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
原创插画|喵喵夏 文|毕飞宇
记得上大学的时候,近现代文学老师跟我们分享了这篇毕飞宇的小说。当时感触挺深,当了妈妈后再看,又是另一番滋味。
或许好作品就是这样,历久弥新,各个时间来看,都有不同的感受。
如果你曾经看过,不妨再看一遍,说不定也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呢。
——左左
01
惠嫂做梦也没有想到旺旺会做出这种事来。
惠嫂坐在石门槛上给孩子喂奶,旺旺坐在对面隔着一条青石巷呢。
惠嫂的儿子只吃了一边就饱了,惠嫂把另一边送过去,她的儿子竟让开了,嘴里吐出奶的泡沫。
但是惠嫂的这只乳房胀得厉害,便决定挤掉一些,惠嫂侧身站到墙边,双手握住了胀的那边,用力一挤,奶水就喷涌出来了,一条线,带着一道弧线。
旺旺一直注视着惠嫂的举动。
旺旺看见那条雪白的乳汁喷在墙上,被墙的青砖吸干净了。旺旺闻到了那股奶香,在青石巷十分温暖十分慈祥地四处弥漫。
旺旺悄悄走到对面去,躲在墙的拐角。
惠嫂挤完了又把儿子抱到腿上来,孩子在哼唧,惠嫂又把衬衣撩上去。但孩子不肯吃,只是拍着妈妈的乳房自己和自己玩,嘴里说一些单调的听不懂的声音。
惠嫂一点都没有留神旺旺已经过来了。
旺旺拨开婴孩的手,埋下脑袋对准惠嫂的乳房就是一口。咬住了,不放。
惠嫂的一声尖叫在中午的青石巷里又突兀又悠长,把半个断桥镇都吵醒了。
要不是这一声尖叫旺旺肯定还是不肯松口的。
旺旺没有跑,他半张着嘴巴,表情又愣又傻。
旺旺看见惠嫂的右乳上印上了一对半圆形的牙印与血痕,惠嫂回过神来,还没有来得及安抚惊啼的孩子,左邻右舍就来人了。惠嫂又疼又羞,责怪旺旺说:“旺旺,你要死了。”
02
旺旺的举动在当天下午便传遍了断桥镇。这个没有报纸的小镇到处在口播这条当日新闻。人们的话题自然集中在性上头,只是没有挑明了说。
人们说:“要死了,小东西才七岁就这样了。”
人们说:“断桥镇的大人也没有这么流氓过。”
当然,人们的心情并不沉重,是愉快的,新奇的。
人们都知道惠嫂的乳房让旺旺咬了,有人就拿惠嫂开心,在她的背后高声叫喊电视上的那句广告词,说:“惠嫂,大家都‘旺’一下。”
这话很逗人,大伙都笑,惠嫂也笑。但是惠嫂的婆婆显得不开心,拉着一张脸走出来说:“水开了。” 旺旺爷知道下午的事是在晚饭之后。
尽管家里只有爷孙两个,爷爷每天还要做三顿饭,每顿饭都要亲手给旺旺喂下去。
那只不锈钢碗和不锈钢调羹和昔日一样锃亮,看不出磨损与锈蚀。
爷爷上了岁数,牙掉了,那根老舌头也就没人管了,越发无法无天,唠叨起来没完。
往旺旺的嘴里喂一口就要唠叨一句,“张开嘴吃,闭上嘴嚼,吃完了上床睡大觉。”“一口蛋,一口肉,长大了挣钱不发愁。”诸如此类,都是他自编的顺口溜。
但是旺旺今天不肯吃。
调羹从右边喂过来他让到左边去,从左来了又让到右边去。爷爷说:“蛋也不吃,肉也不咬,将来怎么挣钞票?”
旺旺的眼睛一直盯住惠嫂家那边。
惠嫂家的铺子里有许多食品。
爷爷问:“想要什么?”旺旺不开口。
爷爷说:“克力架?”爷爷说:“德芙巧克力?”爷爷说:“亲亲八宝粥?”旺旺不开口,亲亲八宝粥旁边是澳洲的全脂粉,爷爷说:“想吃奶?”旺旺回过头,泪汪汪地正视爷爷。
爷爷知道孙子想吃奶,到对门去买了一袋,用水冲了,端到旺旺的面前来。说:“旺旺吃奶了。”旺旺咬住不锈钢调羹,吐在了地上,顺手便把那只不锈钢碗也打翻了。
不锈钢在石头地面活蹦乱跳,发出冰凉的金属声响。
爷爷向旺旺的腮边伸出巴掌,大声说:“捡起来! ”旺旺不动,像一块咸鱼,翻着一双白眼。
爷爷把巴掌举高了,说:“捡不捡?”又高了,说:“捡不捡?”爷爷的巴掌举得越高,离旺旺也就越远。爷爷放下巴掌,说:“小祖宗,捡呀!”
是爷爷自己把不锈钢餐具捡起来了。爷爷说:“你怎么能扔这个?你就是这个喂大的,这可是你的奶水,你还扔不扔?啊?扔不扔?——还有七个月就过年了,你看我不告诉你爸妈!”
03
屋檐下的石码头上洗碗。
隔壁的刘三爷在洗衣裳。刘三爷一见到旺旺爷便笑,笑得很鬼。
刘三爷说:“旺爷,你家旺旺吃人家惠嫂豆腐,你教的吧?”
旺旺爷听不明白,但从刘三爷的皱纹里看到了七拐八弯的东西。
刘三爷瞟他一眼,小声说:“你孙子下午把惠嫂啃了,出血啦!” 旺旺爷明白过来脑子里就轰隆一声。可了不得了。
这还了得?旺旺爷转过身就操起扫帚,倒过来握在手上,揪起旺旺冲着屁股就是三四下,小东西没有哭,泪水汪了一眼,掉下来一颗,又汪开来,又掉。
这种哭法让人心软,叫大人再也下不了手。
旺旺爷丢了扫帚,厉声诘问说:“谁教你的?是哪一个畜生教你的?”
旺旺不语。旺旺低下头泪珠又一大颗一大颗往下丢。旺旺爷长叹一口气,说:“反正还有七个月就过年了。”
旺旺的爸爸和妈妈每年只回断桥镇一次。
一次六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
旺旺的妈妈每次见旺旺之前都预备了好多激情,一见到旺旺又是抱又是亲。
旺旺总有些生分,好多举动一下子不太做得出。这样一来旺旺被妈妈搂着就有些受罪的样子,被妈妈摆弄过来又摆弄过去。有些疼。有些别扭。
后来爸爸妈妈就会取出许多好玩的好吃的,都是与电视广告几乎同步的好东西,花花绿绿一大堆,旺旺这时候就会幸福,愣头愣脑地把肚子吃坏掉。
旺旺总是在初三或者初四开始熟悉和喜欢他的爸爸和妈妈,喜欢他们的声音,气味。一喜欢便想把自己全部依赖过去,但每一次他刚刚依赖过去他们就突然消失了。
旺旺总是扑空,总是落不到实处。
初五的清早他们肯定要走的。
旺旺在初四的晚上往往睡得很迟,到了初五的早上就醒不来了。他们走远了太阳就会升起来。旺旺起来的时候天上只有太阳,地上只有水。
04
由于旺旺的意外袭击,惠嫂的喂奶自然变得小心些了。
惠嫂总是躲在柜台的后面,再解开上衣上的第二个钮扣。
但是接下来的两天惠嫂没有看见旺旺。
原来天天在眼皮底下,不太留意,现在看不见,反倒格外惹眼了。
惠嫂中午见到旺旺爷,顺嘴说:“旺爷,怎么没见旺旺了?”
旺旺的爷爷这几天一直羞于碰上惠嫂,就像刘三爷说的那样,要是惠嫂也以为旺旺那样是爷爷教的,那可要羞死一张老脸了。
旺旺的爷还是让惠嫂堵住了,一双老眼也不敢看她。
旺旺爷顺着嘴说:“在医院里头打吊针呢。”
惠嫂说:“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去打吊针了?”
旺旺爷说:“发高烧,退不下去。”
惠嫂说:“你吓唬孩子了吧?”
旺旺爷十分愧疚地说:“不打不骂不成人。”
惠嫂把孩子换到另一只手上去,有些责怪,说:“旺爷你说什么嘛?七岁的孩子,又能做错什么?”
旺旺爷说:“不打不骂不成人。”
惠嫂说:“没有伤着我的,就破了一点皮,都好了。”
这么一说旺旺爷又低下头去了,红着脸说:“我从来都没有和他说过那些,从来没有。都是现在的电视教坏了。”
惠嫂有些不高兴,甚至有些难受,说话的口气也重了:“旺爷你都说了什么嘛? ”
旺旺出院后人瘦下去一圈。眼睛大了,眼皮也双了。嘎样子少了一些,都有点文静了。
惠嫂说:“旺旺都病得好看了。”
旺旺回家后再也不坐石门槛了,惠嫂猜得出是旺爷定下的新规矩,然而惠嫂知道旺旺躲在门缝的背后看自己喂奶,他的黑眼睛总是在某一个圆洞或木板的缝隙里忧伤地闪烁。
旺爷不让旺旺和惠嫂有任何靠近,这让惠嫂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旺旺因此而越发鬼祟,越发像幽灵一样无声游荡了。
惠嫂有一回抱着孩子给旺旺送几块水果糖过来,惠嫂替他的儿子奶声奶气地说:“旺旺哥呢?我们请旺旺哥吃糖糖。”
旺旺一见到惠嫂便藏到楼梯的背后去了。
爷爷把惠嫂拦住说:“不能这样没规矩。”
惠嫂被拦在门外,脸上有些挂不住,都忘了学儿子说话了,说:“就几块糖嘛。”
旺爷虎着脸说:“不能这样没规矩。”
惠嫂临走前回头看一眼旺旺,旺旺的眼神让所有当妈妈的女人看了都心酸,惠嫂说:“旺旺,过来。”
爷爷说:“旺旺!”
惠嫂说:“旺爷你这是干什么嘛!”
但旺旺在偷看,这个无声的秘密只有旺旺和惠嫂两个人明白。
这样下去旺旺会疯掉的,要不就是惠嫂疯掉。
许多中午的阳光下面,狭长的石巷两边悄然存放着这样的秘密。
瘦长的阳光带横在青石路面上,这边是阴凉,那边也是阴凉。
阳光显得有些过分了,把傍山依水的断桥镇十分锐利地劈成了两半,一边傍山,一边依水。一边忧伤,另一边还是忧伤。
05
旺爷在午睡的时候也会打呼噜的。
旺爷刚打上呼噜旺旺就逃到楼下来了。趴在木板上打量对面,旺旺就是在这天让惠嫂抓住的。惠嫂抓住他的腕弯,旺旺的脸给吓得脱去了颜色。
惠嫂悄声说:“别怕,跟我过来。”
旺旺被惠嫂拖到杂货铺的后院。
后院外面就是山坡,金色的阳光正照在坡面上,坡面是大片大片的绿,又茂盛又肥沃,油油的全是太阳的绿色反光。
旺旺喘着粗气,有些怕,被那阵奶香裹住了。
惠嫂蹲下身子,撩起上衣,巨大浑圆的乳房明白无误地呈现在旺旺的面前。
旺旺被那股气味弄得心碎,那是气味的母亲,气味的至高无上。
惠嫂摸着旺旺的头,轻声说:“吃吧,吃。”旺旺不敢动。
那只让他牵魂的母亲和他近在咫尺,就在鼻尖底下,伸手可及。
旺旺抬起头来,一抬头就汪了满眼泪,脸上又羞愧又惶恐。
惠嫂说:“是我,你吃我,吃。——别咬,衔住了,慢慢吸。”
旺旺把头靠过来,两只小手慢慢抬起来了,抱向了惠嫂的右乳。但旺旺的双手在最后的关头却停住了。
旺旺万分委屈地说:“我不。”
惠嫂说:“傻孩子,弟弟吃不完的。”
旺旺流出泪,他的泪在阳光底下发出六角形的光芒,有一种烁人的模样。
旺旺盯住惠嫂的乳房拖着哭腔说:“我不。不是我妈妈!”旺旺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回头就跑掉了。
惠嫂拽下上衣,跟出去,大声喊道:“旺旺,旺旺……”
旺旺逃回家,反闩上门。整个过程在幽静的正午显得惊天动地。惠嫂的声音几乎也成了哭腔。她的手拍在门上,失声喊道:“旺旺!”
旺旺的家里没有声音。过了一刻旺爷的鼾声就中止了。响起了急促的下楼声。再过了一会儿,屋里发出了另一种声音,是一把尺子抽在肉上的闷响,
惠嫂站在原处,伤心地喊:“旺爷,旺爷!”
又围过来许多人。人们看见惠嫂拍门的样子就知道旺旺这小东西又“出事”了。
有人沉重地说:“这小东西,好不了啦。”
惠嫂回过头来。她的泪水泛起了一脸青光,像母兽。有些惊人。惠嫂凶悍异常地吼道:“你们走!走——!你们知道什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