天晚上學習,帶隊的都不識字。再瞧這幾塊料,咱們跟著走一趟不錯。活並不累,每人80捆的定額咱不怵,有我幫你。”

沒有例行的歡送會,也沒有表決心要堅決完成任務的豪言壯語,我就隨著大夥兒拿著鋪蓋上了車。我們的給養也搬上了車,十袋白麵,半頭老公豬,那時連裡的肥豬全上繳,大夥很長時間沒聞到豬肉香了,這半頭老公豬是特地為我們殺的。還有凍了的白菜土豆,鑿冰打魚的傢伙。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自製苞米酒。

卡車迎著凜烈的西北風,經過滿是荒草的窪塘,顛簸著前行。大夥兒坐在車廂各自的行李上,低著頭都不說話。但從每個人眯著眼看似僵硬的表情中,我覺得他們都在想心事,可能對這次把分散在各個排,平時不能交流,而現在匯集到一起偶然的機會,心中都感到意外。我隱約意識到這是他們精神徹底放鬆前的謹慎。

到了目的地已是下午。住所魚亮子只是三間破草房,窗戶沒有窗欞,四面透風,涼炕。我立刻感到這些“國軍”的素質,他們沒有哀嘆,不用王排副指揮分派,老陸頭兒等人就地割起了羊草,待其他人用麻袋堵窗戶掃屋子的時候,20幾捆羊草已堆放在屋外。屋外四周已是平整乾淨一片,炕也燒起來了。此行的伙夫是原在“國軍”新一軍某團做小灶的傅金城,被俘就業後在連裡掏便所、給食堂喂豬熬豬食,再沒抄過給人做飯的傢伙什,這次有了機會,他算重操舊業。灶間也被他整理得井井有條,不知是誰已挑來兩水桶鑿開的湖冰,正在鍋裡化著。

不知不覺忙乎了好一陣,待大家坐到了熱乎乎的炕頭上,天已全黑了。點的是煤油燈。王排副終於可以向大家講話了:

“這次任務時間緊,條件差,大夥兒要齊心協力,按時完成任務,對大家我沒有太多的要求,我是個老粗,不會講大道理,我看每天晚上的政治學習就改成談心會吧。”我見大家並沒有搭言附和,但從相互之間交流的眼神中,看到他們都松了一口氣。隨後話題一轉議論起吃什麼,大家分分工,決定老陸年紀大負責鑿冰化水,兼管打魚;傅金城做飯兼管燒炕、熱水供應;其他人要將他兩人的割葦子定額包下來。也是前新一軍的狙擊手金長發說:“沒得槍,這裡麅子很多的來,我不是吹……”老陸頭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不言語了。我後來發現,凡是在這種閑聊、大家思想較無戒備的時候,他們之間總會有人用眼色或手勢發出暗示,提醒講話人注意分寸和場合。

金長發,四川樂至人,小個子力氣蠻大,一次重載的馬車陷在泥沼中車胎爆了,車老闆的他一人頂起車轅,將車輪換下。見到他我就想起雨果《悲慘世界》裡的冉阿讓。他話比較多,而老陸頭兒沉默寡言,以前又不是一個部隊,多少有些互看不起。誰都明白槍是不會給這些人的,所以老陸頭兒瞪了金長發那一眼。似乎在說,用你放屁,我還是機槍手呢。

“文革”前在隊裡作統計的王彥接過話茬:“麅子就甭想了,但泡子裡的鯽瓜子有的是。我建議老陸頭兒先看好地形和灣子哪魚多,再派幾個人幫老陸頭兒打魚,也好改善我們的伙食。但完成葦子的任務是必須的。”他到底是幹過統計的,講出話來條理清楚合情合理。他講話雖有人聽,但笑話也不少。戰友拿他開心的是他的那雙O型腿,也是前新一軍的王銘山說他王彥就沒有開過槍。在準備赴緬甸對日作戰的新兵隊列操練中,團長看他腿有毛病在隊中顯得很滑稽,就問他的文化程度,王彥是高中沒畢業參的軍。團長就留他在身邊做文書通信兵了。那時有他這樣的文化比較少。話經王銘山講出來就有趣了:“團長問過姓名之後,說:‘怎麼挑上你呢,喊立正時,你這中間能跑過一條狗。’”

接下來每天的內容都是一個樣子,早9點出,下午3點就收工。除了在葦子地裡頂多幹三個多小時外,就是在一起扯淡閑聊,說話越來越無顧忌。這幫老傢伙逐漸對我和建子不設提防,尤其是晚上酒足飯飽之後。王排副也是一樣,只要大家按時完成了任務能回家過年,小事小節的全不追究。

伙食是相當地好,我第一次看到傅金城做的垮燉鯽魚,一大鍋足有六七十條,碼得整整齊齊,只有鹽、水和白酒。魚是不刮鱗也不開膛的。我問傅就這樣吃嗎?傅笑笑對我說:“你看他們怎樣吃。冬天的鯽瓜子肚裡沒有進食不用開膛,去過滇緬的部隊都會這麼吃魚。”我看見他們將魚放在飯盒蓋上,用筷子先將魚鱗撥拉開吃魚的一半,再將魚內臟撥開,吃魚的另一半。我試了,行。

野雞我們也吃到了,記不得是誰下了鐵夾子,用幾粒苞米豆做誘餌夾住的,基本每天都有兩三隻。還是傅金城,他做過一次“叫花子雞”。膛是要開的,不能褪毛,用化開的河泥將雞包成一個大球,直接用乾柴架起火來燒,吃時用棍子敲開燒焦的泥巴塊,雞毛就粘下來了。只撒些鹽,也只有鹽,味道卻很美。逢到這時,傅金城在一邊看著大夥的熱鬧勁兒,總會用圍裙搓著雙手笑眯眯地對大家說:“長官隨意,長官隨意。在下不才,平時喂豬,現在喂人。只好將就了。”這時,我覺得那是他最得意,也是最自然的表情。

飯後的話題特別廣泛,當然包括女人。這次是王彥向王銘山進行回擊。他說在緬甸,一次他看王銘山的家裡來了信,信封口沒有粘牢,他就抽出先睹為快了:“阿山夫君,新婚一別已近一年。妻在家無時不思念,獨寢難熬,更兼連月陰雨連綿,家中陰溝時常堵塞,排水不暢,想請外人幫忙疏通,但恐夫君惱怒。望夫君休假速回家排水,疏通管道。切不可在外粘花拈草,拖延時日為要。妻囑”王彥咬文嚼字搖頭晃腦慢慢道出之後,大夥全都樂了。王銘山也苦笑著說:“甭聽他的,他就是這張嘴和這口牙。你看他的牙都是假的。”

王彥真是全口的假牙。但他講的事是真的,只不過不是王銘山,是國軍在滇緬作戰時流行在部隊中的黃段子。說到王彥的假牙還有個小插曲。一天夜裡,建子酒醒了想喝水,黑燈瞎火中抓了火牆上的茶缸子就喝。哪知道那是王彥放假牙用的茶缸,建子把假牙也喝到嘴裡,迷糊中覺得不對勁,罵著吐了出去。害得王彥爬起來黑暗中滿地找牙。大夥看見他忙不迭的樣子,大笑著沒有了睡意,好在牙沒有摔壞。睡不著,就再聊一個話題。

我和建子說起兩個月前師裡組織的一次演習。那是我連的司號員參加後回來講的。說在那次演習中,師部的號兵在吹衝鋒號時誤將“國軍”的號譜吹了出來,觀看的我軍首長不乏打過仗、上過戰場的。有人就聽出這是“國軍”的衝鋒號,當時不可能糾正。事後一查,原來號手的老師就是一位前“國軍”司號員。事情後來如何處理就不得而知了。我們說著時,這幾位老傢伙先是不作聲,有人問了一句:“後來怎麼處理那位教官呢?”很快就有好幾個聲音加了進來,他們終於說出了原委:“國軍”和共軍衝鋒號的號譜基本一樣,只在某個音上差那麼一點兒。那之後,我很久沒有再睡著,從他們的嘆息聲中,我覺得參加爭論的這幾位老傢伙都沒有馬上睡著,就是這個不經意的話題,讓他們想起了過去。

十天同吃同勞動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我看這幫老傢伙真的很開心,反正在連裡他們絕不是這樣。在這之前,有些人我都沒有說過話,談不上有交流。回到連裡後,我們成了熟人。他們不是牛鬼蛇神,經過多年的改造,他們也是人,也是普普通通的人。

對在兵團經歷八年的我來說,那是一段特殊的,真實的,有意思的時光。

“國軍”的後人

講了30年前我與那些“國軍”的交往,如今這些“國軍”大都已去了另一個世界。有時間一定要回去看看是我多年的願望。

對於我,生活了整整八年的那片土地,那裡的每塊地、每棵樹曾經是那麼熟悉,依然生活在那裡的人呢?“國軍”的後代如今還在那塊地方嗎?他們過得怎樣?2006年9月,我終於又踏上了東北大地,來到我的連隊。我要見見“國軍”的後代。

在很長一段時間,由於受“極左”思潮的影響,人,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出身背景就給他的一生定了性。尤其是出身在地富反壞右和國民黨舊軍人家庭裡的後代,無論他們怎樣自強努力,永遠不能和所謂出身好的同伴相比。用英文講就是“hopeless”一代,也叫“無望的一代”或“絕望的一代”。無論是政治或經濟待遇上都是如此,舉國上下極少例外。

發配到我們連隊的“國軍”就業後結婚晚,所以他們的後代年紀小,30年前在他們的父輩遭人白眼時,大都還不懂事。因此“國軍”當時是我們那兒第一批帶頭實行“晚婚晚育”的實踐者。所幸他們的後代是先吃苦,根本就不知道哪朝哪代日子會變甜。“老鼠生兒打地洞”一直就是天經地義。誰知道世道真就這麼變了。

打倒了“四人幫”,知青大批返城。受城市知青返城的影響,就連各地農村去東北的盲流也紛紛想法兒回到了原籍。一大批位置空了出來,無處可投奔而留下來的“國軍”子弟逐漸派上了用場,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想出去謀更好的差事,比起父輩的遭遇,他們已經覺得換了人間。所以這些年輕人擔綱了生產的主力和隊裡的領導。

前“國軍”老兵孫安駿的大兒子孫文彬現在是隊裡的承包人,就是以前的連長。聽介紹,連續幾年他是寶泉嶺農墾局的種糧大戶。1300坰(合1.3萬畝)地,種什麼?包給誰?還有豬、牛、羊,果樹造林,排水修路,場院住房等,都是他說了算。1995年小孫接手上任時,魏隊長(當時我在機車排的排長)退下來給了他多年的家底約80萬元。千叮嚀萬囑咐這是咱們全隊的所有,可不能造個精光啊。

小孫很有心,十年的時間把全連的模樣大大地改觀,固定資產已近兩千萬。現在的拖拉機是美國最先進的大型組合農機。我們看了都驚詫不已。一打聽每年要還貸款近90萬,準備六年還清。我開玩笑地問小孫:“你還的上嗎?”

“沒問題,現在我們根據市場的需求不種小麥了,就把機器連人一起派到嫩江農場有償作業,再過一個月回來收大豆玉米。”我又問:“運輸怎麼解決?”

“僱大型平板運輸車,兩天就到了。”小孫輕鬆地回答。這在30年前,你敢想嗎?我又揶揄地:“你老爸解放前就是個營長吧?你現在比他老人家氣派吧?”小孫笑笑說:“我們趕上了好時候,這批機械,管局給免了稅。鼓勵我們種糧大戶買。現在玉米的需求很大,而且賣糧都是網上期貨,並上了保險。不愁銷路。”我慢慢地跟上了小孫的思路。

拖拉機的駕駛員高高的個子,大家讓我猜是誰的後代。我怎麼也說不上來。他告我:“我姓傅。傅金城的兒子。”啊,就是那位“平時喂豬,現在喂人”老傅的兒子?我打量著面前這位英俊的小夥子,感嘆著,眼睛有些模糊了。我想起他的父親,兩手在圍裙上不住地搓,每天給食堂喂豬挑豬食的樣子。

“我記得你,你高高的個子,那時我看見你們開著拖拉機,就像開坦克,特神氣。我想長大了,有天我也會像你們那樣。”小傅打斷了我的思緒,但打斷不了我強忍不住的淚水,我想起了在葦塘與傅金城相處的那幾天,是他教我怎樣吃魚,怎樣做叫花子雞。我對他說:“你現在比那時的我們有出息。令尊葬在哪裡,你可曾到他墳上?讓他老人家高興高興。”“去的,年年都去。”

小傅指著一個小夥子問我:“我不說,你說他是誰?”我還沒來得及辨認。“他是老金,金長發的兒子。記得嗎?”怎會不記得,四川樂至的金長發,那個新一軍的狙擊手,那個用肩膀頂起一架滿載馬車的金長發。“我是副駕駛員。”小金笑眯眯地說。看到這些走近中年的年輕人,他們那發自內心的快樂和滿足,我心裡很安慰,終於明白這裡才是他們真正的家,他們才是這塊土地當之無愧的主人!我們只是過客。

開車經過我們日夜勞作的田地,我又來到嘟嚕河邊,河水比以前淺了,還是那麼靜靜地流。兩邊堤上微黃的草叢隨著陣陣秋風在低聲吟唱。我仿佛聽見30年前的那次拉練時,老陸頭兒在河對岸向我們叫喊:“過來呀,這兒的水淺。”昔日破衣爛衫的老陸頭兒搭的草棚子早沒了蹤影,代之而立的是兩間紅磚房。其他什麼都沒有變,變的是我們自己,是人。

依寶林,我們指導員的長子,現在寶泉嶺管局中國移動任經理。在歡迎我們的晚宴上,他舉杯滿懷深情地對所有在座的人說:“我代表已故的父親向大家敬一杯酒,對在那段時間裡家父對在座的親人多有不敬,我向大家表示深深的歉意。”我們的指導員當時是押送這批“國軍”來農場就業的,是政策掌握得較好、很有水平的解放軍幹部。

我們共軍的後人,也都不錯,但留在隊裡的不多。經過這30多年,兩邊的後人和睦相處,有些還成了親家。不用說,再下一代就更難分國與共了。

我衷心地希望,國共再也不要開戰。歷史就是歷史,雖然無法更改,但是我們是人,我們應該有肚量,有能力去創造歷史,創造未來。

摘自《香港傳真》No.200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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