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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离奇盗窃案与老混混的唏嘘人生 | 镜相

杨海滨 湃客工坊 2021-03-28

班玛县城实在太小了。

县城里唯一的无名主干大街,直接从中穿过疏落的各单位,把长方形县城,齐刷刷地劈成两半。路南最中央,矗立着全县最高大的两座钢筋水泥结构的楼房,这是民贸公司营业厅,也是全县商业中心,大厅里一字摆开文具、布匹、日用百货、食品等柜台,商品琳琅满目。

这与全国缺货少物、凭票供应的形势相悖。班玛县地处青南高原腹地,距省会西宁遥远,且要翻越数座雪山,交通极其不便,后经国务院协调,生活物资由距离较近的四川省人民政府,按内地一个县的标准配发。可班玛仅有区区数百人,购买力低下。特别是某些贵重商品,譬如劳力士、欧米茄等名贵手表,就成了有人看无人买的奢侈品。省城西宁甚至外省有经济实力的人,经常辗转来班玛买这些资紧俏商品,形成当年的一个畸形现象。

1977年10月某天,传来惊人消息——所有库存的名表,在前夜全被偷走。爆炸性的消息像阿尼玛卿雪山上的大雪崩,也激起了人们极大的好奇心,是谁有这么大的胆量,偷走这些名表。

县公安局接警后立即封锁了这条唯一的大街两头,并请来破案专家,经过详细侦探,四天后,准确地在民贸公司员工大老李家牛粪棚,一堆用作燃料的干牛粪堆底,找到了装着二十块手表的小木箱。大老李落网。另一盗犯,即大老李的堂弟,早在案发当天已潜回山东原籍。半个月后,李圭山归案。

我大跌眼镜,作案者竟是大老李!

电影《塔洛》剧照

我很熟悉大老李,因为父亲常托他在民贸公司买紧俏的川酒,俩人又好在我家对饮聊天,我常在桌边给他俩斟酒倒茶。对他有两件事印象深刻,一是我家门口墙上挂着一副小巧精致的铁皮水桶,这是家户必备的取水工具,那天晚上,等大老李从我家喝完酒后,水桶不见了,我父亲还以为是别人偷走了,结果某天去大老李家聊天时,意外地看见到他早在桶鼻上作了记号的水桶。第二件是有天父亲给我五块钱,这时,正好大老李又来我家,递给我一本书,我顺手把钱放到桌上,接了书坐下看,忘记把钱收起。他是那晚唯一来过我家的人,第二天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五块钱,我断定是他顺手牵了羊。

我把这事告诉父亲,他说,即使被大老李顺走也不能说,以免坏了他的名誉。我从此非常讨厌他。当听说是他偷了手表后,我像是报了仇似的,马上回家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他叹了口气,说这样老资格的人,怎么老是做些让人不齿之事,有关大老李的老资格,他在我家聊天时曾说——

我八岁时,本家的一个婶子让我随给鬼子做饭的师傅一同进了鬼子据点,鬼子小队长见我机灵,要我给他擦皮鞋,可我连布鞋都没穿过几双,哪会擦皮鞋,鬼子就教我先把鞋油抹在鞋面上蹭进皮面,再拿干净抹布来回擦就锃亮了。我利用鬼子的信任,进了碉堡内,还到楼上查看有多少鬼子,说给我本家婶子,她是共产党在我们乳山的情报员。我也是为革命做过贡献的,按资历,比班玛县的委书都要老。

我知道他在吹牛,如果真有这样的资历,早在山东当革命干部了,还逃荒来班玛干啥,退一步说,偶尔一次把鬼子的情况反应给了他本家婶子,并不表明他就是地下交通员。

不过后来的大老李,确实在民工支前队里为解放军运输过后勤补养,他儿子李小军在某天和我一起看了电影《车轮滚滚》后对我炫耀说,我爸爸当年就推着那种独轮小车,给陈毅在孟良崮战役当支前民工,立过功。我觉得李小军也在吹牛,回家问我父亲,大老李真有这样光荣经历?我父亲说,他确实参加过,不过山东人民全都参加过几大战役的支前,李小军咋不说他爸和别人争功打架逃跑的事。

打架逃跑的事是这样的,1948年,大老李参加了掖县战役的支前队,冒险把子弹粮食等送到最前线,把受伤的战士抬下来。战斗结束后,地方政府奖励支前民工时,他却和同来的人就功劳问题争论起来,大老李说自己贡献多,那人说大老李不推车,偷懒偷吃支前的军粮,现在又想偷荣誉。大老李一扁担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栽倒地上。他怕担责,拨开人群溜出了支前队。

大老李跑到了烟台呆了一段时间,有天无意中听乳山老乡说,他的一个远房亲戚的表哥,在济南战役结束后,被老首长抽调到麾下,准备到甘肃剿匪,他当即动身就去青岛,找到了这位远房表哥,说想跟他去西北。

就这样,大老李跟着部队去了西北,表哥把他安排在给军分区盖房的工程队,学当泥瓦匠。1952年初,青海军区成立了青海果洛内卫骑兵支队,以保护人员安全和对马蒋(马步芳、蒋介石)遗部的清肃,支队长正是远房表哥。大老李摇身一变,成了驮运枪支弹药粮草的牦牛队后勤队员。

1954年4月,大老李所在的第三后勤分队,被要求到果洛最南巴颜喀啦山下一处叫下红科的地方送补给,他们赶到指定地点后,两个排的骑兵早已和马蒋残匪结束了战斗,乘胜追击去了。他们只好在原地等待,一帮土匪流窜到这里时,发现了他们,趁机要抢劫这批物资,后勤队长被开枪打死,所有人都被绑了起来。据队友们后来说,大老李看到队长被打死后,吓得马上举起双手,浑身发抖,而大家都默默蹲在地上抱着头。

电影《可可西里》剧照

一个小时后,骑兵回来并了解情况后,朝土匪逃窜的方向追赶,以牺牲一名战士为代价消灭了这伙土匪。这件事似乎让大老李体会到生死无常,从此和队友相处融洽,爱出风头的毛病改了不少,但还是常常偷吃食物,后勤分队长发现后,严肃批评过几次,每次他只是嘿嘿一笑说,保证改。

两年后的1954年8月,班玛县人民政府成立,需要大批人员在县城进行基础建设,大老李被留在县上做泥瓦师傅。在参加小礼堂合梁工程时,不慎从几米高的房顶掉下来,幸好下面堆着一堆细沙,经抢救并无大碍,年底还受到政府全县通报表彰,一年后,因受不了工作的强度,找到仍在内卫骑兵支队当队长的表哥,要他帮助介绍到县上政府单位去上班。

表哥给县委书记打了个招呼,把大老李调到了县民贸公司。

时任民贸公司的黄经理,原籍也是胶东地区,大老李提着好几块钱一瓶的“郎酒”到他家串门,把自己在果洛内卫骑兵支队当后勤,几乎死在土匪枪口下的经历给说了一遍,黄经理感叹他是位老革命,就把他分配到了距县城七十多公里的一处营业点,负责收购畜牧业产品,所有的收购资金均由他一手负责,职同出纳。

大老李一直干到1967年,账目曾有几次明显有问题,有过一百多块的差额,曾被同事马东江向经理反映过,经理找他谈过话,还下来查过账,不过不知他用了什么方式提前处理得了无痕迹,就不了了之了。

这年七月,他和同事马东江一同回县民贸公司取三万元公款,再骑马返回营业点,这时没通公路,骑马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在他们回走到多尔柯河边时,天气早已山风欲来的阵势。他俩决定赶在大雨前渡河。骑着马在河里刚走了一段后,下起了小雨,须臾,上游的乌云飘移了过来,雨点像无数个呼啸的子弹,把河面射击得密密麻麻如透了眼的筛子。两人趁着还没涨洪水赶紧过河,否则洪水一来,明天也到不了。多尔柯河大约有三百米宽,当他们来到河心,雨水已倾盆倒泼,河水瞬间淹没了马腿,大风刮得更加厉害。俩人踉跄地朝前走着,不知是风力太大还是马失前蹄,最终前后被冲倒,落入河中。

……虽是夏季,但河水在零下几度。我掉到河里那会抽了两回筋,吓坏了,强迫自己镇静,使劲展腿给硬抻开了,向岸边游去……

----这是大老李在事发不久后的某天,由县民贸公司、县商业局和主管商业的副县长组成的工作小组,要求他详细汇报他和马东江在过多尔柯河时具体情况时的描述。

他继续说道——

等我上了岸,想脱了湿透的上衣拧拧水,这时才发现背着的钱包不见了。我赶紧来到河边找,突然发现马东江也不见了,我使劲喊着他的名字,顾不得再去找钱包,往下游走了几公里,也没看到他的影子,跑回公社报告了书记,他叫上几个人,骑马往下走了二三十多公里后,这才发现马东江的尸体……

从话中看不出任何破绽,但工作组三人中还是有两人提出异议,认为不应该这么巧,两个人同时过河,一个人就淹死了,背钱的人活了下来,三万现金也消失得蹊跷。

人命关天的事,没有确凿证据,所有的说法都不能成立,领导小组虽疑,最后还是相信了他的说法,但大老李确实丢失了这笔巨额公款。商业局长最后说,三万块钱没了是事实,这可是国家财产,能盖一座大仓库,大老李必须要负这个责任。

不久,他就收到班玛县政府把他下放回原籍的文件,闷着头卷了行李回了山东乳山。到了老家后,起初可能是萎靡不振,被堂叔看在眼里。这位堂叔在村里被誉为小诸葛,在了解到他的事情后,主动找他说,你要是想不在农村受罪回班玛继续上班,就把当时的情况写个一清二楚,给政府寄反映材料,共产党最讲究实事求是,你连续寄上两年,肯定有回复,到时你只管要求纠正错误,恢复原职。

大老李觉得有理,连着两年都写信反映情况,光邮票就花了上百块钱,这可不是一笔小开支,用他自己的话说,干啥事都是有本钱的。刚开始相关部门还有信回复,但时间一长,也就没了音讯。

堂叔又出谋划策,你亲自去青海,找当年带你去果洛的表哥,他现在不是果洛军区副政委吗,只要他出面,事就成了。

在回山东后的第四年春天,大老李从乳山搭车到了青岛,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到西宁,又倒长途班车,来到果洛州政府。他的出现让数年不见的表哥很是惊讶。

老李说,当年对我的处理不公正,钱包被洪水冲走,属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不是我个人有能力负责得起的,马东江的死更是和我没关系,县上不能这样处理我,得给我恢复公职。表哥说,这事都过去几年了。这不是冬天吃凉菜,凉透的事嘛。

表哥没出面,事情就又拖了年把,大老李见没动静,带着农村的老婆又来了,大有赖着不走的架式。表哥想着,那就试试看吧。在有次和县长见面时,聊到了这件事。县长很重视,开会研究后,决定恢复大老李的公职,并将文件上报到州政府。

大老李背靠表哥这棵大树乘了凉。州商业局领导认定他在建政初期做过贡献,也认为当年处理得过激。这样,他在离开了数年后的1975年2月,带着老婆孩子重新回到县民贸公司。经理把他分配到了县公司屠宰场主管回民屠宰工作,兼管公司仓库大院里四头藏獒的喂养。

青海牧区的纯种藏獒,足有牦牛般大小,威武得像狮子,除了主人外,只要见陌生人就会发出震得地皮微颤的嚎叫,让人不寒而栗。藏獒24小时在仓库大门口值班,和正式员工一样有编制,伙食标准比人都高。全公司几十号人,只有他和藏獒能亲密接触。

这天,砖厂的人来找大老李,他不在家,儿子李小军就问有啥事?对方说,砖厂工人都是从内地来的盲流,没有肉票吃不上肉,打土坯是体力活,想托大老李买点牛羊肉。李小军趁机问砖厂招不招人?对方表示,只要有老家的证明,来几个都欢迎。

那年冬天李小军被大老李送回乳山上学时,堂叔李圭山专门送他买了一套新棉衣棉裤和一双回力球鞋,让李小军心怀感激。他当晚就给堂叔写了封信,要他速来班玛打土坯挣钱。李圭山很快就来到班玛,打了两个月的土坯,但在第三个月时,对李小军说,还不如回乳山当农民。

李圭山想换个轻松的事,一时又没找到,在家里闲着睡懒觉。大老李让他帮自己从屠宰场拉牛羊肉到公司仓库大院喂藏獒,开始时,那四只藏獒一见他,个个勇猛地无数次地想挣脱铁链,咆哮着扑向他,吓得他不敢靠近,不过次数多了,藏獒也慢慢接受了他。藏獒一旦熟悉了人的气息,即使多天不见,也能判断出人的身份,对熟悉的人摇尾乞怜。

除了喂藏獒,李圭山平时没事就到公司营业厅闲逛,一个柜台接着一个柜台地看,到了名表柜台时,痴痴地盯着反射着耀眼光芒的手表,也不知道看过多少回。这天,他又看了好久,叫营业员拿出来看看,营业员一看他的衣着就知道是个盲流,奚他,你能买得起吗?让他隔着玻璃柜台看看就行了。

也许就在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像是黑暗中猛地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不知有了多久的想法:哪天非要把这些表全都归了我不可。

大老李和李圭山具体是怎么商量准备偷盗这些手表的,不得而知。哥俩做好了详细计划后,又去仓库大院查看路线,对仓库门上那两把大铁锁做了透切研究。

正式行动前,先是李圭山见谁都说在班玛县挣不住钱,要回山东老家去,还说堂哥太抠门,舍不得给他吃饱饭。大老李也是见谁都说,堂弟干啥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让我给撵走了,闹得人尽皆知。

李圭山放过烟雾弹后就离开班玛,半月后又悄悄潜回。某天凌晨,李圭山和大老李悄悄来到仓库后院,四只藏獒见到他俩时,安静了下来。大老李拿出两块加了红砒石剧毒的的牛肉,毒死了最凶的两只藏獒,做了个假相,为日后破案时能绕开自己,又走到另两只藏獒前,喂了没毒的牛肉,然后跑到大门口望风。李圭山掏出备好的工具,鼓捣了一会就把仓库门上的大铁锁打开,闪进仓库,打着手电找到了装着全部手表的小木箱。他们把把小木箱埋到大老李家牛粪棚里一堆牛粪里。李圭山又连夜徒步几十公里,在公路上堵了辆便车,潜回胶东乳山老家。

案件侦破后,法院认定李圭山是主犯,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大老李是从犯,被判五年三个月,押送到一处戈壁滩上的劳改农场,公职再次被除。

大老李被开除公职后,儿子李小军和母亲、妹妹被迫搬出家属院,这时的李小军已在县粮站当仓库保管员,他只好把单位的牛粪棚加固后自己住,让母亲和妹妹住自己单位的单间。一家三口靠李小军五十多块钱的工资过活。

后来,李小军看到粮站邻着民贸公司中间有块狭窄的荒地,灵机一动,在那盖了间简陋的土坯小屋,托熟悉的司机从四川西宁等地进了些小百货,让他妈守摊,妹妹当老板。因是县上第一家百货店,居民们带来很大方便,生意很好。

等大老李五年后从监狱回来时,儿子李小军已成了万元户。大老李便在小百货店平静地充当起了售货员。

为了表达政府对自己家属的照顾,大老李专门去县民政局捐了五百块,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当天县上很多人都知道了,议论纷纷,觉得大老李还不错,像是把他偷手表的事给忘了。


文 / 杨海滨  编辑 / 刘成硕

运营 / 实习生 胡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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