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曼的空间从来没有如此狭窄过。先是被关进监狱，活动空间大大缩小，又被关进监狱里的禁闭室，空间小得不能再小了。独自一个人在一个狭窄的小牢房里，每天关二十三小时，只有一小时放风时间。他把小牢房叫做小笼子，在小笼子里愤愤不平，认为自己完全是被人构陷的。
杰曼所在的新新监狱位于哈德逊河东畔，是纽约州的最高设防监狱。高墙之外，视野舒展，河面开阔，河水流向南边的纽约市出海口。高墙之内却关着1700名被视为最为危险的囚犯。纽约人说溯河而上，是有特指的，是指关进这座上游的监狱。在死刑被禁止前，纽约州处决犯人，大多在新新监狱执行。新新也就背上了恶名，旁边的新新村为此改名，叫做奥西宁村。杰曼因为杀人罪被被判二十二年至无期徒刑，于2001年溯河而上，关进新新监狱。这个罪他不承认。杰曼知道身边处处是危险。囚犯们通过实力树立地位，他得经受考验，所以提防着；没想到狱警也来考验他。他还不太懂得监狱的潜规则：对付囚犯需要展现强硬的实力，对付狱警则使不得。来到新新监狱后不久，杰曼带着一块肥皂要去洗澡，被狱警克鲁兹叫住搜身。克鲁兹命令他把肥皂留下。他的私有财产少得可怜，这块肥皂就算是重要财产了。他认为肥皂不可随便剥夺，于是向克鲁兹解释，他洗澡需要肥皂。科鲁兹不悦了，威胁要处分杰曼。杰曼强硬地回应，要告知律师。结果，他错了，狱警根本不在乎他的律师。科鲁兹招来两个狱警，一个是长得像原始人的男狱警，还有一个是长得像男人的女狱警，而科鲁兹本人非常剽悍，像大猩猩。三人把杰曼带到一个摄像镜头照不到的角落里。“我现在命令你趴在墙上。让我开第二次口，我会让你的牙齿蹦出嘴巴。” 克鲁兹喊道。杰曼的手掌刚碰到墙，两只脚就被人抓住往上一提，脚下的地毯突然抽走，他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当杰曼抬头看时，科鲁兹像一个拳击手，正晃动着身躯，挥动着拳头，冲他喊道：“来啊，给你个反击的机会。”杰曼还没有来得及起身，肩膀就挨了一腿。杰曼挣脱三人的围攻，窜逃而去，迎面碰上被呼来增援的狱警。他知道大事不妙，赶紧双手抱头，趴在地上。后面追来的科鲁兹骑到他身上一顿猛揍，直到被前来增援的狱警制止。杰曼下巴肿起，腮帮多处受伤，被送到医疗室。护士说无碍，打发他回到自己的牢房。此后，几个狱警作证，说他无故袭击狱警克鲁兹，一拳打在他的腹部，然后逃跑。于是，他受到九十天禁闭的惩罚，进了小笼子了。小笼子无窗，与外界隔绝，无自然光，一直开着灯，昼夜不分。小笼子窄小，限制肢体运动，限制精神交流。他所在的单元有十五个小笼子，虽然靠得很近，但囚犯和囚犯之间的接触很受限制。禁闭是监狱里的极端惩罚，是监狱中的监狱。有学者研究指出，长期禁闭会引起精神病症状。杰曼可不愿意被关出精神病来。禁闭的唯一好处是，他有属于自己时间，可以读书，可以思考。自己如何走到这一步？今后出路在哪里？他冷静下来，该利用这三个月的时间好好想想了。
杰曼生长于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祖父坐牢，父亲坐牢，他自己也干着够坐牢的营生。他二十出头，玩一手好枪，纠合一帮手下，贩卖可卡因毒品。到了1990年代中期，随着黑社会的泛滥和政府的强力打击，他的同行要么死于火拼，要么被关进监狱，他在外面倒还能呼风唤雨。1997年7月21日，杰曼无意间惹毛了脾气暴戾的雷拿。雷拿是杰曼哥哥麦克的朋友，平时和杰曼的关系不错。雷拿以为杰曼故意和他为难，立即横眉怒对，杰曼则表示不是故意打扰。雷拿当时说：“这事就算了，今后可别惹我。” 雷拿过后还是越想越气，半个小时后开着车，带了两个人找上了门，其中一个名叫卡罗斯。雷拿把上衣一撩，露出插在腰间的手枪。杰曼也把上衣掀开，让对方看见他没有带枪，再次表示无意得罪。雷拿肩旁一耸，钻回车里，带人离去。第二天，那个和雷拿同来的卡罗斯开着雷拿的车，载着雷拿的弟弟派屈，又到杰曼的这条街上来。有人对着车开了三枪，打死了坐在副座上的派屈。街上不少人见证了这起事件。杰曼在小巷里撒尿，没看见，只听见有人说，“他们来了”，接着听见枪声。当时，杰曼的手下认为派屈和卡罗斯是上门挑衅，愤愤不平。有个青年，名叫也瑟，不算杰曼的手下，但是想讨好杰曼，以便混进圈子，便自作主张开枪打死了派屈。警察认定杀人者要么是杰曼本人，要么是执行他的命令，反正杰曼脱不了干系。警察让杰曼指认杀人凶手，否则要抓他，杰曼拒绝配合。他不愿意出卖替自己打抱不平的人！被杀的派屈身上带枪，所以不排除是冲着杰曼来的。如果这样，也瑟救了他，不能把他出卖了！至于是否会吃官司，杰曼不担心，很多目击证人可以证明不是他开枪杀人。第二年三月，警察把杰曼抓了，检察官把他推上法庭受审，指控他杀人。检方的证人是开车载派屈的卡罗斯，他说是杰曼开枪杀人。杰曼的证词反复变，先是在枪杀发生后第二天对助理检察官说事情发生得太快，他没有看清楚谁开枪，但在三天后改说看见杰曼开枪。他在法庭上说杰曼杀人，判决前又说不是他，后来又说是他。杰曼的律师推出三个证人，分别是吉妮（杰曼的女友，他孩子的母亲）和吉妮的妹妹，还有他的一个朋友。他们是真正的目击者，可以证明开枪的人不是杰曼。另外，还有三个邻居女孩看到杰曼在小巷里撒尿，和他同时听到枪声。但是辩护律师没有让这些人出庭作证。杰曼事后认为这是失策，因为三个上法庭的证人与杰曼关系密切，在陪审员眼中不是中立的证人，而三个女孩和其他人才是比较中立可信的证人。结果，杀人罪成立，杰曼被判二十二年至无期徒刑。也许在警察和陪审团的眼里，杰曼不是好人，即使他没有杀人，但是肯定犯过罪，把他送进监狱算是伸张正义吧。杰曼后来反省过，自己重罪轻罪加在一起，犯了不少，如果不是因为这桩杀人案件入狱，很可能会有因为其他案件入狱。不过，他坚称没有开枪杀派屈，在这件事上他是无罪的。他说：“我不是天使，也不是杀人犯。”不管怎样，杰曼在法律上成了杀人犯。杰曼承认自己原该受到惩罚，只是没想到正义声东击西，绕个弯降临他身上。
然后，正义又一次绕个弯降临杰曼身上，让他受禁闭。杰曼在禁闭小笼子里想通了一件事，他以前的人生是错的，那是一条死路。他告诉我：“在那样的情形下，禁闭对我来讲是最好的事情。不要误会，我不建议任何人去禁闭，因为它在本质上很残酷。禁闭给我时间和动机去界定自我，塑造命运。”禁闭以后，杰曼被转移到北边靠近加拿大边境的克林顿监狱。第二年，他开始进修，学会修理空调和冰箱。杰曼说他不是天使，也不是杀人犯，但他是什么呢？他可以是技工。技工是自食其力，为他人提供服务的劳动者。杰曼虽然还没有机会从事修理空调和冰箱的职业，但在理念上从贩毒转变到服务，已有天壤之别了。所以，寻常的技能代表全新的生活态度。“我真正的人生从监狱开始。”杰曼说。人生可以从监狱开始，可他不能开业或受雇，有技能不能用，只有大把时间，等着虚度。美国人把坐牢叫做度时光（do time）。普通人是度过快乐或悲伤或悠闲的时光，囚犯则是度过时光而已，仿佛时光失去了意义。法庭把囚犯自由使用时间的权利剥夺了，所以囚犯度过的时光似乎真的没有意义了。囚犯如果不在狱中打架、杀人、被杀、吸毒、传染艾滋病，应当算是模范了，很少囚犯想到利用时间充实自己，杰曼是例外。时间对很多囚犯来说最充裕又最无用，他得把无用变成有用。2006年，杰曼已经被转来新新监狱。作家洛泽夫来为囚犯们开讲座，指导他们如何获得心灵的自由。杰曼看到作家带来了他写的书，封面上印着书名《我们都在度时光》，感触很大。他有种冲动，想要从时光流逝中取得一些回报。杰曼整理了一份“要做的事”清单：我要学外语，我要获得大学学位，我要演奏乐器……。早上起床一看，信心满满，晚上再一看，一件都没有做。白天做了什么？他玩了两小时多米诺牌，看了四小时电视，和其他囚犯聊了三个小时，讲了一大堆废话。白天所做的事都是所谓的休闲活动。什么是休闲活动？他说：“休闲活动让人暂时离开工作、学习、家务、责任，让身心得到充实。但是当你整天都在做休闲活动，那就不再是休闲，那只是度时光。我度过了时光，啥都没得到。”他把“要做的事”涂掉，换上一份“不做的事”清单：不要整个下午玩多米诺牌，不要整天和人闲聊……。然后，他开始看到效果了：学了几个法语单词，学了几个会计用语，锻炼了身体，给家人打了电话。一天下来，想想这些有意义的事情，心里踏实了。“怎么了，你不再和我们玩牌了，你是不是觉得比我们高一等了？”“不是啊，我们得活出个样子，不能二十年都花在玩多米诺牌上。”“不能这样等啊，伙计。我知道你出狱后想开建筑公司，你想当健身教练，你想当律师。这些都得从现在开始。”
监狱给他提供了许多机会。杰曼给我这样描述新新监狱：“我称它是天堂和地狱的结合，人们可以在这里看到任何东西，看到肆意暴力，也看到高等教育。我们与卡内基音乐厅的音乐家一起演奏，与专业戏剧演员和导演一起表演，其他人则陷入帮派暴力、毒品和赌博纠纷。” 许多囚犯和狱警都把暴力当成生存手段，杰曼则选择通往天堂的道路，充分利用监狱所提供的许多教育机会。杰曼说，新新是全美国唯一提供硕士学位课程的监狱。杰曼在狱中接受的高等教育，由一家民间机构资助。该机构叫做“哈德逊纽带”，它和纽约州的几个高校合作，派教师进入监狱授课。它利用民间资金，而非政府资金办教育，在每个接受高等教育的囚犯身上每年花费五千美元。杰曼选修莫西学院的心理学和社会学课程，花了五年时间取得了理学学士学位。他说：“在监狱里，我被大学教育所吸引，我是个好学生，以平均成绩3.9 （总分为4）毕业。”然后，他选修了由纽约神学院赞助的神学课程，并取得了硕士学位。回首那段经历，他告诉我：“修大学课程那七年是我人生的亮点，我不感觉自己是在监狱里。”除了高等教育外，杰曼充分利用许多监狱提供的机会，参加艺术项目，参加表演，学习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他受邀参加与正规大学生的辩论活动，教过有关艾滋病等科目的课程，利用自己的影响力鼓励年轻的囚犯上大学。2020年，他受邀做演讲，主题是时间的重要性。“成功和失败的唯一区别在于如何使用时间。”有一次杰曼听朋友讲了这么一句话，他一直记着，并转告听众。
2020年11月30日，天降冷雨，洒向宽阔的江面和落叶的树林。天气虽然不好，日子却是大好，杰曼获得了假释，走出了新新监狱。坐牢二十二年，年过四十的杰曼获得了自由。而且，他成长了，成熟了。杰恩在入狱前有个情人，名叫吉妮。这段感情随着杰曼入狱消散了。杰曼告诉我：“当法院判处我二十二年至无期徒刑，而她知道我并没有杀人时，她的信仰动摇了。更不用说她得独自一人抚养三个孩子，所以她奔自己的前程去了。我不责怪她，因为她也为自己没有做错事而受到惩罚。”现在的妻子米歇尔在入狱后于2000年认识，他们于2007年结婚。他们利用探监和暂时共居的机会，维持婚姻。监狱每年提供四次机会，让表现好的囚犯与家人团聚，过上家庭生活。例如，去年感恩节，美国人合家团聚的日子，杰曼和妻子米歇尔一起度过。监狱给他一套居室，里边有两个卧室，还有浴室、客厅、厨房区，让他在四十八小时内享受。狱警不会去查看他和妻子在干什么，只要他每天四次按时在门口亮个相就可以。他们一起下厨，各自给对方做了个菜，坐在一起看电视，一起上床，一起起床。普通人家就是这样生活的。对于杰曼来说，这种普通生活堪比上天的恩赐。多年来，他们充分利用这种团聚的机会，维持婚姻。夫妻之间虽如其他人一样会发生磨擦，他们却奇迹般地将这段感情维持了二十年。获释后的杰曼有个家，米歇尔有两个子女，杰曼已经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子女。家是他今后人生的港湾，既是出发点，也是回归地。如果不是因为杀人罪入狱，杰曼的人生会是怎么样的呢？想想那个替他出头的枪手也瑟，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也瑟后来在大白天死于枪下，案子至今没破。再看看弗里兹，杰曼的朋友，当时很要好，好到常睡到杰曼的家里。弗里兹步杰曼后尘，因贩毒入狱，服刑十五年了。可喜的是，弗里兹于不久前转来新新监狱，在杰曼的鼓励下，开始了大学预科学习，人生开始有些希望了。杰曼很感叹：“我所在社区的年轻人无法想象活过二十五岁的人生，大部分人在那之前已死去，或者在监狱里服长刑。”杰曼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那桩杀人罪入狱，他会如弗里兹入狱，或者如也瑟死于非命。他知道，那是一条死路。成熟的人应该展望未来。根据美国司法部2018年公布的一份报告，囚犯在释放后因为再犯罪，三年内有68%被捕，六年内有79%被捕，九年内有83%被捕。总而言之，绝大多数囚犯会回到监狱。美国是世界上囚犯最多的国家，只是改造却极不成功。获释的囚犯要顺利地融入社会，成为守法的正常人，太难了。究其原因，囚犯在监狱里没有学到谋生的技能，在社会上没有找到接纳他们的环境。他们在哪里跌倒，仍然被扔回那里，再次跌倒。司法部的统计数字像物理惯性和万有引力规范星球一样，约束许多人的人生，使得他们无法挣脱。杰曼是例外，他可以挣脱惯性和引力。除了获得学士和硕士文凭外，他会多种外语，能写作，还是个小名人。2014年，TEDx做了一集关于新新监狱的介绍，杰曼穿西装，打领带，当主持人。TEDx是在全球具有广泛影响的TED演讲系列的子系列，也拥有不少观众。2020年，TEDx又在监狱里做了一系列讲座，杰曼是主讲人之一，另一个主讲人是商业杂志《福布斯》主编史提夫·福布斯。听过杰曼演讲的人都为他的口才所折服。总之，杰曼是囚犯中的榜样。当然，榜样之所以是榜样，在于榜样太少。监狱需要这样的榜样来展示成绩，不把他放出来说不过去啊。哈德逊纽带教育出来的人，重犯率只有不到2%。杰曼相信，他不会再跌倒了。杰曼展望未来：“我想创建媒体公司，发行独立电影。我喜欢表演，更喜欢写作。已经完成了几部编剧，都是基于监狱中的经历，是我在监狱里二十二年的积累，主题包括家庭关系，囚犯与看守之间的互动，囚犯与囚犯之间的互动，高等教育，监狱改革。我不想把监狱戏剧化，只想让人们知道高墙后面活生生的人。我相信可以用独特的方式把故事演绎得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