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易微
（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19级创意写作班）
指导 / 王磊光
秀英接触的第一个电话是家里的座机，那个时候家家都有一本电话簿，上面排列了镇上所有村庄里每一户人家的电话号码。“嘟嘟嘟，嘟嘟嘟——”秀英正在客厅看电视，恍惚间听见卧室传来电话铃，便起身去瞧瞧。“喂，奶奶，我是莉莉，我和小鹏考完啦！你明天过来接我们回去好不好？”电话里的声音若隐若现，她仿佛看到了孙女又躲在哪个小角落猫着打电话。“刚考完，还不知道成绩呢。我先不和你说了哈，你明天记得来，也先不要告诉爸爸妈妈，等下又会说我。”秀英只听见“嘟——”的一声，电话那头就再没了声音。莉莉和小鹏从断奶开始就由她和老伴带着，那时候儿子儿媳还在宝安打工。过了几年，夫妻俩东拼西凑在城里付了个首付，也就慢慢回城发展了，莉莉和小鹏也被接到城里上学去了。每次逢年过节寒暑假，孙子孙女总是吵着想回来，但儿子儿媳却不允许，说是两个孩子因为在农村上的幼儿园和小学，已经比城里的孩子落后太多了，放假时间再不跟上，哪里比得过人家。小鹏还好，年龄也小些，在城里读书时让他再读了一个一年级，但莉莉已经读四年级了，城里的小孩都已经学了两年英语了。秀英也知道读书很重要，读书才能有出息，但两个孩子上学期间每个周末都在补课，什么奥数啊，英语啊，还有作文，基本上没有什么休息时间。平常两夫妻比较忙，没时间给他们做午饭，所以直接把他们送到老师那里托管去了。秀英觉得该学习的时候就要好好学习，但该放松的时候也要放松一下，平常抓得紧就行了，寒暑假还是让他们玩一玩吧，毕竟也都还是小孩子嘛。在乡下，他们这样大的孩子都还在玩泥巴沙子呢，哪里需要整天整天地埋头苦读。
第二天，秀英五点多就起了，她得赶到镇上去坐上城的班车，运气好的话，路上遇上有电动车的熟人可以载一程，但总要以防万一，走路去镇上要四十多分钟呢。上城的车一天只有两趟，没赶上早上七点这趟，就只能等下午两点了。平常上学怎么叫都叫不醒的莉莉和小鹏，今个儿六点不到就醒了，只想着爸爸妈妈赶紧去上班，他们好收拾东西去奶奶家。莉莉就像平常妈妈给他们收拾衣服一样，衣服、裤子、睡衣，一套一套地整理出来，内裤另外用一个干净的塑料袋装着。小鹏也笨手笨脚地学着姐姐折衣服，还在阳台上挂着的衣服，姐姐就会从饭厅搬个凳子踩上去，再用撑衣杆取下衣服。两人的小书包都被塞得鼓鼓的了。除了换洗衣服，他们还带了妈妈最近给买的零食、玩具，当然，最少不了的就是他们的暑假作业了。“带了作业没有啊？”这么久不见孙子孙女，秀英觉得他们都瘦了，不过也长高了。“带了带了，我还带了很多铅笔、卷笔刀、橡皮……我们快走吧！”小鹏很着急，生怕下一秒妈妈就冲进来拦着不准回家。“等一下等一下，吃了中饭再走呀，现在还没有车呢，再说还要给你爸爸打电话呀。”秀英找到留在家里的座机电话，给儿子打了过去。“喂，大强啊，是我，我来城里买点东西，顺便给你送了点蔬菜什么的，这俩小孩说想回去跟我住两天，我就先带回去了哈。”电话那头的大强刚开始听到母亲的声音还很诧异，但母亲一开口他也就明白了肯定是这俩小鬼干的好事，就知道贪玩。其实大强还是很愿意母亲把这两个小鬼带回家的，两个小孩在家总归是不太安全，一有时间就看电视，常常因为抢遥控器争得不可开交。这样想来回家了也好，只不过碍于妻子，还是叮嘱母亲记得让两个小孩写作业。下午回到家就已经四五点了，莉莉刚到家就把书包甩在客厅的摇椅上，还把自己漂亮的凉鞋换成了以前自己穿的旧拖鞋。小时候看见奶奶总是喜欢赤脚踩在地上，她也学样，把鞋子脱掉，夏天赤脚踩在地上的感觉很清爽，心中都少了些燥热。只不过后来被妈妈看到了，就说她没个姑娘样，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赤脚跑来跑去了。晚上吃饭前，爷爷奶奶给莉莉和小鹏一人泡了一杯鸡蛋汤，先把鸡蛋敲开倒进杯子里，再倒入刚烧好的沸水，用筷子搅拌一下，凉一会就可以喝了。没有加糖，但却很甜，所以莉莉和小鹏都很喜欢喝。奶奶说这个很有营养，就经常泡给他们喝。后面他们去城里上学了，爷爷奶奶也总是把鸡蛋攒着，等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或者他们去城里的时候带给他们吃，只不过妈妈从来都不会这样子泡鸡蛋给他们喝。家里的土鸡蛋爷爷奶奶自己很少吃的，除非是母鸡刚下的蛋不小心被磕碎了。过完暑假，莉莉和小鹏就被接回城里上学了，屋子里少了两个小人，对于他们老俩口来说，就好像少了整个世界一样，冷清清的。在家的时候两个人总是吵吵闹闹，有时候还会打架，动不动就跑过来告状。可能有时候会觉得很烦，但走了以后，他们总是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习惯。
秀英后来自己去镇上买了一个老人机，字还算大，看得清，有人打电话过来声音也很响亮，还会报是谁打来的电话，只不过她还是不能很熟练地操作，每次电话号码都要找年轻人帮忙存一下。老伴六十左右就开始耳背了，到现在也好些年了，所以家里的电话都主要是秀英接，秀英要是不在家，打电话的人就要看运气了，没准还能接到。不知从哪天开始，家里的座机坏了，打不进电话了。秀英想着干脆就不修了，买一个按键手机，她看现在很多老人都买了那种按键手机，声音很大，也更方便携带。后来在一次赶集日，秀英自己就去营业厅买了一个老人机，营业员简单地教了她如何开锁、接电话，懵懵懂懂地，也不知道记住了没有。回到家以后，秀英拿出一本已经泛黄了的记事本，戴上老花镜仔细地寻找翻阅儿子的电话。“1—3—7—6—7—5—6—2—2—8—7”仔细地核对了好几遍以后秀英才确定没有拨错号码，那打电话是按左边这个红色键呢？还是右边这个绿色啊？想了很久，秀英都记不起来营业员当时和她说了什么，又不敢随便按，万一按坏了，好几百块钱呢。犹豫了好久，秀英还是决定带着手机和记事本去问问其他人。她来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卖部，下午小卖部里总是会聚集很多人，有来消遣打麻将扑克的中年男人，他们一般都是水泥工之类的，没接到活儿的时候，他们就会来这里打上一下午麻将。还有另一类就是村里的八卦中心了，她们一般都是家庭主妇，老公要么在城里要么在外地，可能不经常回家，其中也不乏年轻的奶奶，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她们带着小孩来，小孩也好不欢快，因为这里会有很多小朋友，还可以缠着大人买点小零食。虽说是来这里闲谈，可她们的手上也从来都不闲着，有的会纳鞋底，有的会织毛衣，有时候还会拿点豆子来剥，大家总是东家长西家短地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秀英没事的时候往往也是这里的一员。还是年轻好啊！秀英随便问了一下住在隔壁几户人家的花花妈，她立马就知道怎么弄了，还帮她把儿子儿媳的电话存上了，说是以后只要打开电话簿看到他们的名字就可以直接打了。“大强啊，我是你妈呀，我今天刚去买了手机，都还不太会用，还是花花妈教我我才会打电话。”秀英的嗓门比平常大了一两倍，生怕对面听不到。“哦哦，好，我等一下存一下这个电话。”秀英问了问莉莉和小鹏怎么样，大强又问了问最近家里农活重不重，两人寒暄几句也就挂了。刚开始用手机时，秀英还是很不习惯的，总怕磕着碰着。虽说手机比座机方便携带一些，省得错过很多电话，但平常带在身上也有些不方便，尤其是下地里干活的时候。放在裤兜里又容易磕着碰着，不小心就给别人打电话了，又浪费电话费又耽误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在搞恶作剧呢。要是放地里又怕会忘记，年纪大了老是忘事，而且在草里不容易找到，小小一个，又不是块砖头。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孩子们都要回来扫墓的。每年这个时候小笋也差不多开始冒尖了，所以往往在扫墓回来的路上，每个人又顺便扯了一大把小笋，这样的小笋切碎来煎鸡蛋是再好吃不过的。不过最好吃的应该还是冬笋，每年的十一二月份，儿子儿媳总是特意从城里回来挖笋，冬笋挖出来还挺大一个，但等剥完皮就只有小小一个了，不过手掌大小，但它特甜，加点肉去炒就更香了。冬笋如果没被挖出来，就会腐烂在地里，而来年三四月份生长出来的就是春笋了。
春笋没有冬笋嫩，口感也没那么好，所以春笋很少直接清炒，都是挖回家之后，将其剥皮后焯水，再晒制成烟笋，炒烟笋的话只要放点芹菜就非常的爽口了。在这个已经不怎么吃野菜的时代，笋应该算得上是为数不多的“野味”了吧。清明前后也是割艾草做艾米果的时候，除了清明前会特意去割艾草做艾米果祭祖，一般清明当天大人小孩也都会到附近的草地、田埂上割艾草。大人用镰刀，小朋友就用小刀，就是那种用来削铅笔的文具小刀。
每每那时候，午后的天气总是出奇地好，不会太燥热，也不会太凉爽，说是在劳动，但大家却玩得不亦乐乎。虽然大家辛辛苦苦割了一下午，看起来好像割了满满一蛇皮袋，但最后往往并没有多少。择出那些被误割的杂草以及琐屑，将艾草浸泡在水中，冲洗过两三遍以后再放入锅中焯水，和入糯米粉，揉捏均匀之后捏出一个个小小的丸子，整齐地排列放入蒸锅中，蒸个十来分钟就可以了。
莉莉小时候常追着秀英问，这是什么啊？为什么它叫艾米果啊？基本上每年吃到艾米果，这样的对话都会发生一两次。艾米果为什么叫艾米果呢？据说是因为主要由艾草和糯米粉组成，不过每个地方的叫法不太一样，做法也不太一样。有的地方会在里面加上咸菜之类的馅，有的会制成饺子形状，但这附近的村镇普遍做法都是揉成一个团子，不放馅，吃的时候拌点糖就好了。小孩子普遍都比较喜欢吃，用筷子一个又一个地插着当零食就吃掉了。和以前一样，清明大大小小一家子都回来了，往日冷清的家不禁又增添了些许人气。只不过今年大家对扯笋、割艾草一类的活动显然没有那么热情了，也许是因为这种东西已经不稀罕了，以前可能只有在这段时间才吃的到，但现在基本上什么时候都有的卖了。而且现在的人也变懒了，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谁还有心思为了点吃的到处乱窜。秀英也理解，也不想着大家能像以前一样怎么闹腾了，大家一起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就挺好的。
秀英已经很久没看到她的孙子孙女了，去城里上学以后，刚开始逢年过节、寒暑假都会回来的，慢慢地都开始要上补习班了，总是没时间回来，暑假也总是住个两三天就走了。每次打电话也总是没说两句就挂了，听到手机里传出那个“嘟——”的一声，秀英总是会茫然一下，隔了好一会才把手机放下。现在年味也没那么重了，以前过年总是大家开开心心欢聚一堂，现在过年回来的大家也总是低头看着手机，小孩子也总想抢着玩大人的手机。那时候秀英心里很抵触这个方寸大小的屏幕，因为她觉得手机并没有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反而让大家坐在一起没话说了。以前哪里有这么方便，随时随地都能联系上，那时候打电话都还会掐准那个59秒，现在不一样了，大家都很少打电话，干脆用微信联系，电话费都省了了。可是这样一来，儿子儿媳可能到了家里都还要处理工作上的事，就算是闲着，也要摆弄摆弄手机。以前大家都是围坐在一起烤火闲聊，现在就是大家各自玩各自的手机，时不时地哈哈大笑，然后老人就看着他们玩手机。小孩子也是，短短的手指却非常地灵活，拿着爸妈的手机就是很沉浸地在打游戏，和他说话都要说好几遍才能反应过来，也不像以前一样粘着他们老两口了。秀英刚开始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去买智能机，只不过她发现原来可以透过手机看到自己的孙子孙女在干什么，这个还是她从别人手机里看到的。现在大家都很喜欢发朋友圈，或是在家人群里随手拍个视频，而这个视频里的对象，往往却是老人很久都没见过的心肝儿。不光如此，现在还可以直接打视频电话，打电话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对方的脸了。
但直接促发秀英想买手机，还是因为那次去城里卖菜。当时家里的大蒜长得特别好，家里又没有什么事情，秀英就想去城里卖卖菜，顺便到儿子家住几天，看看孙子孙女。这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因为以前她也经常去城里卖菜，只不过今年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多人身上没有现金，她又没有智能机，导致菜就频频卖不出去，这让她非常地惆怅。后来她和儿子提了自己想买智能机这个想法，儿子只是诧异了一下，但也没说啥，过了好几天，就给她带回来了一个智能机，听说是老人专用的，字很大，只不过她还是不能很顺利地接打电话，总是一不小心就把电话给挂了。但孙子孙女还是很耐心地教她，告诉她这个是接电话，那个是打电话，这个头像是爸爸，那个头像是妈妈。每每这时候，秀英总是回想起当年她教孩子认字的时候，总是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教着。“噔噔噔噔”，熟悉的音乐又响起了，秀英知道肯定是孙女给她打电话了，自从自己买了手机以后，上大学的孙女每周都会给她打一次电话，虽然聊来聊去也就是那么几句，但心里还是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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