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要“像弱者一样感受世界”?| 众声
谁是弱者?
文 | 曾于里 编辑 | 俞诗逸
7月9日晚,微博网友爆料称,北京截瘫者之家创办人文军,在大理考察无障碍路线时不幸殒命。
该网友在微博上写到,“7月7日晚,他回酒店路上,因无障碍路口被私家车占用,他不得不另寻他路,但不幸开着轮椅车头掉进了停车场的坑里,当时停车场没有任何的警戒标识。直到他被保安发现,最终经抢救无效死亡。”
随后,多家媒体证实了文军不幸遇难的消息。一个始终为残疾人权益奔走的公益人士,却以这样的意外走向生命的终点,这令人伤心,也令我们汗颜。
笔者在国内的几个城市有过多年的生活经历,回想起来,无障碍通道(包括盲道)被占用的情况实在是太普遍了,甚至有的无障碍通道的设计也非常不合理,比如走着走着迎面就是一堵围墙,或者盲道砖的铺设不是直线的而是弯弯绕绕……这折射的是,无论是城市管理者还是老百姓,并没有从根本上认识到无障碍通道的重要性。文军的不幸发生后,微博上不少评论留言道:他们这才头一回听说无障碍通道,头一回听说盲道砖。
中国有数量庞大的残障人士,有数据显示有8000多万。但回想一下,我们在生活中碰到他们的概率实在是太低了,30余年来笔者从未遇到有盲人在盲道上行走。事实上,中国并非缺失无障碍设施,只是我们的许多无障碍设施的利用率实在太低,形同虚设。
我们欠缺的是真正地为残障人士考虑的那颗心——用不久前全网热传的叶敬忠教授在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2019届毕业典礼上的演讲谈到的,我们没有“像弱者一样感受世界”,我们没有形成一个稳定且善良的“弱者观”。
叶敬忠演讲中,图源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官网。
谁是弱者?这个概念在社会学上有诸多分歧和解释,简单来说,弱者有相对和绝对两个层面。从相对层面上看,任何人都可能是“弱者”,因为总有比我们更强势的人,这不是提醒我们以弱者心态自怜,而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对弱者有同理心——我们本质上是一样的。
而绝对层面,弱者指涉的是“心理、生理、能力、机会和境遇等方面处于相对劣势地位的人”。或者我们将他们理解为于社会财富与权益平均线下的人群,比如下岗工人、失地农民、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受灾地区群众、孤儿、残障人士、少数人群等等,他们在经济、社会、文化、话语权等方方面面都处于弱势地位,抑或想像“普通人”一样过上普通的生活需要付出更多。
怎么看待弱者,就是一个社会的“弱者观”。是“像弱者一样感受世界”?还是将弱者排除我们的世界之外,假装看不到或者不想看到他们的存在?
一
一个遗憾的事实是:现实生活中,后一种“弱者观”更为常见。甚至在舆论中,形成了声势浩大的鄙夷弱者的论调。
笔者在微信搜索框输入“弱者”二字,触目惊心的是,弹出的文章绝大部分是对弱者的批判。
比如《远离“弱者婊”》,意即很多弱者会利用“弱者”的身份占你便宜;比如《请警惕你的“弱者思维”》,称弱者一般是“索取型人格”;比如《弱者都记仇,强者才宽容》,说弱者爱抱怨,会记仇,成功者都选择宽容;比如《弱者才会要求公平》《弱者追求公平,强者解决问题》,强调公平是理想状态,强者是适应社会,“不断调节自己,最终取得成功,弱者总是在抱怨指责,这个社会不公平,是别人的错误,不从自身找原因”,而更早些时候,舆论曾有一阵对“你弱你有理”心态的集体批判,不知不觉间,“弱者”这个词在舆论中已经污名化了。
应该承认,这些文章中提到的一些“弱者”的心态或者行为令人无法苟同,比如以“弱者”自居,吃拿卡要;比如“我是弱者我有理”;或者以“弱者”为武器,动辄是社会不公,是别人恃强凌弱……
但我们更应该承认的是,如果我们想从个别弱者身上找到这样一些缺点,简直是太容易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弱者的道德水准并不一定高于社会平均水平。我们擅长把从极端的个例当做靶子,然后将它推广到普遍,搞得好像所有的弱者都值得怀疑,在滑坡谬论下,很容易得出“你是弱者你活该”“弱者才追求公平”等结论,它最终导向的是:我们对弱者的忽略、冷漠甚至鄙夷。
将弱者污名化,暗含着我们内心中的“鸡贼”——通过对弱者的污名化,我们彻底地实现了道德豁免。原本很多人对弱者是有同理心、同情心,是愿意像弱者一样感受世界的,但“支付”同情是需要情感成本甚至物质成本的,有些人可能觉得“累”,心里又过意不去。但通过几个极端例子,将整个弱者群体污名化,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弱者不管不问了——他们可不是啥好东西,别理会,不用帮,不用有心理负担。我们轻松地甩下了道义责任。
而如果从更深层的文化角度看,我们的传统一向注重等级秩序,不看重弱者。我们崇敬的,是那些拥有权力和金钱的群体;我们所习惯站立的立场,也是强权者的立场,并根据他们的立场去思考问题。
《身份的焦虑》,[英]阿兰·德波顿著,陈广兴、南治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6月版
这种心理有点像阿兰·德波顿在《身份的焦虑》里分析的,“人们开始更倾向于认同这样的观念,即人的才识往往能影响或决定他在社会上的地位,这种认同反过来赋予了金钱一种新的道德涵义……在精英社会里,一个人如果没有相当的才干,他不可能有一份高声望、高薪酬的职位。故而财富成为一个人良好秉性的象征:富人不仅富有,而且就是比别人优秀……对那些身份低微的人,这个故事不可避免地存在负面影响。既然成功者理应成功,那么失败者就理应失败。
因此,在精英崇拜制度下人们致富无可厚非,同理,人们挨穷也不是没有缘由。正因为如此,一个人身份低微,其境遇固然令人同情,但一切也是咎由自取。”
我们将一个人的权势与金钱地位,与他的身份、处境、品格划上等号。仿佛成功者,都是能力更高、品行更好,而失败者/弱者,便意味着品行差、能力差,否则他怎么会失败?
二
鄙夷弱者的“弱者观”,虽可实现道德豁免,也像鲁迅说的宣泄卑怯的情绪,“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但弱者的不幸仅止于他们自身吗?
我们不该忘却,弱者还有一个相对的概念。不必讳言,时下我们社会,无论是富人穷人,无论是商人农民,无论是学者还是盲流,常常共享着一种“弱势心态”:每一个群体的人都认为自己是社会上的弱势群体,每一个人都被某种焦虑所裹挟了:生存的焦虑,发展的焦虑,道德的焦虑,公平的焦虑,环境的焦虑。
全民“弱势心态”、全民焦虑有诸多原因,也有许多非理性的因素,但不容忽视的一个根本原因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依旧压迫着我们,人人唯恐落后,唯恐成为社会的“弱者”,唯恐被淘汰;我们都很赶,我们都很拼,我们都在忙着抢……这种“弱势心态”也在滋生一种戾气,并可能产生“为暴力而暴力的暴力”。
《正义论》(修订版),[美] 约翰·罗尔斯著,何怀宏、何包钢、缪申白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8月版
可试想一下,假若我们对社会的信念不是“弱肉强食”,而是“弱有所扶”的守望相助,一切会不会显得不同?美国学者罗尔斯在《正义论》里曾提出“无知之幕”说法。
所谓无知之幕,是“假定各方不知道某些特殊事实。首先,没有人知道他在社会中的地位,他的阶级出身,他也不知道他的天生资质和自然能力的程度,不知道他的理智和力量等情形。其次,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善的观念,他的合理生活计划的特殊性,甚至不知道他的心理特征……再次,我假定各方不知道这一社会的经济或政治状况,或者它能达到的文明和文化水平。”罗尔斯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旨在建立一种公平的程序,以使任何被一致同意的原则都将是正义的。”
“无知之幕”虽然并不存在,也是理想化的构建,但它还是打开了另一扇思维之窗,提醒我们: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弱者。我们都可能是穷人,是残障人士,是下岗工人,是遭遇不平的弱势者,是性少数群体……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在做一项决策或形成一个判断时,才不会仅从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立场出发,高高在上、颐指气使、隔岸观火,而是“像弱者一样感受世界”:他们是怎样想的,他们为何会这样想,怎么才能让他们生活得更幸福,如何让他们更好地融入社会……
在人人原子化的时代,人人也都是孤独的,不安全感总挥之不去;只有我们形成社会共同体的意识——若我遭遇不平,就会有人替我站出来,假若我成为弱者,也会得到众人的帮扶——我们才能真正收获内心长久的安全感。我们不仅是为文军鼓与呼,为残障人士鼓与呼,也是在为可能成为弱者的自己鼓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