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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设计训练的设计:以建筑工房工作模型课题的教学实验为例对设计训练方法论的反思 | 李博 程博 | 时代建筑2019年第2期

李博 程博 时代建筑 2021-06-17




专题文章简介


本期的小专题关注于作为设计工具的模型。李博、程博的文章介绍了建筑工房开展的关于工作模型的教学实验,对设计训练进行深入剖析;金秋野和于岛围绕“工具”这一话题展开了一次深入对谈;沃纳·奥克斯林教授的文章旁征博引地回溯了模型的概念发展和理论沿革,籍此讨论其之为方法的本质特征。


对设计训练的设计

以建筑工房工作模型课题的教学实验为例对设计训练方法论的反思

Designing the Design Training

Rethinking the Design Training Methodology Based on the Teaching Experiment of Working Model by Architectural Toolroom


李博    程博    LI Bo, CHENG Bo

Abstract


      围绕建筑设计能力如何被训练这一话题,建筑工房以工作模型为基本教具完成了为期三年的教学实验。结合刻意练习的理论框架设计的多阶段课程,由限定时间、内容聚焦的专项强化训练单元开始,通过方案推敲迭代以及横向分析比较推进设计,目的是渐进达成设计深度。直观性、具体性、综合性是训练的三个核心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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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设计能力是一种天赋吗?


2016—2018年,建筑工房连续三年利用暑假时间进行了系列设计研究与教学实验的活动。本文是对工房第一个课题“工作模型”的结题总结。回顾三年前成立“建筑工房”这一教研组织的初衷,是对这样一个问题的长久追问,“建筑设计是否具有能被客观描述、被广泛习得的方法?”设计方法论的追问是一个宏大的话题,本文并无意图做出一劳永逸的解答,而是结合三年教学试验的体会,试图对建筑设计不可教、创作方法无法谈的迷思进行一些反思。


对于到底什么决定了一个学生毕业后设计能力高下这个具体的问题,有一个便捷而悠久的答案:天赋使然。建筑工房的训练目的以及本文的主旨之一,正是对这种“天赋决定论”观念的实证性反驳——类似不可知的论调总会引向“无法谈论”的进退维谷。传统观点认为顶尖高手因天赋而区别于普通高手,是因为某些关键能力只能因天赋继承,无法后天习得,但是近年大量的实证研究均指向相反的事实。例如“绝对音准”自古便被认为是天生的技能,拥有绝对音准的儿童如莫扎特是天生的音乐家,但研究成果表明,不同年龄的人经由系统化的训练是可以后天习得的。对伦敦出租车司机从新手到熟练过程的对比观察可以清晰地反映,大脑如果被“重新布线”,是可以适应伦敦错综复杂的街道并准确记忆其空间的。另一个教学设计意义上更好的例子是“超强记忆力”的习得,在艾利克森的实验中,多名受试者经过长期“刻意练习”均掌握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记忆能力。过去十数年中,人类突破自我智力及体能极限的故事加速频繁上演,时刻挑战着我们对自身身体局限性的固有认识。人类的大脑,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具适应能力[1]


退一步讲,即使不去排除天赋的存在,我们仍可以肯定的是天才鲜有不勤奋者,而最优秀的专业人员则无一例外曾经历长期的练习。从建筑教学基本目的即培养合格的职业建筑师来说,对理想建筑教学方式的追思至关重要。也就是在方法的建立和操作上,尝试梳理“可言谈”的评价机制,在具体的语境中去寻找设计创作中“可教/可研究”的方法论。


2 建筑教学的回顾


建筑学是一门古老的学科,历史上它曾长久地以学徒制的方式被传承。老师言传身教,学徒模仿老师,习得“手艺”后进而代老师执笔,最终,有“天资”者青出于蓝,抓住机遇便可另立门户。这一过程的传授包含了“做”和“悟”的部分,似乎也可以类比前文谈及的“可教/可言谈”与“不可教/无法言谈”的二元关系。这种方式虽然缺乏系统性,但在小作坊环境中和有限的实践复杂度中非常具有实操性。这种看似原始的师徒式的教学,并没有阻碍建筑学所包含的广泛知识内涵——维特鲁威在建筑十书中便要求建筑师理论实践并重,而且需要通晓几何、算数、光学、历史、哲学、音乐、医学、法律、天文,等等[2]


现代大学体系则把知识分门别类,并以系统化的方式整理。建筑学可能是其中极少数同时出现在综合性大学、理工大学、美术学院的门类——这足以说明它所涵盖知识方向之广泛。旧有知识门类不断细化,加上新增知识不断地被纳入,使得建筑学的知识体系愈发庞大,于是,建筑教学愈来愈倾向于强调系统性的知识传授,与此同时设计实操训练的比重则越来越稀释。观察目前国内建筑学教学的状态,可以发现几点特征。


第一点,设计教学中“设计实操”向“设计立意”的倾斜。近年来,院校中学生的设计作业普遍有追求“概念化”的风气,似乎立意的重要性已经超过了具体的设计实现结果。学生勤于更换设计方案的想法,疏于具体推敲、雕琢方案。最终的成果常常是临近期末时段的某个想法加上草草设计的结果。单就此结果而言,这种风气一定程度导致了设计实操训练的不到位。


第二点,学科内部庞杂的知识体系与设计训练割裂。在建筑学的知识体系内,众多高度专业的内容以独立的课程分项传授。从结构、材料、建筑物理、建造与构造,到建筑史和理论、城市史及城市设计、社会和经济议题等等。这些分项的知识均止于授课,静态地存在于考试当中,却无法进入到具体的空间与形式设计。就像读完全套医书却没有临床训练的医学生无力进行外科手术,仅仅听过课的话,建筑学生也无法把相应知识付诸实践。这其中的关键在于复杂知识细分后,如何在实操训练中再次系统性地综合起来,最终应用于对空间的构思以及建造物的准确赋形过程中。


第三点,设计教学中针对特定环节的控制性训练尚有欠缺。目前的课程设置中,学生在每周两天、每学期约32次、大学期间共约320次的设计课环节,大部分时间都在进行综合性训练——做完某个阶段的完整设计后方才获得教师的反馈。这固然和设计课整体任务繁重、时间紧迫有关,但单项训练的完全缺席仍旧是不可忽视的遗憾。众所周知,在各种成熟的科学训练的体系中,训练者均会有意识地从综合训练中剥离出更可控的子项进行针对性训练,譬如职业篮球运动员并非天天通过对抗赛来训练球技,相反更多时候,他们在特训的是力量、耐力、柔韧、运球、传球等等。


总之,在细分领域与综合应用之间达成有效的平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困难,这对设计训练的方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3 “刻意练习”(Delibrate Practice)的基本概念与特征


认知心理学家罗伯特·威尔森(Robert Wilson)在即将发表的研究中指出,通过数学模型推演、计算机神经网络模拟训练、以及比对人的教学试验和动物的训练试验后可以认定,当对象所面对的学习素材中约85%为熟悉素材、15%为陌生的素材时,学习速度最快,最容易获得专注(对人而言),甚至在游戏关卡设计中,15%左右错误率的设计都是最好玩的


而为了达成这一最佳学习效率,就应在学习场景中尽量采取系统性的、科学的训练方法。艾利克森研究发现并经过多年实践测试的“刻意练习”概念,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参考。在他的理论模型中,最核心的概念是“心理表征”(Mental Representation),即我们所思考的对象在大脑中形成的心理结构,或者说信息的存储模式。心理表征越强,相应思维过程中额外调用的大脑资源越少,也就能越高效地处理更为复杂的信息。因而,学习的目的即建立更完善更精密的心理表征系统。刻意练习,便是要求学生在清晰目标的指引下,不断尝试刚好超出其能力范围的事物,通过逐步积累小的变化以形成大的进步[1]


我们似乎可以在丹尼尔·卡尼曼的认知心理学模型中获得类似的洞见:大脑思维活动可以分为两个层级或部分,卡尼曼称为系统1的部分,敏捷连贯,运行于无意识过程,指代那些我们极为熟悉的惯性思维、偏见、固定思维模式;系统2则缓慢、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进行决策,适于谨慎进行的逻辑思考过程。关键在于,系统2的“数据带宽”十分有限[3]。我们可以将刻意练习中所描述的“心理表征”看做系统1的组成部分,练习的过程即不断将思维方式熟练化并内化为系统1的过程,从而解放出宝贵的系统2资源用于更复杂问题的思考。


刻意练习需要付出极大努力,一般来说这个过程是辛苦的。但是这一训练显然十分必要——试想,如果大学都无法系统培养一个知识能力平衡的合格建筑师,那么在未来实践中无组织片段化的积累过程就更难以做到这一点。结合艾利克森的建议与对其他成功的设计课程的观察,建筑工房针对建筑设计训练设计了下面三个关键步骤。


3.1有计划地练习一系列的规定动作 

对创造力的判断存在很大比重的主观性。乍看之下,比起象棋、花样跳水或是乐曲演奏,建筑、雕塑与绘画艺术似乎有着更高的自由度,也更少有可被明确评判优劣的“固定动作”,这使得在建筑设计的训练中,并不容易直接应用刻意练习的原则。但事实上对于专业人士而言,看似神秘的设计过程中亦存在大量内容,它们即使不能被程序化判断,至少可以理性度量,譬如城市设计中的公共性,步行街道的友好与否,空间功能布局的合理性,承重结构设计是否高效,构造设计是否符合物理原理等等。


以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ETH Zürich)退休教授、德国建筑师汉斯·科尔霍夫(Hans Kollhoff)于2010年的设计课为例,学生被要求在西西里岛巴勒莫市圣多米尼哥教堂(San Domenico, Palermo, Sicily)一侧设计一座酒店。共12周的设计课一分为二,在开始8周的正式设计课之前,有4周紧凑的专项训练:

(1)构思立面并在场地照片上覆盖进行绘画(übermalung/overpainting);

(2)构思酒店顶层的餐厅空间并以电脑渲染图表达;

(3)构思酒店的入口空间并以泥塑捏出1:20模型;

(4)在西西里岛考察当地建筑并最后在设计现场对周边建筑写生。


左上图:圣多米尼克广场及教堂,巴勒莫

右上图:覆盖绘画练习

左下图:覆盖绘画练习

右下图:商场屋顶看向圣多米尼克教堂


左上图:屋顶餐厅草图及渲染

右上图:入口泥塑练习

左下图:入口泥塑练习

右下图:设计课方案最终效果图


这四个小练习被限定使用手绘、雕塑、计算机渲染等具体操作工具,而练习的内容则限定在立面、室内、入口等较小的特定题目。这些小练习本身规定了精确的任务范围,高度约束其实现手段,短小而聚焦,因为对于初学者而言,类似古典建筑语言这样的复杂内容会使得心理表征的构建过于困难。这样的教学设计十分符合刻意练习所应满足的特点。


3.2 及时给予反馈 

反馈的核心目的是让学习者逐步建立自我评判的标尺。这一点对于设计训练来说是格外困难的,因为设计从定义上来说便很难具有恒定标准,因而初学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会为“什么是好的设计”这个问题感到迷惑。


在前述科尔霍夫的例子中,教授每次对所有40个学生多达上百份的练习作业统一讲评时,会针对这些特定的题目展开讨论,包括西西里地区古建筑的巴洛克语言的背景讲解,立面及入口空间的城市性姿态,室内空间的比例与光环境所营造的氛围,具体构造设计所表达出力量感的差异等。一个具体的例子为对入口墙面切石转角的设计推敲,在配图所举的例子中,科尔霍夫对比讲解了不同构造做法所带来的视感知差异,讨论了石材贴面缝隙暴露出构造后所带来不同的重量感,并进一步推进到对于设计整体气质的拿捏上。


墙面切石转角的四种不同构造


我们最自然的学习方式是模仿。但对设计训练而言,如果不能准确认识到参照对象值得模仿的方面,则易流于表面化的复制。设计初始条件千变万化,重要的是实现特定意图的范式,而非某些具体的形式。此外,因为设计是无法被约减为言语的,对初学者而言,纯粹言语评论的反馈效果并不理想——它对于建立实在的参考、构建相应的心理表征没有帮助。相反,指导学员参阅恰当的案例,必要时“手把手”帮学员改图,同时清晰讲解案例以及方案修改中的思维范式,反而是更为合宜的反馈机制。


另一个关键条件是,让学员在反馈的过程中能够“看”到自己——就像是芭蕾舞演员照镜子、职业乒乓球运动员和教练一同研习比赛录像那样——对于建筑设计而言,则是可供反复查看的设计记录,无论是草图、草模、拼贴图或者其他,都应被完整地记录保存,以便不断比对。


3.3 建设性的重复

值得注意的是,科尔霍夫训练中,第一部分练习环节的结果并不会直接被纳入第二部分的设计方案之中,立面、入口、餐厅等需因应方案的整体构思重新做出设计。相同设计内容的再次设计,并非简单重复,而是有计划的迭代。第一阶段的练习中,限定条件下初学者能够短时内完成多次且有深度的训练,之后获得的反馈则强化了学生对特定训练环节的判断力以及心理表征能力。


而在第二阶段,则默认学生已经可以一定程度熟练运用这些新习得的心理表征,并将相关课题升级,置入更复杂宏大的设计条件网络中进行训练,在这一特定课程训练中涉及的训练目标包括:

(1)阅读历史建筑中的信息,并理解风格史语境下具体建筑形式的普遍意义;

(2)在具体场地的历史语境中讨论城市设计,并最终体现在不同尺度下的建筑表达;

(3)建筑在内外部空间整体氛围的协调和统一;

(4)在具体的建造层面,满足物理性能要求的前提下,以构造设计实现以上三点。


设计课方案最终效果图


需要强调的是,科尔霍夫设计课第二部分的最终方案结果呈现为古典建筑的形式,这本身即是一种为设计训练而给定的条件,而非方案设计的目的。这样的约束,并不意味着得到一个古典的方案总是正确的,也不意味着学院的教学目标中含有设计古典建筑的能力(学生可以自由选择其他教授)。相反,因训练局限在特定的区域内,学生面对复杂条件时某些层面的思维负担得到解放,而在教学训练单元内得以更好地训练深入和综合的能力。


4 建筑工房的练习单元


参考以科尔霍夫教授课程为例的设计课程设置,建筑工房通过三期课程的尝试,摸索出一种适应于一个较短训练周期内(2~4周),可积极迭代的三种反馈层级。


训练周期与三种反馈层级


第一层级:快速生产,及时自我调整。通过将问题简化为基本训练单元,限定工具、限定尺度、限定具体内容进行针对性训练,初学者可以迅速上手、快速培养给定范围的评判力。在这个过程中,学生被要求持续地在操作中获得经验,尽可能运用直观的感受进行判断,减少过多的推理判断,目的是将训练重点锁定在心理表征的创立,或者说卡尼曼意义上系统1的训练。从“可教”的具体工具与方法开始,逐步引导建立心理表征以及强化系统1的过程中,渐进趋近于“不可言谈”的抽象概念与知识。


第二层级:反复推敲,多方案迭代与比较。伴随第一层级的持续进行,作为训练的伴随者与指导者,教师需要随时协助学员,给予必要反馈,并在反馈和新任务的布置调整中平衡熟悉与陌生的训练内容。


在科尔霍夫的第一部分训练中,节奏是教授每周一次评讲,期间助教每周一到两次设计指导,外加技术助教每周一次的技术指导。这一频率保证了学生可以在适量的独立练习后及时获得反馈,避免了重复错误动作而浪费的宝贵训练时间。


如前文所述,在欠缺足够经验的情况下,实在的直观比较(读案例与改图)优于抽象的观念评价。而一种行之有效的直观比较方式便是多方案横向比对。关于这种反复推敲推进方案的设计方式,刘东洋老师曾以柯布西耶为例进行过多次详细分析,张婷博士也在对斯卡帕创作过程的解读中,通过草图和文本追溯建筑师的设计过程,从而帮助我们理解了获得结果的途径[4]


第三层级:不同学员方案思路之间的横向比较。科尔霍夫的课程里,学生从个人到参与训练的集体均生产了大量的方案可供横向比对。在助教辅助学生进行多方案的分析评价之余,教授本人会进一步以全体学生生产的方案作为素材,展开更深刻、涉及问题更综合的讨论,将训练带入更高的综合度。这种小型训练单元经过不同层级的迭代推进设计的方式,保证了被分解的训练可以逐步参与到设计的综合整体当中。


本文的重点不在于甄别构成建筑学大厦的各家之言。对于设计教育的“元”认知而言,更重要的是面对不同的知识模块,得出针对性训练的范式。当课程中各环节紧密咬合,课程的质量才能得以保证。在建筑工房的活动中,因时间所限(三期教学课程时长分别为两周、三周、四周),训练环节须做合理精炼的安排,对以“工作模型”为题的三期课程而言,几个类型的基本训练方式各自不断递进,它们彼此之间也不是清晰互斥的关系,而是逐步复杂化的过程。


4.1直观

直观的学习方式,是最易于开始,但却容易被忽略的基础学习方式,它是建筑工房课程最基石的“固定动作”。课程的开始以我们身边的优秀或典型案例作为研习的起点,以重构案例的方式和考古的态度对其进行剖析。


例如,在第一年的工作坊中,同学们被安排在第一周时间内调查测绘具体的建筑案例,并随后以物理模型重建。以三组学员中的双溪别墅组为例,9名同学以大组的形式首先统一研习案例。这一直观学习的过程中,共经历了三次信息的叠加。


左图:学生正在制作复原模型

右图:中厅空间对比:( 左上) 莫伯治草图( 右上) 建成照片( 左下)2016现状( 右下) 模型照


左图:双溪别墅,2016.08

右图:双溪别墅落成照


左图:虎皮石墙模型试样

右图:书斋空间中的虎皮石墙


首先,以测绘的方式了解对应于空间直观体验的材料和建筑构件尺寸,获得了对最直接视觉信息的解剖;而后,对比现状以及初建成时的档案图纸和照片,在现场作考古式的思维还原,在课程中第一次尝试不同方案细微差别的对比,以评价空间的品质(现实,历史照片,纸面方案),得出了诸如“与地形结合” “流畅的动线” “自然的用材” “飘起的屋檐”等等感想;最后,在1:20的建筑及场地模型的重建过程中,再一次综合考虑以上因素并将空间的构成要素实体化,大比例模型要求学生必须具体地考察场地环围、地形、植被、建筑结构、材料构造等因素。相较于平面的图纸及图像,模型作为工具更为直观。于初学者而言,它可以暴露出很多在二维图纸中难以觉察的信息,帮助初学者建立以上一系列因素的抽象认知。


目前各院校课程中常见的模型比例多为1:100以下,偶尔使用1:50的模型。建筑工房作为基础教学外补充的专项训练,则选择了1:50~1:10的较大比例尺,从而使一般被抽象对待的构造及材料等话题,直观地呈现并得到讨论,让相应的设计意图落实于具体。


此外,与退化为方案成果的媒介展示模型不同,课程中所制作的模型,无一例外全部是参与设计推进到工具,并在最后一轮推敲的状态下被展示。以空间作为对象的设计,其评判标准很大程度由感官体验决定,在草模中动态进行空间赋形的构思与修改,可以非常直观地形成自我反馈机制。这样的模型不应该是精美的稳定状态,而须保持松动的状态以不断迭代,才可称为工作模型。


4.2 经验到知识

乔布斯曾在1994年《连线》杂志访谈中谈及对创造的理解:创造就是把东西连接起来。相似地,毕加索说,“好艺术家复制,艺术大师偷师。”本文不纠结于建筑师是否应当学习历史、研习案例,重要的是,如何才能从“复制”进步为“偷师”。


康德认为,在时间上没有任何知识先行于经验,一切知识皆从经验开始——盲者无法理解颜色的实质,轮子发明早于摩擦力原理的发现,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我们从广义的案例中获得的,或许可以分为三种类型:感官意向,像某个巨大砖窑里堆砌成山的砖坯;抽象观念,如坚固、实用、美观;处理问题的范式,如提出“砖想成为什么”的设问,并以砖拱的形式回答,投射了对“坚固实用美观”观念的理解。如果一个人没有体验过砖的重力,没有体验过砖拱跨越的空间,那么可以断言他无法理解有关砖的观念,也就无法基于这种观念做出形式选择。


完整的体验是由直观经验到抽象知识的过程。唯有理解建筑中知识应用的范式之后,对建筑历史与案例的理解才能离开“视觉经验”的泥沼,克制对形式生搬硬套的冲动。


工房紧随直观体验课之后的是对案例的改造设计训练。学员经验的积累开始于大比例模型制作过程中对几何体量、材质模拟、景观、家具等基本元素的实操。在某些具体的材料表达中,如虎皮石墙的制作,考虑到其作为自然象征物介入空间的重要意义,该组同学不断优化做法,以得到更为准确的表达,期间,石材肌理、尺度、色泽等方面都得到非常具体的考察,使得“虎皮石墙”不再停留在抽象词汇,而是具体的空间经验 。在改造设计中,根据书斋的使用功能设定,学员们决定把原有虎皮石墙在室内部分异化,表面刷白,解构了材料原有含义并赋予其新的体验。


类似地,在外滩美术馆的案例研究与改造设计中,组员通过身体经验的省察,以及大比例模型的重构,发现了美术馆承重柱梁结构在各层空间中的差异化表达,进而在查找相关历史资料时,关注到原设计中每层空间各异的公共性。在一组延续这一主题的改造设计中,结合当代展览的需求,新的结构母题被并置于既有的结构表现梯度内。在体验与实操后,学员便容易理解到这种结构形式微分结合分层布置空间的范式,而罗马斗兽场和阿尔伯蒂的鲁切拉宫(Palazzo Rucellai)皆为这一范式在史例中的体现。


外滩美术馆三层空间模型


除了以模型为工具进行的设计训练,摄影作为一种特殊的直观体验方式也得到了平行的训练 。于模型而言,摄影是让相机替代眼睛而令身体得以进入模型世界的一种方法。对于视野、视高、站点等,课程中都给出了非常具体的指引。学生在设计的过程中,除了使用裸眼观看,也通过摄影记录和观察方案在推演过程中的各个状态。此外,建筑师在操作模型时的状态是一种类似上帝视角的第三者观察方式,而在摄影中模拟人视角的时候,则将身体投射进入第一人称的位置。两种观看方式的切换,促使受训者跨越设计操作和具体效果之间的想象鸿沟。相片在创造置身其中视知觉条件的同时,迫使建筑师对空间中的光照、材料、构造细部等有更为具体的设计考察,也意味着建筑师将设计想法落实为设计操作后,可迅速获得综合效果的预判反馈,并建立起从抽象观念到实际效果预判的直观经验。


模型拍摄


4.3 迭代与反思

在第一次工作坊的双溪别墅改造设计中,本着问题聚焦原则,9人的案例研究大组被划分为书房、客厅、卧室三个设计小组。以卧室组为例,学员很早便确定了初始意图:将卧室大尺度的单一空间改造为适宜度假的客房,在大空间中微分出近人尺度的领域。第一轮操作尝试加入屏风分割平面,在草模中短时间内获得数组比对方案,与老师的讨论得到反馈后,屏风分割被放弃。对屏风的舍弃增加了设计的约束条件,该组同学将形式操作重点聚焦于空间现有的六个界面,并在重新考察了空间现状及周边景观后,重新认识了屋顶内部平、外部坡的反差,以及四面墙外不同的地形植被及空间状态。基于场地线索的新思路导向了更为建筑学本体的解决方式——以空间弱限定的众多要素来形成微妙的意义网络:屋顶交叉梁、限定流线与行为的台地、面向不同风景的窗。在不断推敲与迭代中,从比例尺寸到形式材料,乃至家具布置均被准确控制,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便得出了具体而综合的设计方案。台地将大尺度的卧室分为高低大小两个空间,下方空间呈通道状,并由尽端的楼梯引上台地;天花上,主梁在结构所需最高点沿轴向放置,次梁则偏心布置,暗示出下方登上台地的楼梯以及床铺的领域;台地上,外沿的矮柜加强了台地边缘的围护及空间限定,桌椅与床铺的分布则暗示出空间两侧的不同属性;后侧的横窗在框显出景色的同时,也给室内空间做出了视觉上的重心提示。


平面布置比对方案模型


中期方案模型


最终方案模型


设计分组设计


无疑,反复的推敲修改是这一方案得以成型的唯一途径。对于经验不足以及执行力较差的初学者,一种常见的陷阱是,构思停留在脑中而无法借由具体的设计工具落到实处,进入一种空想且得不到验证的状态而导致设计无法推进。然而,一旦学员能够提出数个草案,通过比对来进行设计评价,就可以建设性地推进方案。


但这个设计训练中最核心的内容,对学员的思维习惯和执行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基于前两期的教学经验,我们在2018年第三期的工作坊中实验性地增加了一个特训环节——针对某小组设计推进过程中一个犹豫不决的议题,将工房所有学员集中,每个人均被要求在限定的3分钟时间内提出至少3个草案,而后汇集所有人的草案,集体评讲讨论。在一轮限定时间的讨论后,再进入下一轮的草案生产及集体讨论。在短短一个小时之内,反复进行的数次草案迭代为该话题提供了具有广延性的多样思路,也更肯定地排除了一些可能性,议题因此得到了有效推进。


从最终效果来看,这个特别设计的训练单元效果非常显著。第一,因为时间的限定,学生在紧迫感中得以摆脱空想的状态,具体的草案可以让很多空想中无效的犹豫得到过滤;第二,通过有限时间内快速对特定议题的排查形成了基本解答动作,可以避免后期更换方案导致的深度不足,保证方案最终能获得足够的完整性和深度;第三,通过自己多个草案的比对,以及其他成员的横向比对,学生可以更直观地理解教师所采用的评价标准,而不会因设计判断能力以及空间经验的不足而对反馈的理解停留在抽象的概念;第四,方案的反复推敲可以高效地积累相关设计经验,快速的迭代也可以消除探索未知的恐惧感,建立积极的心理状态。


4.4 具体与综合

在回顾同济大学教学实验课程“小菜场上的家”时,王方戟老师强调了课程是以实践为导向的“排练”,学生需要面对具体而真实的问题,在对不同具体问题相互关照的过程中叠加出方案的密度——“这种密度只有有经验的专业人员才能体会”[6]


现实中的问题所形成的复杂网络难以被简单的概念轻松解决,真实的问题网络要求每一次赋形的决策都必须叠加多重信息,而方案也因此变得丰满,不再停留于单纯的图像。在具体的训练中,则通过方案的逐步迭代来渐进地趋近这种叠加状态。


在第二年上海江阴路的题目中,一个废置的花鸟鱼虫市场需重新设计为青年旅馆,其中一组同学的任务是将场地中间有体量的院子改造为公共活动空间。在第一阶段,学生以塑造开放自由的公共空间为策略,提出了“岛屿”“下沉地平”“悬浮”等想法,将墙体改为柱列,以泡沫模型进行快速验证。学生带着草案及想法重新回到现场与教师展开讨论,并验证想法和想象效果在真实环境中的状态。基于居民区腹地情况的反思,对前期的设计想法进行修正,试图将庭院塑造为围护感更强、气氛静谧的空间 。在第二轮的草案迭代中,前稿中限定空间边界的柱列改为框景门洞,以增加内外动线和视线的张力。但这一改动的空间结构中,较小的室内空间及狭窄的外围走廊仍无法很好地满足公共活动需求。另外,方案打开了空间的一角,并置入树木以营造场地氛围。在进一步的迭代后,方案做出了较大的改动,原有框架结构被取消,改为由几个混凝土体块撑起屋顶,同时这些体块作为空间分隔要素,限定出不同的功能区域,也起到家具的功能,因而承重结构在空间感知中的占据感被弱化。体块的位置也经过反复推敲,形式与空间均做出了准确的控制 。在最后一轮的修改中,为呼应早先对场地周边环境的关照,屋顶进一步外挑,并于上部形成斜向屋顶,一定程度减弱了屋顶形式陌生感。同时,斜檐为屋顶平台外沿的矮墙提供了更好的围护,并且在构造上隐藏了大跨距和出檐所需的更厚的楼板,檐口呈现的轻薄观感消除了对小尺度空间的压迫,并最终实现了在第一轮草案中“悬浮屋顶”的想法。


最终成果


左上图:第一轮草案

右上图:第二轮草案

下图:后续迭代草案


左图:承重体块推敲

右图:图屋檐改为斜口


最终成果


5 展望


如同在设计训练中强调试错、均衡熟悉与陌生内容的比例,建筑工房对于教学法的设计也强调同样的思路,教学法的设计也与方案的设计一样,可经由同样的逻辑得到迭代。一个值得一提的例子是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ETH Zürich)现任教授汤姆·艾默生(Tom Emerson)在2012年秋季的设计课的前四周同样也开设了单项训练,将一间约翰·索恩(John Soane)博物馆的藏画厅转译为一座临时的小型户外展亭期间。20组共40名学员在首日进行了草案快速设计,并与教授一道集体横向票选出优胜方案即刻开始深化。此后40名学员分别进入方案深化、结构优化、构造设计、施工管理、工具管理、物流管理、展陈设计、灯光、后勤、运营等工作小组。以一个临时建筑的搭建为契机,这项训练模拟了一整个工程中参与团队的全息构成。而在方案的设计中,学生与结构教研组、构造教研组充分讨论,将脚手架这一建造中的要素融合进入设计本身;而对经典历史案例的深读,也成为当代化空间与构造语言的转译;而因为建造材料的供给限定为去年搭建课题用材回收的旧木料,构造表达的设计也令学生以实操中直观体验的方式理解了“匠人式拼补”(bricolage)的理论;同时,大规模团队合作下每个个体积极参与项目推进的方式也是对管理沟通技能的宝贵训练 。


索恩博物馆,僧侣的居室


索恩博物馆,僧侣的居室

学生亲手建造( 李博拍摄)


落成的展亭

叠层展墙


叠层展墙


艾默生教授的课程显然与本文前述的训练设计不同,不是刻意练习意义上的训练方式,因为在有限时间内追求最大程度的综合,并不强调针对性地对某个环节重复迭代。但与此同时,包罗万象的设计条件超高密度地叠加于空间与形式,并最终以建成结果完整呈现。结构、构造、建造、历史、理论等众多设计要素,也都压缩在了方案中。在展示一个月后,展亭拆除。从设计、建造到使用、拆除,学员以最直观的方式经历了一个具体的建筑从孕育到完结的全生命周期,而设计本身也压缩了历史、结构、施工、构造、布展、社会性等众多议题,也是一种十分特殊的经验获得方式,极具参考意义。


形式发现或形式发展的不同过程,Christoph Elsener,《建筑建构手册》第11 页,Andrea Deplazes


鉴于实操中的时间、成本、人员、精力等种种限制,建筑工房无法在短短数周内完成类似艾默生设计课中众多建筑学议题的深入讲述。在未来的长期计划中,建筑工房将构建和迭代训练的思路,并逐步加入对各议题的深入讨论。正如“工房”的命名取意为“存放工具的房间”,它不会固守于单一话题,而是试图构建一个工具箱、方法库,期待通过长期的工作建立起对不同设计工具、方法、思维的深入探讨。我们相信,对于设计方法论的不断追问会导向更有质量的设计。这将会是一项漫长的事业,困难是可以预见的,但也是值得追求的。


注释:

① Robert C. Wilson et al. The Eighty Five Percent Rule for Optimal Learning, doi: https://doi.org/10.1101/255182

② 例如,本顿, T., 刘东洋. 萨沃伊别墅. In The Villa of Le Corbusier 1920-1930. doi: https://www.douban.com/note/262011684/

③ 有关模型概念的理论梳理,参见:Die Medien und die Architektur. Hg. von Wolfgang Sonne. Berlin, München,Deutscher Kunstverlag, 2011, S. 131-155.;有关模型实践的历史回顾,及对工作模型概念的详细阐述参见:程博.在抽象观念与未来的现实之间——作为建筑设计工具的物理模型[J].建筑师,2018(3):41-47.


参考文献:

[1]艾利克森, A.,普尔, R.刻意练习:如何从新手到大师[M]. 北京: 机械工业出版社,2016.

[2]维特鲁威,罗兰,I.,豪, T., & 陈, 平.建筑十书[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63-65.

[3]卡尼曼, D.,胡晓姣, 李爱民, 何梦莹.思考,快与慢[M]. 北京: 中信出版社,2012.

[4] 张婷.古堡博物馆的6个楼板结构方案与斯卡帕的设计方法[J].建筑学报,2015(7):93-97.

[5] 程博.在抽象观念与未来的现实之间——作为建筑设计工具的物理模型[J].建筑师,2018(3):41-47.

[6]王方戟.以实践为导向的建筑设计教学思考——同济大学“小菜场上的家”系列建筑设计实验课[J].景观设计学,2018,6(5):72-79.

完整深度阅读请参见《时代建筑》2019年第2期 媒介空间:传播视野下的城市与建筑,李博  、程博《对设计训练的设计:以建筑工房工作模型课题的教学实验为例对设计训练方法论的反思》,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作者单位:丘建筑设计事务所

作者简介:李博,男,丘建筑设计事务所合伙人,建筑工房发起人

程博,男,丘建筑设计事务所合伙人,建筑工房发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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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博、程博. 对设计训练的设计:以建筑工房工作模型课题的教学实验为例对设计训练方法论的反思 [J]. 时代建筑,2019(2): 48-55.

[2] 金秋野、于岛 著; 王丹旸、杨锦涛 整理. 工具与房子:关于建筑师工具自觉性的一次对谈 [J]. 时代建筑,2019(2): 56-59.

[2] [瑞士] 沃纳 · 奥克斯林 著;赵越 译;程博 校. 建筑模型:“物质化的构想” [J]. 时代建筑,2019(2):6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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