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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武汉打怪兽的爸爸,回不来了 | 镜相

阿芙拉 湃客工坊 2021-03-28
“C位”许鹏缺席了朋友们的聚会。
按虚岁来算,他们本将在鼠年一起满40岁,节前约好回苏州的第一时间就出来聚会,把兄弟珍藏多年的茅台开了,庆祝不惑之年的到来。
2月23日上午10点,朋友们在苏州市殡仪馆与许鹏最后道别,然后去往“据点”,也就是许鹏生前与好友一起经营的刺青工作室,把那瓶茅台打开一人喝了一点,他们计划把酒存着,往后每年此时都为许鹏抿上一口。
而许鹏,已在亲人和蓝天救援队队友们的护送下,于当天下午回到老家江苏盐城,在福禄园公墓下葬。


许鹏的妻子朱女士没有同送葬的队伍一起前往盐城。追悼会结束后,她决定把不到9岁(此前报道中10岁为虚岁)的儿子先带回家,不想让他再目睹更多送别的场景。
两天前,早晨6点多,朱女士通过许鹏队友的来电得知丈夫出车祸去世的消息,她迅速起床,叫醒孩子,向山东出发。她从没有独自开过750多公里长的距离,但一路上没有害怕的感觉,她很清醒,决心要自己开车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许鹏的父母也在盐城蓝天救援队员陪伴下赶往山东。亲眼确认了许鹏的离开,朱女士和父母彻夜难眠。
第二天凌晨4点多,他们起床去交接许鹏的遗体,准备带他回苏州。孩子在车里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朱女士发现他独自在座位上哭,“爷爷奶奶跟我说以后再也见不到爸爸了,这是真的吗?”朱女士安慰他,“爸爸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情,现在受了重伤,暂时醒不过来。”事情是无法瞒住的,朱女士只是想多给他一点缓冲的时间。
农历新年前,一家三口团聚了最后一次,大年初一,朱女士值完班,带着孩子回老家过年去了,再回苏州,才知道总是先斩后奏的许鹏已经瞒着他们到了武汉。
那是2月7日,许鹏(ID:大本)与队友朱光(ID:老腊肉)驱车800多公里前往武汉,许鹏担心朱光太累,多半时间都是他负责开车。晚上10点左右,他们抵达天河国际机场附近的中华慈善联合仓库,晚饭和住处还没着落,听说机场有几车货正在转运,许鹏说,“来了就是做事的”,随即动身前往机场装卸货,直到深夜12点半才回到营地。临时仓库水电不通,帐篷不足,许鹏睡副驾,朱光睡后座,在车子里凑合过了几夜。干完了装卸货的体力活,也只能吃点泡面,后经慈善总会协调和爱心企业的资助,他们才接通水电、吃上盒饭。
孩子不知道许鹏正在武汉经历着什么,2月10日,他用自己的微信联系许鹏,许鹏说,“爸爸去武汉打怪兽了”,孩子把这段语音放给朱女士听,朱女士还笑许鹏,“哪有那么多怪兽要打,以为自己是奥特曼吗?”

许鹏朋友圈截图
在孩子眼里,许鹏的确厉害得像一个超人。他会做空间设计、能玩几种乐器、唱歌好、还会做皮具和文身,加入公益事业后,许鹏到过可可西里无人区,参加了玉树地震和广元沉船事故等救援,他喜欢讲,孩子爱听,每次都崇拜不已。妻子的心情跟孩子有些不同。去武汉后,有一天许鹏拍了运输俄罗斯捐赠物资的照片和视频给朱女士看,她却想跟他说说孩子报兴趣班的问题,两人没有时间细聊,孩子的话题不了了之,没想到那就是他们最后一次沟通。
朱女士无法接受许鹏为公益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亲友们也没有人能承受这样的结局,许鹏的堂弟说,“我宁愿你不当这个英雄,我再也没有大哥了”。但他们不可否认而又感到矛盾之处是,“公益让许鹏找到了实现人生价值的方向,也给他带来了无上荣耀”。
民间紧急救援机构蓝天救援队成立于2007年,经2008年汶川地震救援后发展壮大,不提供任何收费服务,资金来源主要为政府支出和社会捐赠。蓝救援队要求报名者有工作和收入,因为这份事业没有报酬,路费开支等需由志愿者自己承担,队员中卧虎藏龙,有企业负责人,也有条件优渥的路虎车主,但他们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每个队员都需要取一个ID,队员之间以ID相称,不去打听彼此的来历,只需要齐心把救援做好。
从2014年第一次参加救援,到正式以“大本”的身份加入蓝天救援队,许鹏就像着了迷一样,几乎将所有热情、冲动以及收入都投入其中。
他生前担任队长的蓝天救援机动队,成员多为自己有越野或皮卡车、且驾驶技术成熟的志愿者,在武汉的临时物资枢纽,许鹏主要负责车辆统筹。几年前,他曾向苏州蓝天救援队队长张海峰(ID:姑苏猫)请教过管理志愿者的方法,并很快把自己的团队带了起来,这份领导力和执行力让张海峰感到佩服。
张海峰和许鹏结识于2014年8月的鲁甸地震救援。鲁甸县位于云南东北部,山区面积将近90%,加上地震造成道路损毁,交通十分不便。许鹏和他越野车俱乐部的朋友们得知后,组队前往鲁甸,配合蓝天救援队实施救援,那便是许鹏志愿者生涯的开端,此后他与蓝天救援队合作过多次救援任务,2017年,许鹏完成了相关培训,正式成为常熟蓝天救援队的一员,后转入苏州蓝天救援队。
事故发生前两三天,张海峰曾与许鹏通过话,许鹏打给他咨询外地返苏人员的相关政策。前线队员10天左右换岗一次,张海峰还以为许鹏准备回后方了。
许鹏并没有换岗。
在慈善总会的协调下,蓝天救援队不仅需要在接收到捐赠物资的24小时之内完成分发,也会根据各单位需求,主动去筹集物资。由于消杀设备缺口大,许鹏联系了一批弥雾机,从武汉驱车前去山东寿光调运物资。春节遇上疫情,很多企业还未复工,许鹏和队友四处寻找能提供弥雾机零配件的厂商,一度回到江苏兴化调运配件,向张海峰咨询外地返苏人员相关政策,或许与此有关,也或许是帮18日撤回苏州的朱光问的,这很像是许鹏会做的事情,但已无法核实了。
2月19日,500部弥雾机顺利发回武汉,许鹏继续等在山东。20日,他们得知剩下的100台弥雾机已备齐,约好晚上在山东青州服务区交接,下午,许鹏特地补了会儿觉,为连夜驱车将物资带回武汉做好准备。
这一天,苏州市姑苏69阁创意园区里,许鹏的好友野仙人正在为他们的刺青工作室恢复营业做准备工作。打扫卫生时,他不小心拱到许鹏买的长颈鹿摆件,把长颈鹿的头摔坏了,巧的是,他养的猫常常把许鹏的越野车模型撞翻在地,以前每次捡起来都没事,这两天又摔了一次,也坏了。
2月21日上午10点左右,噩耗传到野仙人这里,他懵住了,以为许鹏感染了肺炎,再听下去才知道好友不幸因车祸离世。他想到店里摔坏了的两件物品,也许就是一种不祥的征兆。
野仙人与许鹏是大学同学,两人已经做了20年朋友。2016年左右,他们先后离开工作单位,开了这家刺青工作室。做刺青的念头是2009年左右萌生的,虽然二人都毕业于艺术院校,但这门手艺和店铺经营都是从头学起。在妻子朱女士的记忆中,许鹏一直就是这样的人,精力旺盛、好奇心重,一旦对什么事情产生兴趣,就会格外有毅力坚持下去,大学时他说要学音乐,马上把生活费拿去买吉他,勤学苦练,后来还组了乐队。工作后一边不断加班,一边考取苏州大学,念完了艺术硕士。
许鹏善于交际,在外广结好友,野仙人则负责操持店内事务。工作室里有咖啡,有酒,还有许鹏的乐器,渐渐的,这里变成了他们年轻时梦想中的“老窝”,朋友聚会的时候,吃喝一会儿,就唱起歌来,有时许鹏打非洲手鼓,有时弹吉他,一首接一首,从英语的《Country Road》唱到粤语的《光辉岁月》。一群人里,许鹏总是那个“C位”,他是朋友间的纽带,圈子与圈子的交点。

许鹏(左一)与朋友聚会的视频截图

蓝天救援队的徐光明(ID:觉罗),就是许鹏从一个圈子带到另一个圈子的朋友。2016年,他们因为路虎车友会相识,对越野、音乐和宠物的喜爱让两人很快成为朋友,许鹏一直跟其他朋友说,自己是独生子,觉罗就是他的亲弟弟。
在许鹏的感染下,徐光明几次表示自己也想参与公益活动,许鹏觉得他的两个孩子太小,让他多陪家人,等孩子大些再说。徐光明就又等了一段时间,才最终加入许鹏带领的蓝天救援机动队。
2019年5月,他们一同前往可可西里保护藏羚羊迁徙。路上,徐光明遭遇高原反应,许鹏悉心照顾。向无人区行进的过程中下起了大雪,他们在五道梁保护站扎营,许鹏和徐光明住一个帐篷,夜里,徐光明随口说:“大本,我饿得很厉害,睡不着,想吃煮的泡面”。许鹏说:“你抽支烟,我出去方便一下。”十几分钟后,许鹏从保护站的厨房给徐光明打电话,叫他过去吃泡面,还交代他吃完记得把碗洗了。
野仙人觉得这就是许鹏的特别之处,他不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帮助别人,而是看别人需要什么,他就要给什么,对朋友是这样,做公益也是这样。
那一趟无人区的任务中,许鹏经常开车在前探路,队里的车辆陷进流沙,他亲自去拖,队友高反,他自己照顾,一路耐心讲解野生动物保护知识和救援要领,所以当他拿起对讲机指挥调度,队员们无人不服,最后,来自苏州的四名队员还结成了兄弟。

许鹏和队友在前往无人区的途中处理车辆抛锚问题

许鹏的这种领导气质和感染力几乎是天生的,从小,家里的堂弟就是他的跟屁虫,周星驰、太空步、Beyond……什么都跟要许鹏学,人生规划的问题也愿意听许鹏的。许鹏不是成绩最好的乖学生,但中学老师和同学们都认可他,选他当班长。

早年与许鹏共事过的同事胡先生记得,两人一起去包头出差,找餐馆吃了一顿不太新鲜的小龙虾,嚼着干巴巴的小龙虾,许鹏哈哈大笑,说两个江苏人跑到内蒙吃盱眙龙虾,是不是神经病?胡先生说确实。许鹏答,有什么,想吃就吃!在胡先生眼里,许鹏是他所认识的人中极少有的真性情、不伪善,是一位行胜于言的热血男儿、永远年轻天真的朋克少年,一生如同活在公路片里。

野仙人与许鹏的生活轨迹有更多重叠,关于许鹏的故事,他知道的远不止这些。有一次,他们一同乘坐高铁,车厢里一名男乘客与乘务员发生口角,动手打了乘务员,许鹏腾的从座位上站起来,把那名男乘客按倒。乘务员十分感激许鹏,两人还加了微信,结果一行人落了一只箱子在高铁上,正好通过与这位乘务员联络,顺利地找了回来。野仙人的孩子与许鹏的孩子年龄相仿,两家人一起去迪士尼玩,排队等项目的时候有人过来插队,许鹏上去就说了一通道理,讲得排队的人们给他鼓起掌来。还有一次,大家在聚会上喝完酒,许鹏跟一位壮实的内蒙朋友抢买单,把内蒙朋友的手抢骨折了。

许鹏生活照

许鹏身上像小说一样的故事还有很多,野仙人怕自己复述不出许鹏行侠仗义的样子,又怕他的语言不够准确,让别人误会了许鹏,他想,有机会还是由自己把许鹏的故事全都画成漫画。

2月23日,野仙人在殡仪馆为许鹏整理仪容,替他换上了一套新的蓝天救援队服。许鹏离开前穿的队服上印着的还是蓝天队员的旧编号,2字打头的数字,意味着他加入队伍的时间很早。换好衣服,野仙人发现许鹏的眼睛微睁着,他替许鹏合上了眼,对许鹏说,“可能你上辈子真的是梁山好汉,现在只是回去归位了”。

让许鹏丧命的车祸,就发生在山东省梁山县,《水浒传》故事的发源地。21日凌晨,许鹏和队友在青州服务区接到100台弥雾机后,按计划往武汉出发。那一晚,梁山服务区附近堵了会儿车,4时许,道路恢复畅通,一名打盹儿的卡车司机不知道前方车辆都已开走,没打灯的车还停在行车道上。蓝天救援队的第一辆车视野较高,及时躲了过去,紧接着开皮卡车跟上来的许鹏却未能有幸躲过。

事故车辆损毁严重,许鹏的手机和其他随身物品尚未找到,他留下了多少未料理完的事务,朱女士和野仙人不清楚,也都还没心情去整理。

23日一早,朱女士去社区办理销户,着急拿好证明赶去殡仪馆,物业的管家帮朱女士带路,顺口告诉她,业主群里有人正在给他们筹款。朱女士搬过来不久,不在业主群里,也不认识筹款发起人,她担心有人拿许鹏的名义诈捐,匆匆发了朋友圈,请大家勿信捐款。好在后来发现这只是一场误会,邻居的善款经物业转交到了她的手里。亲朋好友们也纷纷通过微信给她转账,她不得不再发一条朋友圈告诉大家,许鹏是冲着公益去的,如果接受个人募捐,就是对这种精神的违背。

野仙人那边也不断地收到许鹏生前亲友的电话和好友申请,店里到处都是许鹏的遗物,有好几个朋友都问野仙人,能不能带走其中某个物件做纪念,野仙人能理解他们对许鹏的悼念,却不能答允这样的请求,如果这个店里的东西都被带走了,那他还剩什么呢?

有人跟他说,许鹏走了,你应该赶紧找份工作,趁还没赔钱把店关掉。野仙人不理会。春节和疫情期间,他们一直在空付房租,而且这些年许鹏做公益把积蓄花得差不多了,去武汉前,许鹏的有些开销是信用卡刷的,这在野仙人记忆中还是头一回,但他仍然想把两个人一点一滴攒起来的店经营下去。

许鹏是一个在经济上比较豁达的人,朱女士也不太过问他店铺的经营状况。早年许鹏做建筑设计行业,收入很高,这些年朱女士自己的事业有不小的成绩,许鹏交的家用就在变少,他更多地投入到了公益事业中。

野仙人说,如果老天能再给十年时间,许鹏会把自己的传奇写得更大。但传奇的结尾,停在了2020年2月21日。

追悼会过后,朱女士回家安抚好孩子,独自坐了一会儿,三天来,她终于有机会想想所有事情,瘟疫,许鹏,还有孩子和自己的将来。

疫情蔓延之初,她以为受重创的是她供职的机构几家门店的业绩,后来,她觉得受伤害的会是无辜的下属员工,再后来,她发现原来狗血电视剧的主人公是自己。“人生的黑暗期还有几段?”她在朋友圈这么写道,“勇敢面对就能过去吧。”

那天孩子哭了两次,向母亲确认父亲还能不能醒过来。

2017年冬天,朱女士和许鹏带着孩子去看过《寻梦环游记》,电影里有一座万寿菊桥,是人间与冥界唯一的通道,离开我们的亲人会经过这座桥抵达亡灵的世界。看完电影,他们和孩子聊过生命的问题。

电影《寻梦环游记》中的万寿菊桥

于是她问孩子还记不记得一起看过的电影,如果在医生的努力下,爸爸还是醒不过来,他就会像电影里那样,从桥上走过去,到另一个世界生活。孩子不算太小了,追悼会的场面,让他隐隐约约明白了父亲的遭遇,可是他说,“我不想让他走这座桥。”

那就尽量多跟来采访的人说点什么吧,朱女士想,许鹏走得突然又轰轰烈烈,如果孩子今后会因为没有父亲被别的小孩嘲笑,有一天他可以通过这些报道,知道自己的父亲做过什么。

她有点后悔过去的自己不是一名更好的倾听者,2016年6月盐城发生气象灾害,许鹏前去救援,回来照例讲了很多惊险的故事,她努力地回忆,许鹏当时描述的龙卷风,到底是什么形状?

许鹏的大学校友柳堡为纪念他所画的肖像

参考资料
苏州发布:一路走好,蓝天救援机动队许鹏队长 2020年2月21日
中国青年报:去武汉打怪兽”的蓝天战士走了 2020年02月25日02版
* 应采访对象要求,野仙人为化名。


文 / 阿芙拉
编辑 / 刘成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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