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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业的不良PUA情感专家 | 镜相

刘文 湃客工坊 2020-02-03


“你能想到吗,安德鲁竟然沦落到要向我借钱。”闺蜜杰瑞卡有些惋惜地说。

“他瘦了很多,黑眼圈很重,整个人看起来神经兮兮的,即使我没有接他的话,他也在不断地自言自语。”杰瑞卡曾经当面咒骂欺骗过她的PUA讲师(专业的搭讪“艺术家”)安德鲁一定会恶有恶报。如今,曾经风光无限的他一败涂地,她却高兴不起来。

她曾经在某些瞬间,窥见过他心中那个瘦小,羞涩,又缺乏安全感的少年。她也曾经期望过他不要在极度自卑和极度自大之间来回切换,而是可以从中找到某个平衡点,然后过上他一直渴望的,安稳平静的生活。

但最终,是安德鲁一手将自己推入深渊。



去年春天,我去奥斯汀找我久未谋面的闺蜜杰瑞卡叙旧。杰瑞卡临时有事没办法来机场接我,我便在公寓大堂里等她回来。

公寓大堂

公寓大堂中央的沙发上,三个人或坐或躺,纷纷专注地玩着手机。我挑了沙发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发短信给杰瑞卡说我已经到了。

“你的胸很大,但是腿有些太粗 。要是这样的胸生在其他人身上,我或许会和她约会。”大堂的左边有一台公用的电脑和打印机,一名穿着紧身铅笔裤的男子戴着耳机,电脑上是网络游戏的界面。他的目光自下而上审视了我一番。

“我叫安德鲁,”他故作矜持地略点了下头, “我住在三楼。你是新搬来的吗?”

“我来找朋友,叫杰瑞卡,你认识吗?”

“那个胖胖的,脸上有很多雀斑的女生?她和两个人一起合租。啧啧,不知道她怎么能和两个人一起挤在那么小的房间里。”他有些不屑地说。

我转过身去,假装对大堂里的一幅画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但是安德鲁却紧追不舍地问:“你是哪里人?韩国人?日本人?中国人?泰国人?你是哪里人总可以告诉我的吧?”

“中国人。”我尽可能简短地说,避免和他有任何的目光交流。

“我猜就是,中国人都喜欢戴眼镜。不过我觉得中国女生还是有可爱之处的,她们只是不懂得打扮自己而已。”他似有所指。我因为早起赶飞机,只随意地穿了旧的套头衫,宽松的运动裤,头发胡乱绑了一个发髻。

“我没兴趣听你评论我会不会打扮自己。”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他会以打击陌生人为乐趣。

“我知道你对我很感兴趣。我认识的几个中国女生都喜欢和我这样金发的白人约会。你一直埋头看手机是因为太害羞了,不敢直视我。如果你想要有机会和我约会的话,你应该穿吊带衫,紧身的牛仔裤。”他用命令的口气说——当然,这是他引以为豪的泡妞手段中重要的一环,名为“服从性测试”

我无意中和他对上了目光。我采访过很多人,也做过心理疏导的义工,但是很少看见如此空洞的眼神——狂妄,自大的背后,似乎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都没有剩下。

我终于找到了耳机,如释重负地插在手机上,一边用最大音量听着音乐,一边向男朋友抱怨这次奇怪的经历。



“我应该让你在街角的星巴克等我的。安德鲁总是呆在大厅里,像狩猎一样,从不放过任何一名年轻女性。”杰瑞卡一边卸妆,一边看似心不在焉地说道。她语速飞快地评价着安德鲁,却没有提到任何故事细节,她讲话总是文绉绉的,这次出人意料地骂了好几句脏话。

“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觉察出什么的我小心问道,却被她迅速岔开了话题。

后来我才了解到,原来安德鲁是当地一位在网络上教授PUA技术的导师,这类导师熟练掌握着各种情感操控术,并将实战经验传授给其他男性。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从小到大,只有他拒绝女生,从来没有女生拒绝他。”

2015年,西安某PUA导师成功要到一位“高分”女生的微信 VCG


而彼时,正是PUA开始被美国主流社会唾弃的时候。但是那些急切地想要让女性臣服,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和最多的女性上床的男性却并没有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相反,他们转入各种地下论坛,导师们自己建立的社群和网站,一边学习所谓的“把妹秘籍”,一边从导师处得到酒店、名人的照片以放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

当然了,他们还在大肆抨击着那些反对PUA的女性,说她们是女权主义者——在PUA圈子里,女权主义是贬义词。那些有着独立的想法,不轻易服从的女性在他们口中,都是些染着红头发,一脸粉刺,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身材发福,因为没有性魅力而自卑的女性。那些在网上公开反对PUA的女性,因为无法长久地吸引他们这些优质男性的注意力,所以干脆想要把他们毁掉。

安德鲁在他自己的网站上是神一样的存在。他口气狂妄,语言乖张,是小范围内男生崇拜的对象。他信誓旦旦地告诫他的学生(他们出钱购买他的参考资料和视频教程),那些说“不”的女生其实都是在欲拒还迎。他说,只要学会了他的独门秘籍,根本不会被女生拒绝。

他比不上那些出书立传的知名导师,他吸引学生是靠自己丰富的实战经验。他居住的这幢公寓楼,靠近大学,深受学生们的青睐。也有房东把公寓改造成群租房,各行各业的女生们来来去去。有些是来这里旅游的背包客,有些是刚刚大学毕业或者刚刚失业、正在找工作的年轻女孩,有些是和男朋友分手不得不搬出来的伤心人。群居房租金低廉,配备床铺、被褥、碗碟等基本的家居用品,为这些女生提供短暂的落脚地。很多女生正处在人生低谷,自卑又敏感,成了安德鲁最理想的“猎物”。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这是安德鲁对杰瑞卡说的第一句话。美国这里以美黑为荣,小麦色的皮肤是好的生活品质的象征。杰瑞卡在过去的两年里,一边读着美国文学的硕士学位,一边在两间不同的餐厅打工以支付她的日常开支。她每天都疲于奔命,在教室、餐厅和宿舍三点一线,不光没有晒出一身小麦色,还重了二十磅——安德鲁一下子刺中了她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

而当安德鲁和杰瑞卡之间的接触越来越多,他对她的挑剔也越来越频繁——他挑剔她抽的烟的牌子,挑剔她因为穷只能去7-11买速冻食品吃,挑剔她不按时健身,挑剔她说话不够温柔。他偶尔会约她一起看电影,但是在最后关头,他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不能成行。

“说来奇怪,他一开始和我搭讪的时候,我觉得他古怪又粗鲁,但是当他几次三番想要和我约会但是又在最后一秒毁约之后,我开始变得患得患失,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够好,没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

当安德鲁终于抽空和杰瑞卡约会之后,他们一如安德鲁所料地上了床。事实上,杰瑞卡跟着安德鲁回到他那间所谓的“豪华”单人间时,并没有打算和安德鲁上床。当她再次拿开安德鲁滑进她胸衣中的手时,安德鲁突然变得愤怒又暴躁。他穿上衣服,打开房间里的灯和电视,背对着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手机里的视频,又打开了一袋薯片,一个人吃了起来。杰瑞卡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让安德鲁失望了。她想,这一定是她的错,安德鲁从浴室里走出来时还那么温柔体贴,而现在,他变得冷冰冰的,冷到她不由自主伸出手来,从背后抱住他,希望挽回一点当初的温存。



“我以为我和安德鲁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但后来,我才发现我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数字。是他得以‘推倒’的许多女孩中的一个。我和他之间的相处被他写成案例与他的学员分享,我的一举一动,我说的话,发的短信,也都被记录在案。”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杰瑞卡和安德鲁之间的相处丝毫不像是正常的男女朋友关系。

他在与杰瑞卡约会时,仍忙着在网络上和其他女性搭讪,甚至会在酒吧里与其他女性调情。他和杰瑞卡约好,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如果看到熟人,他会打一个响指,杰瑞卡就必须躲起来,装作不认识他。

当他们手拉手在郊外河边散步时,因为安德鲁遇到了他在咖啡馆里认识的一位女性“朋友”,杰瑞卡在草丛后面呆了足足半个小时。

“我就像中了蛊一样,在他的套路中愈陷愈深。他越贬低我,我越想证明给他看。他越对我若即若离,我就越想要和他在一起。”杰瑞卡说。她手头根本不宽裕,但是安德鲁偶尔提起想买件什么,她都省吃俭用之后买给他。她不知不觉就在他身上投入了大量的感情、金钱和时间,因此,想要牢牢把握住他的欲望也愈发强烈。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了安德鲁的电脑上的一个excel文档,上面记录着几十名女孩的名字,记录着女孩们在第几次约会和他牵手,在第几次约会和他上床,每周见几次面,每周做几次爱,女孩为他做过什么牺牲。有女孩借钱给他,亦有女孩为了他和谈了很久的未婚夫分手,而杰瑞卡就是那么长的表格中平平凡凡的一行而已。

她痛苦了很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好不容易找到的兼职也丢掉了。她的室友柯特妮问清楚其中的原委之后,在门口守了好几个小时,堵住了一脸红光从酒吧回来的安德鲁,逼着安德鲁向杰瑞卡道歉。

安德鲁看了下人高马大的柯特妮(她现在是健身房里的拳击教练,曾经是专业的划船运动员),不得不有些尴尬地向杰瑞卡坦诚自己与她只是玩玩而已。

“你没有被我吸引吗?你没有感觉到那种像有电流通过的感觉吗?”杰瑞卡问道,她用全身的力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声音仍然微微发抖。

安德鲁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他是在看到柯特妮愤怒的眼神后,才敷衍地说了声“对不起”。



“你会看轻我吗?”杰瑞卡轻轻地问我。

“当然不会了,”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我不由得想到四五年前杰瑞卡的样子。她是我见过的女生中最大方也最开朗的。她和我同岁,但是我一直把她当成可靠的姐姐来依赖,找她倾诉工作和感情生活中遇到的难题,受伤之后撒娇般地让她替我包扎。她在父母关系和睦的大家庭长大,成绩优异又擅长运动,她曾经有着那种从未受过欺负的笑容,遇到天大的挑战也敢于应对。但是,经历了安德鲁的伤害,她变得有些畏首畏尾,开始讨厌自己。

“我怎么会看上他?你说,我怎么会这么蠢?”她无数次问我同样的问题。她还经常问我她是不是比在香港的时候胖了很多,她涂橘红色的口红是不是像安德鲁说的那么难看。

她时常怀疑自己做决定的能力,不断寻求旁人的肯定和同意。我约她一起去参加一个露天音乐节,她花了三个小时,把不同的裙子换上又脱下,把头发扎起来又放下来,她总觉得自己不够完美。

她温柔又有才华,向来不乏男生和她搭讪,约她出去喝咖啡。但是她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别人,只要别人努力靠近她,想要了解她,她就会本能地想要逃跑。当她的同学大卫主动要求替她修车之后,她惊恐地屏蔽了他的电话,生怕大卫像安德鲁一样只是享受把她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

我花了很久的时间,和柯特妮一起讨论如何才能让杰瑞卡恢复自信。直到有一天,我和杰瑞卡上楼时,目睹了安德鲁被另外一名女生堵在门口。

女生苦苦央求:“就算你之前是骗我的,那也请你再骗我一次吧。”而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女生崩溃地大喊:“你不是有一个妹妹吗?你希望别人这么玩弄你的妹妹吗?你这个人渣!”

女生的遭遇让杰瑞卡心有戚戚焉,也让一度觉得生活里没什么希望的杰瑞卡找到了新的目标——有没有办法可以阻止像安德鲁这样的泡妞达人不断伤害女性,有没有办法可以阻止他们传授这些操纵女性思想,摧毁女性自信的方法,有没有办法让像她一样的女生团结起来,互相鼓励着走出困境?



长期为本地报纸供稿的杰瑞卡首先想到的方法是将她的遭遇写出来,让后人引以为鉴。书写也是她心理医生建议的疗法——通过梳理内心来看透现实。让杰瑞卡明白她是一个值得被人关心,宠爱和平等对待的人。

她不断总结和反思。她发现安德鲁总是在贬低她——这是泡学中最重要也是最基础的一点,叫做“negging”(否定),即通过贬低女性来提高男性自身的价值。同样的技巧,还包括“推拉”,就是答应了一件事却在最后一刻取消,久而久之,让对方从精神上觉得越来越需要自己。

她开始把所思所想写成帮助大家鉴别PUA达人和PUA技巧的博客,并且在WordPress上建立了个人的网站。网站一开始只有几十上百点击量。但很快,她真挚的文字和亲身经历让她拥有了上千的阅读量。慢慢的,有类似遭遇的女生开始把她们的经历写成长长的留言,在后台发送给她。她和这些有相似经历女生聊天,最后干脆把这些女生也加入到作者的队伍中来。同时,她们还把文章的链接发到PUA爱好者聚集的网站和论坛上面去,希望至少有人能够在看到文章中女性的遭遇后良心发现,放弃这样粗鲁无礼地对待女性。

有类似遭遇的女生们自发团结在一起,她们虽然素未谋面,但是却心灵相通。她们互相鼓励对方,以削弱PUA达人给她们造成的心理伤害:

“你很漂亮,你的鼻子一点也不大,你不用整容。”

“你的工作很好,虽然没有赚很多钱,但是你每天都在帮助别人。”

我用杰瑞卡的账号进入后台阅读留言,被女性之间即使自己的生活很糟糕但是也要努力支撑别人的感情打动了。她们都是那么美好的人,却因为各种约炮话术和技巧,而变得自闭又自卑。好在她们都从杰瑞卡这里汲取了力量,以及成为了别人的力量。

有不少读者开始询问杰瑞卡的联系方式,她们听从杰瑞卡的建议,把杰瑞卡勇敢站出来的行为视为榜样。杰瑞卡干脆建了一个邮件订阅清单,定期推送新的文章给读者。有读者愿意出钱订阅她的文章,她坚定地拒绝了,但是也开心了好一会儿。

“我真的有这么棒吗?”她有些不确定地发来夸奖的留言给我看。

“真的,你比文字所能叙述地更勇敢。”我鼓励她。

她从帮助别人中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义,除了经营网站之外,她开始大量投递简历找工作,并且开始坚持健身和做义工。我又看到了她当年那般自信爽朗的笑容。



就在杰瑞卡的网站有了越来越多的订阅者时,网站突然被黑客攻击,所有的文章都被删除。她使用了恢复功能,过了几天,文章又被删除。一些订阅了她文章的读者发邮件告诉她,他们最近突然收到网站发来的恶意短信,上面的话大多是“就算你识破了我的技术,我也依然可以操控你”,“你为什么憎恨PUA,是因为PUA们只挑选漂亮的女生”等侮辱性的语言。

好不容易振作了一点的杰瑞卡又闷闷不乐起来。她在深夜打电话来抱怨自己明明想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却不知为何陷入这样令人绝望的境地。我和她都是电脑白痴,对于防备黑客入侵毫无头绪。我仍然记得那些冰凉的冬夜,凌晨三点,我裹着棉袄,在电脑面前,手动恢复被删除的内容,用最笨的“复制”“粘贴”,把备份中的文章再一点点贴上去。

但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搞不定黑客。杰瑞卡和我一度想要放弃,我们发现自己似乎是在打一场必输无疑的仗。谁知道,一个多月之后,安德鲁主动给久未联系的杰瑞卡发短信,承认黑客是他雇佣的。他的学员发现了杰瑞卡的网站,开始质疑安德鲁所传授的技术的实用性,而当安德鲁发现,自己有朝一日竟成了别人举例分析的对象时,他气不打一处来,花重金雇了黑客,反复攻击杰瑞卡的网站。

“我已经让他们停止攻击你的网站了。我发现,可能你文章里写的那些内容都是对的。我可能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渣男。”在连续好几条短信的末尾,安德鲁这么写道。

安德鲁邀请杰瑞卡去奥斯汀最昂贵的日料店吃饭作为赔罪,还说要请教杰瑞卡一些做人的道理。杰瑞卡让我陪她一起去。

“这里很难订到座位,我常来这里,和大堂经理认识,才有机会拿到今天晚上的一桌空位。”安德鲁露面时,穿着军绿色的风衣,里面是深蓝色的丝绸衬衫,仔细看能看到衬衫上音符图案的暗纹。他确实有种迷人的气质,毫不在乎,吊儿郎当的外表,而瘦削的下巴,苍白的脸,看起来就像是女生想要去温柔呵护的“坏男孩”。但是当他不由自主开始吹嘘自己人脉广泛时,我和杰瑞卡对视了一眼,刚产生的一丝好感荡然无存。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安德鲁用这句话作为他叙述的开场白。他说,他小的时候发育得晚,初中的时候像儿童一样瘦小,所有的体育项目都是同龄人里最差的,也因此常常被人欺负。篮球课上,其他人故意用身体冲撞他,然后笑话他,一边笑还一边让女生们来看他丢脸。他中学里曾经暗恋过好几个女生,但是一想到她们曾经看过他的笑话,便打消了表白的念头。他父母离异之后分别再婚,他轮流在父亲和母亲家居住,但是两边都把他当成外人一般客气且生疏地对待。他不擅长学习,没有体育天赋,也没有什么特长,很多年来,都是影子一样没人注意到的存在。他所有的暗恋都无疾而终,他喜欢的女生,最后都挽着橄榄球运动员,或者乐队键盘手的胳膊。他憎恨这一现实,深陷其中无法摆脱的痛苦让他作呕。

好在他大学时突然开始抽条长个,身高长到了一米八四,再加上他身板很窄,腿又长,开始有人业余找他拍摄一些广告。他不知不觉发现自己成为了女生中的焦点,而周围的男生,从欺凌他变成向他请教如何追女生——这让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成就感。他开始替身边的男生出谋划策,陪他们去酒吧,教他们怎么和女生搭讪。而在他大四那年,他无意中接触了几本PUA的书籍,发现很多观点和他自己琢磨出来的套路相仿。让他得知PUA讲师拥有诸多追随者之后,他便开始钻研PUA方法,结合他自己的成功案例,很快获得了他一直想要的注意力。

“我一开始是真的想要和女生谈恋爱,我想要找到此生挚爱,想要结婚,想生三个孩子。但是,在这一行里呆久了,我开始把要到陌生女生的电话,尽快和女生上床当成炫耀和找回自尊的资本。现在,当我审视自己的行为时,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找到此生挚爱,离结婚生子的目的也相去甚远。”

“但是一定有人爱过你,我就真的爱过你,这难道不能帮助你从童年阴影里走出来吗?”杰瑞卡问道。

“你爱的不是真正的我,而是我选择对你展露出来的形象。每一句话都是设计好的,我的形象也是设计过的。包括我那些借口,也都是设计过的桥段,为了让你对我欲罢不能,越陷越深。”他有些苦涩地说。

“那你能够褪下伪装,用你本来的面貌去爱一个人吗?”

“不能,”安德鲁下巴托在手指上,他想了很久之后,终于回答道,“我不喜欢真实的我自己,真实的我就是一个自卑的混蛋、渣男。没有人会喜欢真实的我的。也从没人喜欢过真实的我。”

“那你能怎么办呢?你想要真爱,但是连真面目示人都不敢。你怎么可能找到真爱?”杰瑞卡愤怒地说道,吸引了周围几桌客人的目光。

“我也不知道能怎么办。我早晨醒来,睁开眼睛,根本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连从床上下来的力气都没有。我大概和上百个女生上过床吧,其中十几个现在还发短信联系我,想要再和我见面。但是,我得到了什么?久而久之,我发现我的心都麻木了。我现在都不会爱了。连爱一项运动,爱一本书,爱一条狗都没办法。”

“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杰瑞卡有些警惕地问道。

“因为我看了你网站上对于PUA的描写。你说的没错。我们就是那些自卑又胆小的人,我们胆怯地连付出真心都不敢。我们不懂爱,也没有爱人。我们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因为我们一旦习惯了那样操控人心,凡事都要达到某种目的的生活方式,朋友也会离开我们的生活。你不是在文章里面写我们这群人很可怜吗?”他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是的,我们就是很可怜。我很可怜。”

“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杰瑞卡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我不知道。有空多和我聊聊吧,就算骂我也可以。骂醒我。”他第一次看起来不那么傲慢了。



从四月底开始,安德鲁的精神状况愈发令人堪忧。他长期失眠,并被诊断出抑郁症。他每天要服用许多种处方药物,而药物带来的脱发、发胖等症状几乎摧毁了他引以为傲的英俊相貌。他的精神状况让他在几次网络授课中胡言乱语,有好几名忠实的会员退出了他的付费群组。他仍然毫不犹豫地购买奢侈品牌的衣服,在酒吧里点最昂贵的威士忌,为了维持高昂的生活开支,他不得不通过倒卖自己的处方药物来赚钱。他将需要医生处方才能开到的药用大麻、失眠药品、抗抑郁药物等通过中间人出售。

他的社交账号向来维护得很好,有很多粉丝。他在账号上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和其他的PUA信徒互动,指点他们应该如何穿着,如何打扮。但是就在那段时间,他频频在社交账号上发布“我没有朋友,女朋友,我想要在三十岁之前生孩子,但是我现在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没有人在乎我是谁,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没有人关心我的心有多么痛。他们进入了我的生活,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和屎一样的现实做斗争。”

“有那么多人关心过他,但是他伤透了她们所有人,”杰瑞卡把他社交账号的截图发给我,恨铁不成钢地说,“他还是那么自私,好像这个世界欠了他一样。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正视现实,然后改正错误啊!”

杰瑞卡的网站现在已经有十一名作者了,给她们留言寻求咨询的女生也越来越多。甚至也有不少男生,在学习了泡学之后,生活逐渐滑向寂寞和空虚的边缘,因此变成了泡学的反对者。十一名姑娘有自己的时间表,轮流进入网站的后台回复留言,甚至抽空与那些求助者通电话,或者替她们联系社会工作者和心理治疗师。

“我倒是觉得他可以来我的网站和受害者交流,也能够用他的PUA知识来让女生们引以为戒。”

五月份,安德鲁开了许多保险无法报销的昂贵的处方药,倒卖给他从网络上认识的大佬。大佬给了他一张支票。但当他把支票存入银行时,银行柜员告诉他对方涉及诈骗,账户冻结,这张支票也无法兑现。他一直以来都是赚多少花多少的人,突然出了意外,资金链一下断裂。而以他现在的精神状况,赚钱也不再那么简单了。

他不得已向杰瑞卡借钱。杰瑞卡刚找到了薪酬不错的工作。她发邮件给安德鲁,提出她可以每个月借一点钱给安德鲁,用作日常开销,条件是安德鲁要替她的网站写文章,也用他的PUA知识来让女生们引以为戒。

“你真的很善良。花那么多的时间帮助陌生人。甚至还愿意去帮助安德鲁。”我感叹道。

“我仍然记得他有一次喝醉了,无意中向我提起他被欺凌的细节。我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必须用狂妄自大来掩饰内心的自卑,用贬低别人来狐假虎威。但我总觉得,他,或者说当年那个瘦弱的男孩,应该过上一种更好的人生。”杰瑞卡感慨道。



安德鲁并没有回复那封邮件。

那段时间,他魂不守舍,浑浑噩噩,杰瑞卡常常发现他因为忘记带钥匙而被关在门外。有一天,被关在门外的他,等不及锁匠的到来,冲到大厅,拿了一把椅子之后,就冲上去开始砸门和窗。最后,木头大门和浴室面向走廊的窗户都被他砸得稀烂。连带着客厅的墙壁也被他砸得斑斑驳驳。他似乎是意识到了没有办法支付房屋维修的费用,因此在一个小时之内就整理完了个人物品,在房东到来之前搬离了这间房子。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眼睛下方的黑眼圈很重,似乎喝了些酒,脚步摇摇晃晃的。他拖着两个大箱子,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朋友家住几天再回来。”

那是杰瑞卡和安德鲁的最后一次见面。房屋管理人员叫来了房东,房东看到屋子被损毁的情况后叫了警察。杰瑞卡下班后,几天之后,她看到房东一个人在门口闷闷不乐地抽烟,才知道安德鲁换了电话,联系不上,邮件也石沉大海。房子修缮要近一万美金,房东如今只能自己承担。

杰瑞卡打开电脑,打开安德鲁的网站,最后一次更新是在两个月之前。她又打开了Instagram和推特,安德鲁的账号无法显示——他把她屏蔽了。她按下安德鲁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只有无尽的忙音。


尾声


我原本已经写完了这个关于安德鲁和杰瑞卡的故事,也想当然地以为安德鲁和杰瑞卡的生活再也不会有交集。

有一天,杰瑞卡突然半夜发来手机截屏:

一个全新的Instagram账号对她说:“我最近会回到奥斯汀,在我朋友的广告公司里做文案策划。我明白我之前伤你很深,但是我希望能够重新和你约会。你下周什么时候有空?”

紧接着,又是一条:“我过去的一个月都在看心理医生。我一直自诩擅长和人交往,但实际上,我对爱一窍不通。我那么迟钝,连什么是真正的感情都分辨不出。我最近一直在看你网站上的文章,我不得不正视我自己,我觉得羞愧,内疚,但是我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我想要和你重新开始,一起营造新的生活,可以吗?”

“写得确实挺感人。”我感慨道,“比他之前写的那些泡妞绝招好多了。”

杰瑞卡非常认同,又迅速回复了一个“No”,屏蔽了那个账号。

“我只说我希望他可以好起来,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但我可没有说我仍然想要和他约会。”屏幕再次闪烁,我仿佛看到了她坚定又自信的笑容。


文/ 刘文

编辑/ 王迪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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