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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偷走的睡眠:睡眠是人类的本能吗? | 镜相

杨诗语 湃客工坊 2022-04-11

采访并文 / 杨诗语

指导教师 / 唐次妹

编辑 / 林子尧

凌晨三点的哈尔滨,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这个时候正陷入最深度、最不容易受打扰的睡眠时刻,而对于帕帕而言,一天中最难度过的时段才刚刚开始。年轻的女生睁开眼,竟然从未觉得世界如此光明过,没有拉好的窗帘缝隙里透出窗外已经泛白的天,帕帕翻过身叹了口气。
几分钟后,女生撑起身,抓起了枕头边如同板砖一样的手机。随即反身下了床,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边,把窗帘隙开的缝小心翼翼地合上——是的,确定是合上了。她向后方挪动了几步,又分别往左右两边移动了身子,确定不会再有光线从细小的缝隙中穿过,才松了口气,转身准备回到床上。刚踩上去上铺的阶梯,一只脚又原路返回,随即是另一只,仿佛倒放似的,帕帕回到了自己的桌子旁边,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照着桌面,翻找出一副眼罩,才放心回到床上,调整到一个舒服的睡姿,然后戴着眼罩准备睡去——虽然她对之后漫长的几个小时毫无信心。

武汉第一医院睡眠医学中心
这位20岁的女大学生曾在2018年大一熬夜复习考试到凌晨四点时发过一条朋友圈:“你见过凌晨四点的哈尔滨吗?”,文字下方只有一张配图,是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的天幕。彼时的她还是抱着调侃的心态发的这条朋友圈,随后便随意收起了复习资料从自习室回到宿舍沉沉睡去。而一年半后的夜晚,这个明天即将要考专四的大学生却在早早就躺上床的夜晚失眠着——晚上十点就已经躺下,这对于平时一点才睡的她确实算很早了。实际上,她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很久,每当第二天有重要的考试或者某一段时间压力太大,她就会辗转反侧。
帕帕记不清自己第一次失眠是什么时候了,只依稀记得当时的场景:她放假在家,将近十二点时喝了一杯奶茶,凌晨两点她终于放下手中的手机,咖啡因和茶多酚的混合作用让她的大脑保持极度兴奋,明明哈欠打了一个又一个,心跳却越来越快,再睁眼时已经是四点。很困,但就是睡不着。这就是她第一次失眠时的感觉。

后来的日子里帕帕失眠的夜晚越来越多,夜里躺在学校的单人床上,偶发的偏头痛、即将到来的考试、未拉上的窗帘、室友的鼾声、过热的暖气、无故出现的蚊子……都成了干扰她睡眠的因素。她成为了中国万千失眠群体中的一员。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失眠,每晚同样的时间,都会有一群寂寞的失眠者在不同的城市,躺在不同的床上,这时候,他们是“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清醒者。
据中国睡眠研究会《2021年运动与睡眠白皮书》数据显示,全国有近3亿国民都存在着睡眠障碍,在过去的一年里,全国有67.24%的人会出现失眠症状,其中18.93%的人经常失眠,48.31%的人偶尔失眠,国民的平均睡眠时长只能达到6.82小时。睡眠,这个本应是人类本能的事,在今天却愈发成为多数人头疼的问题,疫情之后,全中国人民失眠的现象更为加重,直到今天,失眠已经和脱发、肥胖并列成为了当下青年人最为关心和苦恼的三个话题。
帕帕下床的时刻,身处深圳某出租屋的郭雷终于勉强入睡。刚刚毕业的男大学生在这座城市找到一份律所的实习,每天都要面临的是长达10多公里的通勤距离——这意味着9点上班的他需要在早上6点多就起床,然后随着拥挤的人流挤上公交,听着嘈杂的人群和刺耳的车鸣声开始他的一天。
在现代人永不停歇的内卷中,一线城市打工人逐渐成为了失眠群体的一大主力军。36氪出品的《2021睡眠报告》就统计了北上广深四大城市居民的平均睡眠状况,结果显示,这些城市中仅有四成的人在12点前会入睡,有将近一半的人每天都睡不够7小时,而深圳则超越了北京、广州、上海,位居平均睡眠市场最少的城市排名TOP1,在《2020中国互联网用户睡眠白皮书》中,这座城市也光荣地位列了“入睡最晚城市排行榜”的榜首。
郭雷的同事李广察觉到他每天上午的沉默,坐在工位上一动不动,眼睛里不再像刚来公司一样炯炯有神,没有人跟他搭话他就保持沉默,打字的速度不太快,时不时会被突然经过的某个人吓一跳,每天上午的办公进度堪忧。

郑州机场睡眠舱

李广不知道的是,在他眼前精力不太充沛的郭雷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内,只拥有了四个小时的正常睡眠——他感觉过于疲惫,因此愈发沉默,每天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最期盼的是每天吃完饭午休的时间,这个时间段他能短暂拥有几十分钟的补觉时间,即便他总是在午休时感觉到胸口被压迫着。“睡了总比不睡好”,郭雷是这样认为的,毕竟上班之后再也没有一个充足的没课的下午能让他在失眠的第二天补觉,每天连轴转的实习让他只能抓紧白天每一个可以让自己恢复精力的时间——比如午休的几十分钟,比如上下班的公交车上,或者在事情不是很多的上午时间偶尔放空自己发个呆。距离他来这个律所实习才三个月时间,却已经听到了好几例同行猝死的新闻,而这三个月里,他几乎每天都是两三点才能入睡,每天只能满足四到五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凌晨四点,帕帕再一次下了床。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到来的专四考试让她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后悔自己没好好复习的念头还没消失,脑海就被像电影片段一样一段一段不断播放的画面所占据,恍惚中她仿佛看见明天早上的自己在考场上犯困睡着——这太恐怖了。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不会真的在考场上睡着吧?”于是她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索性下床开始在室友的鼾声中复习明天考试的内容,不管有没有用,至少减轻了自己的负罪感。
考试的压力使得帕帕常常在第二天有考试时坐立难安,而引起失眠的因素却远远不止这一种。
丁香医生的数据显示,95%的人会因为环境影响睡眠,其中包括噪声、光线、电子产品、床品等多种外界原因,而另一部分因素则主要在于失眠者个人,国民中有76.56%的人选择在睡前拖延,希望通过睡前独处的一个小时或多个小时来延长自己繁忙一天中属于自己的时间,他们通过追剧、刷短视频、听音乐等方式和自己相处。这种睡前拖延症使得他们的生物钟被打乱,睡眠常常是不规律的。除此之外,焦虑、压力、抑郁、睡前emo等词语也常常与失眠被同时提及。
郭雷的失眠是从噪声开始的。他对声音异常敏感,只要房间里有人发出噪音,他就很难入睡,抑或在半夜被吵醒。因而他向往独居生活,因为集体宿舍中总会有晚归的室友迟迟不洗澡,遇到会打鼾的室友的概率是77%,半夜不被宿舍其他人上厕所的声音惊醒的概率是20%。“雷哥经常在我回寝比较迟的时候催我赶快去洗澡。”郭雷现在的室友说。

海归辞职当“哄睡师”
Alex的失眠是从失恋开始的。从初中开始就在国外上学的他在某一次失恋的夜晚彻夜难眠,孤独感侵蚀了全部的他。夜里对过往种种的反复回忆与当下的痛苦将他淹没,因此那一个月里他经常整晚无法入睡。
秦芳的失眠是从二胎怀孕开始的。长达八个月的产假让她的生活圈和社交圈严重缩水,本就敏感的孕期遇上患有抑郁症的父亲,让这位自律又乐观的母亲遭受了看似与自己毫不沾边的失眠的痛苦——在这以前,她坚持每天五点半起床,按时运动,每天她都会背诵一篇文言文,空闲的时候就写一些感兴趣的文章,几乎从来不把无谓的时间花在电子屏幕上。而失眠后的秦芳则饱受抑郁和焦虑的折磨,特殊时期让她无法使用安眠药物治疗,在失眠的夜晚里,她整夜在手机上检索关于睡眠的信息,而几乎所有的渠道都告诉她,失眠给她带来的是身体的折损。“等到终于生产完,我以为自己解放了,结果噩梦才刚刚开始。我发现自己还是睡不着。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无休止的查手机,吃饭在查,喂奶在查,去医院看了四五次,每天都以泪洗面。
宋雨的失眠是从焦虑开始的,她对焦虑这个词异常反感,不是因为焦虑让她失眠,而是她认为人们常常会把所有的失眠都归咎于焦虑。一周前她因为复发的失眠去看了睡眠科医生,医生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问她的情况,而是让她做了两个问卷,问题很多都与焦虑有关。“我现在根本就不焦虑”,宋雨跟睡眠科的医生这么说,“我也没有不适应新环境,我觉得现在这个生活环境很好。”女生说起自己过去的失眠经历,“可能我以前确实焦虑,但是我现在心态很好,失眠还是复发了。”她觉得自己现在是因为对失眠产生了恐惧,每当第二天需要早起,她总是担心自己睡不着,脑海中越发受到了这个观念的暗示,越害怕就越在意,所以才会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最令宋雨难过的,就是曾经导致失眠的焦虑已经离开了,而失眠本身却像一个恶魔,永远留在了她身边折磨着她。

帕帕第二次下床的时刻,宋雨再次摸出一旁的手机,耳塞被随意拿出丢在一旁,替代它们的是刚连上的蓝牙耳机,女生打开了一个ASMR视频,把手机夹在床头的懒人支架上,然后熟练地将视频播放模式调成了“播完暂停”。
ASMR是对宋雨对抗失眠的万千尝试中,唯一有点效果的方法。她尝试过睡前吃褪黑素、喝安神补脑液、给自己的小床装上最遮光的床帘,也尝试过睡前冥想,但这些都不太奏效——褪黑素和安神补脑液只有那么一两次管用,遮光床帘让整个睡觉的环境变得闷闷的,睡前冥想也无法让她的注意力集中,只有在听ASMR时,她的大脑才会完全放松下来。
一开始,她听的是白噪音,“就是类似那种雨水、瀑布之类的声音,但是后来也不太管用”,女生总是被耳机里暴雨中的雷声吵醒,反而更睡不着。后来她开始常听一个常说英文的up主的视频,视频内容大多是触发音和人声。“结果这个up主因为某些原因翻车了,坦白说我很崩溃,翻车意味着停更,停更意味着我不能睡好觉。”宋雨自认为自己在这方面很有原则,喜欢的歌手翻车了,自己就不会再关注对方,但这次不行——她需要借助这个up主的视频来获取自己最难获取的睡眠,这让她觉得很矛盾,感觉内心受到了谴责,“偶像塌房了可以换偶像,因为他们不会那么直接影响你的生活,但这次不一样。”宋雨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比喻,“我觉得这种关系有点类似某个重症患者发现自己的救命药停产。”

ASMR录制现场
为了隔绝周围的噪音,郭雷在网上购买了耳塞,试过隔音效果不太好的mini型耳塞之后他又更换了隔音效果更好的加强版。但耳塞隔绝了音量的同时也带来了更大声的耳鸣,更坏的影响是,过大的耳塞给郭雷本来就不算大的耳道带来了过大的压力,由此引发了耳道的出血。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采用了这一方法,因为他不想再经历那些不愿意回想的夜晚——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平常不爱发朋友圈的他破天荒地发了一条“听自己的呼吸声听到想哭,为什么是我?”。
为了对抗失眠,失眠者们总是会采取各种各样的方法,有的方法来自于主动的网络检索,有的则来自于偶然刷到的微博。运动是这些方法中反响较好但实践性较差的,而褪黑素、中医扎针、冥想等方法则被描述为“没什么用”或“过一段时间就没用了”。
当部分失眠者发现上述的方法都失效时,就会有人选择药物治疗。在名为“失眠”的微博超级话题里,有4.1万“猫头鹰”正在面临失眠的困扰。“思诺思”“艾司挫仑”“佐匹克隆”等是超话的帖子中最常出现的词汇,有人在交流这些药物的药效,有人在各种帖子的评论里祈求,希望有好心的网友能匀一点药物给他们。
“还有人没睡吗?”名为阿然的网友在超话里发帖问道。她已经在这个超话混到第七级了,每当面临失眠,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机,点进超话里。对她来说,只有在超话里发帖才会有人回应,才会让她得到一丝慰藉。最开始,她只会在朋友圈抱怨,后来点赞她类似朋友圈的人越来越少,于是她开始转移阵地,各类群聊、轻音乐的评论区、微博、小红书......到处都有她的身影。

“不用试图去向你的朋友抱怨你的失眠,”Alex现在研二,刚和前女友分手的那段时间,他经常靠看烂片来度过那些夜晚。此时的他还在澳大利亚,因此他只能通过线上的方式接受采访。年轻男生的声音跨过大洋,从电话那头传来,“他们只会说‘我不理解’,或者‘你是不是太焦虑了?’”。在他看来,只有失眠者才会理解失眠者。但现在他也很少在半夜和失眠的朋友交流,因为发现自己的聊天对象——同样也在失眠的对方都已经入睡,对他是一件打击很大的事。

互联网上,在“失眠”微博超级话题之外,还有一个地方是失眠者的聚集之地,即豆瓣的“睡吧-和失眠说再见”小组。和超话相似的是,小组里也有很多难以入睡的失眠者在不停地开贴抱怨着失眠的一切,寻求着快速入睡的办法。和超话不同的是,这些帖子下面会有几个人回复“请仔细阅读睡吧求助指南,通过正确的方式求助。”
“不要让失眠影响你的正常生活。”睡吧的组长Match这样告诉他的组员。在他看来,失眠是个平常事。他很反对失眠的人经常检索失眠相关的信息,因为网上大部分的信息所传达的都是关于失眠的后果。“猝死”“慢性疾病”“免疫力下降”“记忆力衰退”“黑眼圈”“死亡风险”......都是网络上经常与失眠并发出现的词汇,所以当人开始失去睡眠能力的时候,大都会焦虑、抱怨、担忧。“你可以和拥有正常睡眠的人这样说,但你不能跟一个真正饱受失眠折磨的人传达这些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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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睡吧小组简介的知识库里,有许多关于走出睡眠困扰的文章。这些文章中提到,失眠对人最大的影响不在于那些所谓的身体上的损伤,而是心理和行为上的。当一个人因为失眠影响自己白天的正常生活,他的生活就已经开始被失眠所左右。“你要知道睡眠其实是人类的本能”,这句话被Match反复重复了许多遍,“拿起自己当下的生活,把重心转移到生活本身而不是解决失眠,才会逐渐走出失眠。这很难,但至少需要为之努力。”
“我觉得看书是有用的,那种心理学的书。”24岁的郭雷现在已经结束了那段实习,成功考研上岸,研究生刚开学时他还是因为室友的鼾声入睡困难,但现在已经好转了许多。“我觉得跟室友的沟通还是有用的。希望自己白天再忙一点吧,这样晚上可能会睡得再快一点。”郭雷现在不太爱说话,喜欢一个人独处,更喜欢安静的环境,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有一个可以独处的房间。
“我发现喝酒很有用,睡前喝一瓶啤酒,晕乎乎地就睡过去了。”正值大四的帕帕正在准备出国,由于哈尔滨疫情,她报名的几次雅思考试都被取消,在语言成绩还没拿到的情况下申请offer,帕帕的压力又多了一点。由于睡眠拖延症和失眠,她现在经常三四点入睡,十点起床。“虽然现在我早上没课,但是还是想把生物钟调一下,不然我怕以后调不过来。”
“睡眠这方面我很依赖伴侣,”宋雨说,“他就是我的救命稻草。每次失眠都很盼望他早点醒来,当他半夜醒来在微信上陪你说过话又入睡之后,又显得格外孤独和难受。”23岁的宋雨喜欢用表演型人格来形容自己,平时的她在朋友眼中总是积极乐观的形象,她认为也的确如此,“虽然失眠的晚上很难熬,但是第二天我还是尽量把那段记忆抛之脑后,有一次我甚至在失眠的第二天早上就去体测,跑了800m,当时真的头铁。”
“现在我失眠的第二天已经尽量不去补觉了”,Alex说,“因为第二天白天更睡不着,会有很多外界干扰,生物钟也完全是紊乱的。”疫情原因他在国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这位在澳大利亚呆了十几年的留学生计划在明年夏天回国,现在的他可能更需要家人的陪伴。
30岁的秦芳已经很久不失眠了,在睡吧的帮助下,她已经走出了那段阴霾的时光,对于她来说,失眠已经是过去式。作为一名乡镇教师,她希望能够做好当下的事,带好两个孩子,去更大的城市工作是她的小目标。目前,她留在了睡吧,将自己的经历写给更多人看,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能走出失眠。
后记
在采访这篇文章中的每一个人之前,我都问了他们同样的问题。
“你害怕失眠吗?”
回答是多种多样的。
“怕,但是麻木了。”
“会有死亡焦虑,感觉自己老了。”
“考试之前会怕,怕自己在考场上睡着,但好像没有发生过这个事。”
“怕啊,我觉得更多是恐惧吧。”
“还好,我现在每天睡6个小时感觉也够,主要是怕自己现在混乱的生物钟倒不过来。”
“走出来就不怕了。”
失眠这件平凡事可大可小,但它确实折磨着我国的许多年轻人。希望有人通过这篇文章能关注到这一群体,不要再对失眠群体过度传播失眠的危害。但最终走出失眠还是要靠失眠者本身,只有真正对失眠本身不惧怕的时候,失眠才不会复发。
希望每个人都能找回自己被偷走的睡眠。
运营编辑 / Yati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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