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秋天,一条爆炸性的消息在报社病毒般迅猛传播:老章死了。
老章是报社的老职工,科级干部。和我们不同的是,他有正式编制。在这的前一年,报社出台了一项优惠政策:年近60岁的职工,可以提前“退休”:不用来上班,工资照拿。领导之所以作出如此决策,主要是为了给年轻人腾出成长、晋升空间,同时照顾老同志。老章和另外几个年龄相仿的老职工都选择了“退休”。他的独子大学毕业后在广州成家有了小孩,他就在本市和广州之间来回跑。去世的几个月前,他还在本市一家酒店大宴宾朋,庆祝60岁生日。那天,老章看上去气色不错,到包厢逐一给每一桌敬酒。在我们这一桌,他还特意多站了一会,大声说道:“广州不好玩!还是在本地跟兄弟们一起快乐、开心!”
“老章死了,真的吗?”私底下,大家都不相信这是事实。因为老章平时看上去身体不错,也没听说有什么毛病。去广州送老章骨灰的同事说是因为血管爆裂,这也是关于他死亡原因的权威说法。然而,报社的同事纷纷认为,老章的死,多半和酒有关。
全报社的人都知道,老章痴迷喝酒,并且多年来无酒不欢、每饮必醉,报社的很多人因为喝酒的事情对他唯恐避之不及。老章是北方人,长得高高大大,外形和李雪健有几分神似。脸色似乎始终暗红,经常双目无神。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酒经考验”的结果。我和老章的命运交集,始于10年前。在现在这家报社供职后,我发现年近50的老章早就不到一线冲锋陷阵了,他现在是摄影部主任,甚至班都不用上,可以一连几天不见人。但老章既不倚老卖老,也没有因身份“高贵”而表现出高人一等。他对所有人都不错,和我们称兄道弟。甚至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上,他还在社领导那里帮大家说好话,为大家争取利益。和老章正式成为同事不到一个星期的一天,我到走廊尽头上卫生间。回办公室时,看到老章回来了,正站在办公室门口。他满面通红,身体还在摇晃,一看就知道酒喝多了。尽管隔着老远,老章还是看到了我。他眼睛往上翻,同时抬起右手向着我,朝他腋下拨拉。他是喊我。我一路小跑着来到他跟前,果然,他满身酒气,双目呆滞。不过,他把手伸进了胸前的帆布包里,摸索了很久,最后摸出了一个小本子。递给我的同时,还口齿不清地说:“我……特意……留给你的,有……用。”我接过来一看,是一本报社几年前印制的通讯录。当时,我们每个人都发了一张A4纸,所有人的手机号码都打印在了上面,因此这本通讯录作用不大。不过,老章的这片心意,我至今都感动异常。
和他熟悉后,我知道他没有别的爱好,唯独好酒。很多次,他经常几天不见人,要么喝得醉醺醺回到办公室。对老章底知根知底的同事告诉我,他的妻子在医院工作,独子已经在广州安家落户。“他又没有心操,不喝酒享受人生又能干嘛呢?”同事说道。大家都是凡胎肉体,同事这话没毛病。再说了,记者应酬多,偶尔喝高了实属正常。不过我很快就发觉,老章的好酒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好酒,也许是邀约方太好客,被劝酒喝过了量,或者自己兴致高多喝几盅。而老章呢?他是索酒喝,每次必须喝到位,不醉不休。同时他还能“论持久战”——能从头天晚上喝到第二天天亮。我们实行按劳取酬,有次公布排名,我侥幸第一。那天,老章来到了办公室,显然没喝酒。他笑吟吟说道:“‘榜首’,是不是该接大家一起坐坐,为你庆祝一下啊!”另几个同事则纷纷起哄:“章主任对你这么好,你早就该接章主任吃饭了。‘现场办公’,就今晚吧!”酒店是老章钦点的,就在报社旁边,很小。另外邀约的几位同事,也都是一个办公室的。知道老章要喝酒,我还特意回家拿了两瓶白酒。我思忖着,一共五六个人,其中肯定还有不喝酒的,两瓶酒应该足够。现在条件好,都不缺酒,再说大家都注意养生,谁还会蛮起来喝啊?很多人见了酒躲都来不及。然而,我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开席之后,老章就打开了话匣子,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和平时判若两人。他一边胡侃,一边在大家的敬酒声中举起酒杯大啜一口。我酒精过敏,平时滴酒不沾,那天硬撑着敬了老章几回。酒过三巡,实在不胜酒力了,我昏昏欲睡。这时老章却越喝越兴奋,反客为主主动出击,逐一敬起大家的酒来,我也不能幸免。被逼无奈,我只得抖擞精神,举起酒杯应战。每咽一口酒,我就感觉在吞下一块冰冷的石头,“噔”的一下落到了肚子里。我不记得那天是如何结束的。总之,中途我到卫生间呕吐了两次。镜子里的我满脸通红,连眼珠都红得要喷出血来。而等到回来,发现老章还没有尽兴,又让服务员上了几箱啤酒,一边喝一边高谈阔论。直到半夜十二点多钟,他舌头打转,酒场终于结束。
后来又在几场应酬中和老章不期而遇,我逐渐摸出了一些规律:他对酒店档次和菜品没有要求,就是喜欢喝酒,还得有人陪。陪他的人不能中途溜号,不能玩手机,必须“血战到底”。如果不喝到位,老章就不肯离席,甚至主动索酒喝,一直喝下去。假如这一场没有喝够,他执意不走,会强拉着别人一起去夜市路边摊继续喝,直到喝满意为止。再后来,只要听说饭局有老章在,我就高悬免战牌,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老章几次打我电话,说在外面吃饭,饭桌上有我老乡、朋友或者熟人,让我马上赶到。我只得编造种种理由,设法蒙混过关。老章未得偿所愿,居然到办公室来堵我,直言不讳让我“安排”一下——请他吃饭。几百块钱是小事,我怕酒。何况他那年龄,我还担心他喝出什么问题了,我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宁可得罪他,我也不愿跟他一起吃饭了。他堵我,我借口上厕所,然后就迅速逃之夭夭。好在老章大人有大胸怀——下次见到他,我笑眯眯解释一下,他也不生气。时间越长,关于老章的酒事酒闻就越多。我听说,像我这样被老章围堵的同事有很多。和我一样,大家不约而同退避三舍。有一次,报社一位副总值班。这位副总也是50多岁,身材不高,肥胖,有些像香港影星曾志伟。下班前,老章搬一把凳子,坐在报社大楼门口,一边抽烟一边死死盯着大门,逮人。之前他已经对副老总提出要求:请他喝酒。老章在楼下守着的消息很快被人偷偷通风报信给了副老总。报社只有一个大门,没有其余正规途径进出。老章不撤,即便下班再久,副老总也出不了报社的门。后来副老总被逼急了,铤而走险选择从走廊一楼和二楼拐弯处的一间窗户跳窗逃脱。那个窗户开口太小,攀援困难,距离地面则足有两米,从上面跳下去需要很大的勇气。
那次请老章吃饭,同事朱强被我邀请作陪。本以为我的这次经历够独特的,未料却被朱强嗤之以鼻。朱强同时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白酒能喝半斤以上,酒场饭局很多。“你那算啥?够幸运的了!”他对我不屑一顾。原来,朱强刚入职时,老章也曾让他请吃饭,别人做东请老章时,朱强也应邀客串过东道主。因此,在酒这件事情上,他和老章多次交集。朱强偷偷告诉我,好几次他和老章晚上一起喝酒到半夜三四点,老章非要喝得人事不省,语无伦次才罢休。散场时,不能对老章不闻不管吧,只得几个人联手,或抬或背,或一人搂着他的腰一人抱着他的腿,设法把他送回去。老章住的是媳妇医院分的房子,在七楼,单元门对着门前的小广场,楼道里安着声控灯。如果老章醉酒程度轻一点,到了楼下,他就会醉醺醺让送他的人各自回家。这时,送他的人还不敢走,站在楼前屏息凝神抬头仰望。直到看到走廊里的灯从一楼渐次亮到七楼,并听到“砰”的一声,判断是关门的声音,应该是老章进屋了。然后走廊里的灯全部熄灭,大家这才放心,悄无声息快速消失在凌晨的夜色里。酒是穿肠毒药,老章的媳妇是医生,更清楚养生的重要性。“他媳妇也不管他?”我不解,问朱强。“哎呀,要管得了啊!”朱强说,老章喝了几十年酒,有严重酒精依赖症,几天不喝酒就无法忍受。“他在外面熟悉的单位多,去转一趟一般情况下人家会留他吃饭,喝酒自然免不了。要是外面没场子了,他就找单位同事陪他喝。他又不用上班,喝醉了在家里睡一天,再出来找酒喝。”朱强道出了老章的“酒道”。外面单位和我们一样,也怕老章。好几次我在采访时,别人提起老章来都直摇头,说他太能喝、太能缠了。
很多人出于好心曾劝过老章,建议他戒酒,别把身体喝坏了。老章哈哈大笑,答曰:“你烟酒牌都不沾,你活得有什么意思?你告诉我!身体喝坏了?喝坏了去毬,喝死了淡毬!”他非但不顾身体健康,甚至也不怕当众闹笑话。老章30多岁的时候,一次在报社路边摊喝酒。那时候时兴喝啤酒,路边摊摆了很多啤酒箱在门外。喝多了胀肚子的老章内急,在啤酒箱隐秘处小便。因步伐踉跄,老章一不小心栽倒在自己的尿液里,脸都磕了一个大口子。同行者赶忙联系上了老章的媳妇。媳妇赶到,要拉老章回去,老章如同脚下生根了一样,死活不走。媳妇气急败坏,当着众人的面,蹦起来扇了老章一耳光。那个口子早已愈合,不过也在老章脸上留下了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黑印,一直伴随到他生命终结。这场终结,留给芸芸众生的是无尽的感慨。“他真划不来啊,一天退休工资都没拿,就这样走了!”不少同事发出这样的叹息。老章的岳母一直跟着老章夫妻俩生活。如今老人家八九十多岁了,依旧健在,有时候还拉着一个小拖车独自出门买菜。前几天,我还在街上看到她。那时,我还正好在网上看到一个孩子对已经去世的酗酒父亲的回忆。满纸没有怀念,而是痛恨:我父亲在我19岁那年就去世了,喝酒喝出来的,每当他喝酒的时候,任何人劝不住他!他走了11年了,我不同情他,却恨他,他只顾着自己喝酒享乐,最终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如今我29岁,依然不觉着他可怜,人,不作死不会死!我不知道,在老章儿子心目中,他是一副什么样的形象,回想起父亲,有没有温情和留念?其实,在老章去世的半年前,他到办公室几次半开玩笑地问我何时有“档期”,说要接我吃饭。他所说的吃饭,自然是我请他。他退休了,请他吃饭为他送行是人之常情,我也做好了接他的准备。只是一想起他喝酒时的情形,我就异常忌惮。同时我又安慰自己,来日方长,以后再请他都不迟。只是,谁都没预料到,老章会遽然离开这个绚丽多姿的花花世界。为这件事,我一直很内疚。老章,对不起,我还欠你一顿酒。如果有来世,我一定早早地请你喝酒。只是,不知道到时你还这样爱酒吗?文 / 仓阳 编辑 / 王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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