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来大理寻找爱情,却弄丢了自己 | 镜相
文 / 路明
编辑 / 王迪
题记:
十年前的夏天,大熊在才村码头边的公路搭车。同行的女孩叫燕子,身材窈窕,眼神犀利。计划从大理出发,走滇藏线,最后到拉萨。两人背着巨大的背包,一齐伸手做拇指向上的姿势。第一天,从一大早等到天黑,没搭到车。客栈老板见这两人回来了,宽容地笑笑,允许他们免费在天台搭帐篷。第二天运气不错,没多久,一辆四驱越野停下来。车主是个昆明大叔,并不往北走,只打算环个洱海。大熊和燕子商量了一下,也行吧。三人快乐地玩了一天。第三天,又从一大早等到天黑。晚上回到客栈,老板快哭了。第四天,大熊买了两张去丽江的火车票。
缘何告诉自己,忘了这两年之约。在大理,风花雪月的事多了。没有期待,就不会伤到自己。她把心思都扑在花店上。草木无言,一期一会。那些孤单的日子里,是植物给了她安慰。
那天,她和朋友去柴米多市集,玩得挺高兴,还喝了酒。夜里回到花店,发现灯亮着。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有了自己的餐饮工作室。做餐之余,就骑着电瓶车替缘何送花。经历过这一切,两人决定,不再放开彼此。婚后第二年,他们有了可爱的女儿。
如果时间也像房子,只只愿意住在2019年,循环往复,不再出来。那年夏天,七个来自山南水北的小伙伴,不约而同聚在凤阳邑的一个小院子里。每天一道出门买菜,一起洗菜做饭,饭后轮流刷碗。入夜,院子里拉起灯,吉他弹起来,舞跳起来,仿佛每天都有值得开怀大笑的理由。累了,就坐在天台上,仰头看漫天的星星。在大理,他们建起自己的乌托邦。
只只喜欢其中的一个男生,觉得他“做饭的样子好帅”。朋友看出端倪,把只只拉到角落,小声说,不要认真了。只只点点头。没用。爱情像野火蔓延。没几个月,七个人中的六个都谈起了恋爱,包括那位劝她的朋友。
爱情的私有制冲击着原始共产主义。曾经亲密如一家人,渐渐的,也像家人一样,有了芥蒂与隔阂。有人带女友来吃饭,来的很晚,吃完抹嘴就走;有人早出晚归;有人干脆搬出院子。再后来,房租到期,乌托邦解体。
只只的男友离开了大理,维系两人的,是漫长又煎熬的异地恋。争吵,和好,再争吵,互相亏欠,藕断丝连。只只精疲力竭,好几次,她把“分手”两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男友敏感,艺术家般脆弱,她怕他想不开。
问题以意料之外的方式解决。男友参加了一个“高规格”的国学班,回来像换了一个人,神采奕奕,浑身上下焕发着正能量。只只窃喜,提出分手。男友愕然。许久,对只只说,这些年,谢谢你了。
只只后来去了重庆、昆明,又返回大理。当年的小伙伴已散落天涯。明明每个人都奔着更美好的生活去,最后的结果,是分离。在她心里,有一个大理是回不去的。像篝火熄灭,不愿离去的人们坐在黑暗里,品咂那些温暖的回忆。
我跟着只只,逛了大理的二手集市。每周日早上,几百个摊位沿马路一溜摆开。与年轻人的夜市相比,这是另一个生态。卖古玩的挨着卖插线板的,黑胶唱片对面是柴油机。赌石标价从几十到上千不等,隔壁卖八毛钱一个咸鸭蛋,生意火爆。罗非鱼摊了一地。在这里,时间是非线性的,九十年代的地摊文学里夹着《阿里铁军》;一堆旧磁带中赫然出现一盒全新的杜蕾斯;跟苹果充电线摆在一起的,是江湖失传已久的诺基亚直板。有人试弹奇怪的民族乐器,三五米外,小公鸡直着嗓子叫。大爷背着手,给保温杯寻找一个杯盖;也有真正的收藏家,觅得过精美的手工绣片、抗战时的捷克制军刺。没有什么是不能摆出来卖的——过期的感冒药,用了一半的洗发水,缺子的象棋,塌了形的球鞋,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价格是象征性的,重要的是享受讨价还价的过程。这是新旧大理人的社交盛宴。你会碰见熟人,或者消失很久的人。一个男生穿着“Air Jordan”的无袖T恤,背着竹篓,两条白胳膊甩来甩去。过不了多久,他会像那些地道的白族村民一样,在高原的烈日下烤得黝黑。
只只选中一个木头柜子,一只玫红色花瓶,总共花了六十块。柜子很沉,只只得意地说,回去把锁修好,再上一遍漆,看起来就是几百块的样子。
大理是同时培养审美与实用主义的地方。就像清晨的菜市场,卖两块一斤的云南小瓜,也卖五元一捆的野花。莲蓬好吃又好看,十块钱五朵。刚摘下来的核桃,削去绿色的果肉,手指一掐,露出雪白的核桃仁。摊主是一对老夫妻,不会用智能手机,碰到我这样不带现金的顾客,只好请旁边卖松茸的妇女代收。老婆婆牙都掉没了,一个劲嘱咐我,别贪吃太多,容易胀肚子。
雨后放晴,菜市场门前成了小规模的食用菌博物馆:鸡枞、白牛肝、黑牛肝、铜绿菌、酒红蜡蘑、紫金蜡蘑……见手青有微毒,需加蒜瓣炒熟。本地人有朴素的鉴毒方式,“蒜没发黑,都能吃”。松茸被小心地埋在松针里,据说连夜从沙溪运来,价格听着不便宜,其实重量轻,挑四五只,不过二三十块。用牙刷小心剔除表面泥土,纵向切成长片,蘸芥末酱油吃,也可以加半斤黄牛肋条,慢火炖一个半小时,鲜掉眉毛。
疫情反弹,八月初,云南叫停跨省旅游。大理冷清了许多。只只经营的民宿有十个房间,整个七月,天天爆满。只只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当作第十一间卖。八月的第一个周末,只只的手机响个不停,全是退房通知。
阿鑫两天没有进账了。阿鑫是九五后,来自川东的小伙子。来大理本是顺路玩几天,结果“碰到有意思的人”,便辞去乏味的工作,在古城摆摊。阿鑫卖小机器人,两厘米见方的木块,打磨,上漆,钻孔,镶上螺母、铆钉和齿轮,机器人有了手和脚,有了五官和表情,售价45元一个。游客少了,阿鑫的生意大不如前。我跟阿鑫讲,你这样的小机器人,在上海的商场能卖到100。阿鑫便幻想着来上海摆摊,并打听上海城管的下班时间。黄浦江边上搭个帐篷,房费都省下了。年轻人的可爱真是无敌的。
七夕夜,下起大雨,歌手对着空荡荡的酒吧,唱得一往情深。路过一家“斑马”,老板在门口拉客,承诺“酒水实惠”,且“乐队很棒”。说了好几遍。因为约了朋友,我婉拒了老板的好意。老板也很难过吧。
我们在洪武路上的一家烧豆腐店坐下,点了两种口味的包浆豆腐、饵块和香菇,配自酿的梅子酒。店堂里放着古典乐,墙上是敦煌的飞天,据说是老板自己画的。炭火通红,豆腐烤得金黄,“滋啦”“滋啦”响,想起木心讲的,狄更斯的小酒桌。从七龙珠、电子音乐,聊到《基地》三部曲、星际文明的湮灭与流亡。这是大理最后的夜晚。雨声大了,像数不清的星星掉下来。
*本文图片均为作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