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在缅北,我经历的杀伐和死亡|镜相

仓阳 湃客工坊 2023-05-24

作者 / 仓阳

编辑 / 吴筱慧
第三次见到老张,是2022年10月7日,在本市一家健康养生馆,时间是我主动提前预约的。
他没什么变化,依旧肚子鼓起,背微驼,双目滚圆。头发理得像锅底,只剩当中一圈黑发茬,仿佛真人版“功夫熊猫”。后来我才知道:正是两年前的这天傍晚,他通过非法渠道,悄无声息潜入了缅北的莽莽群山。
生命中总会潜伏着一些巧合。而老张,从一位消防退伍老兵、身价数百万的老板,一步步走向赤贫,最终沦为罪犯,表面看起来是因一包14块钱的香烟,实则偶然中包含着必然。

人生的狂风骤雨,一次次把他拍在命运的沙滩上,一次更比一次无情——

2020年10月2日,这一天注定是老张一生中的转折点。这天,他和媳妇“打商量”,给他14块钱下楼买烟。
这是一个特殊的三口之家。49岁的老张和44岁的媳妇都是二婚,唯一的儿子小强才8岁,患有自闭症、多动症等多种疾病。老张好几年都没怎么挣到钱了,媳妇则在一家商场打工。一家人住的,还是十几年前在城郊买的一套小产权房,日子过得很窘迫。男人没钱,腰杆子就硬不起来,所以家里一直是媳妇掌权。
“买个JB毛!吃(抽)个裸啊吃,吃了去死吗?”老张的话音刚落,媳妇就朝他一通河东狮吼,污言秽语如同如来佛的五指山,差点把老张的头压得垂到裤裆里。
媳妇骂舒服了,拉起儿子,门一摔扬长而去。屋里顿时安静下来,老张则半躺在沙发上,万念俱灰。一个大男人,买一包烟都要找媳妇要钱,未如愿还被问候了祖宗八代——这是人过的日子吗,以后咋办?
这时,老张的手机响了。他拿起一看,是余波涛。40多岁的余波涛家在省内另外一个城市,和老张几年前就认识。那时候,他们都是带班,各自带几个人甚至几十人在工地上揽活干。
带班尽管被手下工人们喊为老板,但其实也是打工的,赚的是接活和劳务组织的钱,不靠体力或者技术,纯靠运气。
2019年,老张就通过熟人介绍,在河北接了一处铺设天然气管道的活。工钱一共十几万,他网罗了一批人,20多天就把活干完了,来去的车费、饭钱等开销都由老张承担。然而和上家结账,却没有那么容易。最终,老张要账要了二十多天,每天的开支如流水,自己根本没挣到几个钱。
带班带人出门干活,即使要不到尾款,手下打工人的工钱也是借债都要发的。打工人讨要工钱只认带班,这是规矩。

好几年时间里,老张就是这样接一些当带班的工程,然而始终没挣到多少钱,甚至征信都有了问题,连贷款都没资格了。没办法,他只能赋闲在家,专职带娃。他在家里的地位,也沦落得连买一包烟都需要伸手找老婆要钱的地步。

这时候他余波涛找我有啥事?老张没有多想,就按下了接听键。
“喂,老张啊,你在干嘛?”电话刚通,就传来余波涛热情洋溢的声音。
“我能干啥?啥都干不了,在屋里闲着哩,着急。”老张的回答中气不足。
“没事,没事,钱嘛,没有挣不到的。”余波涛安慰他。
余告诉他,自己在云南中缅交界的地方干工程。这地方相当于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内地,工价高,好挣钱。电话里,他还让老张“赶紧来”。
落魄的老张正在为生计发愁,心里暗想:你能去,我也能去!赶紧回复:“我相信你啊兄弟。不过,我哪里有路费哦!”说罢,还直叹气。
余波涛的回答,如同一坨铁砸在桌子上,硬邦邦作响:“我晓得你的情况。路费好说,我马上给你转。”一番话,贴心又贴肉。
他还让老张考虑好,要去的话,给他回一个电话。
后来,老张不管是接受警方审讯还是对我讲述,都声称自己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余波涛骗到缅北去的。他反复问过余波涛,到底是云南还是缅甸,但余波涛语焉不详:“你来了就知道了”。
老张的家在本市下辖的Z县。他1989年入伍,在千里之外的H市当了三年消防兵。退伍后,他在H市结了婚,并育有一女,女儿现已长大成人。起初,女方家帮忙,把老张弄进了当地公安局,开了几年车。后来他开始折腾,跑回本市干装修、办足浴店、离婚、再婚、开矿、当带班,从普通收入到资产数百万,再到赤贫。
以他的年龄和阅历,怎么可能上这种当呢?他只是别无出路。
到这时他还有些犹豫,决定给媳妇打个电话,让她帮忙买一包14块钱的烟。
“她要是买了,我就不去;不买,我就去。”
媳妇接通了手机,没等老张说完,照例把他大骂一通,咆哮着挂了电话。老张在沙发上躺了20分钟,下定决心:与其这样窝囊,不如出去“赌”一把。
他回拨了余波涛的手机,余很高兴,让老张先到昆明,并表示之后有人接应。电话里,老张还问余波涛要带些什么,余答:“什么都不用,带一套换洗衣服就行了。”并表示,马上会给他打钱。
挂了电话,余果真信守承诺,给他转来一千块钱。由于上了黑名单,老张坐不了动车,本市又没有直达昆明的火车,只好先买了一张到重庆的绿皮火车票,发车时间是当天傍晚。
通过微信,老张把手机上购票成功的截图发给了余波涛。余波涛对老张很关心,让他先吃饭,还大气表示钱不够,再给他转。

老张收拾了好几套换洗衣服,提了个包,和媳妇招呼都没打,就孤零零出了门。

一路上,老张和余波涛通过微信保持着密切联系。老张告诉我,都是套路。“你要是不去,他们(电诈犯罪人员)至多也就是亏一千。路上保持联系,其实就是掌握你的行踪。”
几乎同时,后来和老张一起偷越边境的同伴徐武也正向云南赶去。40多岁的徐武和余波涛是发小,也干过工地,和老张认识。这些年徐武混得也很狼狈,连老婆都跑了,一日三餐快没着落,听余说云南能挣到大钱,徐武想都没想,当即就决定南下。
徐武的家在乡下,他等不及余波涛打来路费,火烧眉毛去卖了一管血,换了点钱,坐车去了市里。很快,路费到账,徐武直接买了当天的飞机票飞到了昆明。
等老张转火车到达昆明时,徐武已经在昆明等了他一天一夜。两人见面后,都有些庆幸,熟人结伴,起码可以互相壮胆。之后,他们在不同接站人的护送下,会合,分开,前进,一路向南。
一路上专车接送,单线联系,到了下一站,之前联系人的电话就打不通了。老张分析,这里隐藏着一条特殊的偷渡通道,目的就是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送到缅甸。最多时,一辆商务车上坐了7个人。大家来自不同的上家,被要求不能互相打听情况。
云南多山,很多时候公路一边是莽莽群山,另一边则是奔涌河流,落差达数十米,但司机依旧飞速通过,下雨天遇到转弯处也不减速,这样的驾驶技术,令一向自认为老司机的老张也自愧弗如,坐在车上胆战心惊。
停在缅北的商务车
“这些人(运送偷渡者和电诈头目)眼里只有钱,没有人性可言。”老张对我说道。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老张跟我讲了一个关于他之前同伴的亲身经历:
这个同伴也是这样偷渡到缅甸的。当时,他们一共十几个人,坐满了两辆商务车。路上,坐在同伴旁边的一个小伙子话很多,同伴嫌吵,就在中途上厕所之际提出换座位。正好,另外一辆车上有人愿意,同伴就顺利换到了另外一辆车。
天下着小雨,灰蒙蒙的。两辆车如同两只钢铁怪兽,在雨雾中往未知的前方冲去。一旁是巍峨的大山,不时有石头滚落。另一旁则是陡峭悬崖,下方大河滔滔。
在一个拐弯处,前面那辆商务车因速度过快,一头冲下悬崖,同伴当时坐在后面的车上,亲眼目睹了事故发生的全过程。河水湍急,那辆车里的人,凶多吉少。

人命关天。但同伴坐的这辆车,司机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呜”地一声呼啸而过。谁也不知道掉下去的人是死是活。

2020年10月4日,老张和另外几个偷渡者被层层运送到了临沧,在一个当地人家里住了下来。
这个当地人被人喊“连长”,家里盖着别墅。老张等人住的是普通房间,吃的是一菜一汤。每次菜都是用两个大盆子端出来,大家自己去舀。老张打听到,住宿是每人一天100块钱,吃饭则是一天200块钱。
老张当兵出身,见的世面多,很快看出连长家是偷渡链条上的一环,挣的是吃饭和住宿的钱。老张借机和他搭讪。连长感觉到大家情绪不稳,大声对老张等人说道:“你们不要有什么思想变化。要是有,就不该来。”
连长还告诉老张等人,之前就有人到了这里,不愿意继续往前,一出门,就被车撞死了,“我也不负责”。
大家停留在这里,需要多久,没人给出准确答案,只是被告知,“让走就走”。后来老张才明白,他们是在这里等人,人到齐了再一起出发。
6日晚上,连长突然喊大家出门。两辆商务车坐满,往前驶去。7日天亮时,他们到达某个县城,就地休息。
再后来,他们接到电话,假扮成游客,赶到附近水库。不久后,一辆越野车上下来两个男人,面黑如炭。男人跟老张确认电话号码后,要求他们在后备厢里躺下,后备厢里还躺着一个女人,看上去非常年轻,面容姣好。
后备厢空间有限,睡三个人非常挤。
越野车沿着一条宽约两米的机耕路往前,大约开了3公里,老张听到有人说当地话,还有数钱的声音。随后,男人让他们下车。这是一座山的半山腰,老张探头一看,下方空无一人。
老张等三人顺着这条路往前方走。暗处突然闪出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脚底趿拉着人字拖,接应老张等人继续前进。

走出树丛,穿过一片甘蔗林,眼前出现了一条宽约三四米的小河沟。后来老张才知道,这条河沟就是中缅的界河。过了这座简易桥,他们就进入了缅甸地界。

在缅甸的密林里,有很多遗弃的行李箱,以及衣服、鞋子、饮料瓶等物品。到了电诈窝点后老张听人说,这些都是出境从事电诈的人留下来的。有些人回国时走到这里就被人截杀。还有人,因为赚到了钱,被两手空空的同伴杀害。就地刨个坑,尸体拖进去,扒拉浮土一盖,一条生命就悄无声息消失了。
穿过密林上了公路,有一辆阿尔法商务车。很快,七个座位坐满。阿尔法一路狂奔,5个多小时后,车到了邦康。在这里,他们被各自的老板接走。
来接老张的是老板手下的小弟阿龙。阿龙是重庆人,30多岁。他们的目的地是勐能县,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快到县城时,有一座大桥,桥头有持枪士兵站岗把守。车即将驶上大桥,前排的阿龙特意停下车,指给老张他们看:
“我们养的部队。谁要是逃跑,直接——”阿龙蜷起右手的三根指头,对着自己的右太阳穴,一勾中指,“击——毙”。
车里死一般寂静。
目的地到了。这是一处类似乡镇废弃学校的大院,院子里有一栋很像教学楼的4层楼房。楼前方是活动板房,后方则是宿舍。院墙足有一人半高,上面密布钢丝网。大院入口处,四名哨兵在站岗,每人手持一把七九式自动步枪,肩膀上还各挂着一枚手雷。
这里其实就是一处电诈窝点,余波涛已经在这里等他们多时。见了面,余不再遮遮掩掩:“既然来了,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这里就是搞电诈的。我们快进快出,都多挣点钱。”
老张犹豫了一会,回答道:“我怕搞不好。”余波涛说:“没事的,有师傅教。”
此时余波涛也才到缅甸20多天。短短十几天,他就成功忽悠来了老张和徐武两个人。
一伙人随后将老张和徐武簇拥到大院外的一处名为聚贤庄的小酒店,为他们接风。前来接风的,还有老板涛哥。涛哥40多岁,也是重庆人。小酒店是一栋十几层的楼房,一楼是酒店大厅,二楼是包厢,三、四楼洗浴,再往上就是客房。
酒桌上,老板涛哥为老张等人打气,让好好干,都挣大钱。说是接风,其实也在摊牌:如果干了一个星期不愿意干的话,每人必须赔5万块钱的损失。
这时候,新人们更加身不由己了。老张提出,骗人可以,有五类人他不能骗。老板涛哥问:“哪五类?”“老、弱、病、残、孕”。涛哥犹豫了一会,答应了:“行,‘兄弟’你说得有道理。”

至于涛哥的回答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二天,老张、徐武等一共9名新人开始正式上岗。前两天,他们没有被安排具体的事情,就是熟悉环境,学习诈骗手法。
其后一段时间,老张摸清了电诈团伙的构成特点及部分套路。在缅北,干电诈的都是中国人。说的都是中国话,用的也都是人民币。这些人自称从事电信行业,所在的区域称为工业区或开发区,窝点为车间,房间美其名曰工作室。
在当地,从事最多的行业就是电诈。承包学校的,是大老板,类似校长。“校长”将教学楼分层承包出去,承包者就是老板,老板等同于教导主任。“教导主任”再将教室划片承包给盘口老板,也就是老师。“老师”下面还有大主管、组长等人。整个体系,类似于传销。
老板承包场地之前,需要先交一大笔押金给大老板,之后还有每个月的场地使用费、住宿费、饭钱等各种费用。电诈成员每骗成功一笔,根据金额拿相应提成。其余则被大老板、老板等人瓜分。高峰时,一个盘口,成员可达数百人。
老张这个盘口电诈成员提成的规矩是:5万以下4个点,过5万5个点,过10万8个点,100万则是20个点。总之,电诈成员每诈骗来一笔钱,都会被层层扒皮。

有的老板一年的期限将近,没挣到期待中的数额,甚至面临亏本。那么,他会疯狂逼迫下面的组长和组员,众人一度达到癫狂状态。所以,在电诈窝点,成员内讧、斗殴、两帮人火并等状况时有发生。但无论怎样,缅甸当地和大老板是稳赚不亏的。中国人涌向缅北,给当地修了路,盘活了经济,至于别的,只要不惹当地人,中国人之间的杀戮,很多都会被隐蔽过去。

第三天,老张等新人正式“上岗”。每人发了两部手机,各有一个注册好的微信和抖音号。新人的主要任务,就是在网上拼命搭讪、加好友。
在电诈团伙里有一套完整的“骗术”,包括人设包装、话术等。老张手机里微信和抖音号,将他包装成一个四十出头、每天开着豪车、无所事事到处浪的成功老板。别的新人,也被包装成各种成功男性或绝色美女。就连发抖音或者微信朋友圈的视频、图片,都有庞大的素材库,由专人安排。总之,老张这些人,披着伪造的皮囊,通过手机在网上四处寻找目标。
每个人的手机页面都会显示在一张大屏上,专人24小时紧盯,随时提供“技术指导”。如果有人聊偏了,马上会有人出来纠正。老板们也会每天密切关注手下聊天的进展情况,对“大鱼们”密切关注。诈骗手法包括网上投资、男女感情等。
刚开始,诈骗团伙对老张等人还比较客气,晚上也有酒喝。但很快就被“紧螺丝”(加大压迫)了。老张每天搭讪的人数,也从刚开始的几十发展到七八十,最后上百。
网上有回应的人,老张会设法将他们转到微信上。聊到一定程度,老张就会把话题往网上投资方向引。“绝大多数人,一听网上投资就不理你了,甚至把你删了。”
也许是老张年纪大了,和“顾客”聊天话不投机。所以,他迟迟没有“开张”。不过,和老张一起偷渡到缅甸的徐武,在第三个月打破了零的记录,骗到了5万元,名下有了2500元的提成。老张特意研究了徐武和被骗者的聊天记录——平淡无奇。他只能认为徐武“骗到了一个比他(徐武)更笨的人”。
头目们为了鼓励团伙成员为他们卖命,根据人的贪婪本性设计了一整套运行规则。例如,每个月的15号是发钱日。
发钱那天老板会提前取出现金,用筐子抬进来,当场宣布谁应该拿多少,再让他们一一上前清点数目。所以,每次发钱时,一些人犹如打了鸡血。

身在异国,有些电诈成员觉得领取大笔现金不安全,头目们则会直接将钱打到他提供的国内亲人的银行卡上。钱到账后,头目还允许领钱者打电话回国确认,以便让他们更加死心塌地跟随效力。

在电诈窝点,流传着一些传说。老张听到的最夸张的,大致是一位24岁的同行,成功忽悠到了国内一个人跟着他买基金,最后挣了200万,回到国内“重新做人”。当时那人选择见好就收。后来,这个单子由老板接手后,受害者在网上的投资金额达到了3000万。
老张他们到缅北时,传说中的这位同行早已回国,他们未曾见到真人。不过,经常有老人指着某个工位,对他们说:“那人当时就坐这个位置。”同时感叹自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传说的真假难以考证。不过新人们都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在电诈窝点,也确实有人挣到了钱。但跟传销一样,挣到钱的永远只是极少数人。随着国内反电诈宣传的日渐深入,电诈得手已经越来越难。
电诈团伙的最终目的是搞钱,在追逐金钱的同时,人性早已扭曲。
老张在缅北认识的一个20多岁小伙,因没为诈骗团伙骗到钱,又不愿意继续诈骗,逃跑不幸被抓回来毒打一顿,诈骗团伙威胁要将其装进笼子投入水中,让蚂蟥活吸他的血。
缅甸的蚂蟥无比肥硕,河沟里异常密集。人被五花大绑,装进笼子放入河沟,任由蚂蟥吸血,这情形任何人想起都会不寒而栗。小伙为了求生,只得按照诈骗团伙的授意,给国内的家人打电话,让他们把钱打到指定账户。

收到钱后,诈骗团伙还不放过他,又把他转卖给另外一个诈骗团伙。最后他勉强捡回一条命,带着一身伤回了国。非但没挣到钱,还导致家里负债累累。

电诈成员除了骗钱,还有一个任务:将国内的人骗到缅北,如同当初余波涛骗老张和徐武。人被骗过去后,就成了邀约者的下线,邀约者能从下线诈骗的钱中获取分成。
老张迟迟没开张。由于没创造价值,组长余波涛对他越来越不待见,老板对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老张很着急,后来就琢磨着从国内骗几个人过来。很快,他把一个老乡成功骗了过去。老乡姓刘,不到30岁,还没结婚,也是每天琢磨着如何挣大钱。
老张的业务还没学熟练,国内发起了“断卡”行动。2020年12月17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工业和信息化部、中国人民银行联合发布《关于依法严厉打击惩戒治理非法买卖电话卡银行卡违法犯罪活动的通告》,以“零容忍”的态度严厉打击非法买卖“两卡”违法犯罪活动,在全国范围内对涉“两卡”违法犯罪人员实施惩戒,深入推进“断卡”行动,全力斩断非法买卖“两卡”黑灰产业链条。
不久,“断网”行动也开始了。缅北使用的是中国的电信网络,运营商对表现异常的手机号实行了“断网”。诈骗团伙的微信、抖音号接连被封。迫不得已,他们只得更换手机号。手机号都是老板们买的,可以成批供应。
但是,新的手机号显示异常后,又会被运营商咔嚓“断网”。高峰时,老张一天要换好几个手机号。他所在的盘口,更换手机号达上百个。
“断卡”和“断网”掐住了电诈的七寸。加上国内对反电诈铺天盖地的宣传,电诈团伙诈骗得手的几率越来越低。
窝点里一个小伙,在网上把自己包装为成功暖男,行骗得手。被骗的,是国内农村一个40多岁的离异女人。这10万块钱里,有4万是这个不幸女人借的。听说这些细节,老张心里很不是滋味。同是从农村出来,他知道这10万对这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老张还是没有开张。他骗过去的同乡小刘,也迟迟无法打破零的记录。他们觉得,既挣不到钱,还亡命异国,每天担惊受怕,过的不是人的日子,还不如早点回家。得知老张在缅甸,他的媳妇也一再要求他赶紧回去。
他们开始偷偷合计,逃。
老张的经验和阅历发挥了作用。他告诫小刘,越是想逃,越是要表忠心、显忠诚,以免引起诈骗团伙的怀疑。同时,他也暗地里开始为逃跑谋划铺路。
到缅甸后,老张认识了一位出租车司机。司机也是中国人,退伍老兵。天下老兵是一家,两人非常投缘,微信上时常保持联系。老兵得知老张是做“电信”的,表示过不解和同情,“怎么会上这种当”。老张也刻意和老兵处理好关系,希望关键时刻,这个老兵司机能帮他一把。
老张和小刘原本计划2021年1月逃跑。因疫情原因,缅北“封城”,计划搁浅。2021年2月17日,缅北解封。老张分析,刚解封,逃跑的人多,老板肯定会严加防范,时机不好。
刚解封的一个月,老张所在的窝点一共跑了十几个。有一天,老板安排马仔,组织大家在窝点外会餐过年。结果有人饭都没吃就跑了。电诈团伙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出了这道门(窝点),谁都不认识谁、不联系。逃跑的这些人,是去了别的窝点,还是顺利回国,抑或在缅北的丛林里游荡,没人能给出准确的答案。

2021年3月,老张观察发现,窝点的防范力度明显降低,可以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了。这天晚上,他带着小刘潜出宿舍,将提前准备好的泡沫盒子拆开铺在围墙上,攀上墙顶,纵身一跃跳了出去。不远处,提前约好的老兵司机正坐在车里等候。

上车后,出租车一路狂飙,奔向北方。逃出诈骗团伙的势力范围后,在缅北一个名叫邦康的地方,他们前往政府设置的隔离点投案自首。隔离期满,他被送到中缅边境的勐阿口岸,顺利回到中国境内。

逃亡路上,需要大笔费用。平时一百多块钱一床的被子,能卖到1500块,方便面则喊价50块。逃到邦康时,老张卡上只有100块了。
这时,老张的媳妇成了他的坚实后盾,前后给他转了一万多元。这个家庭为争吵和不切实际的赚钱幻想交了昂贵的学费。
老张在回国途中,他的媳妇就将情况上报到了公安局。回到本市后,老张自己走进公安局,主动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警方的调查告一段落后,老张表达了愿意“现身说法”的愿望。2021年4月,在警方的组织下,作为媒体记者的我,第一次和老张见了面。眼前的他,身材高大,肚子微微鼓起,背有点驼,眼睛圆鼓鼓的,锅底黑寸头。再后来,他有事求助媒体,又找过我。直到2022年10月7日,我和他第三次见面,非常详细了解了他的全部经历。
因投案自首,加上举报余波涛有功,2022年3月,老张被法院“判二缓三”。而当初哄骗他去缅北的余波涛,被本市警方规劝回国,最终获刑三年。老张说,宣判那天,他和余波涛“同堂受审”。但是,两人连目光都没有交集。此生,他们将形同陌路。
在缅北5个月,老张非但没有挣到钱,还倒贴了一万多,并且被判了刑。可是,他好歹活着回来了,这对于他和他的家庭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图片由作者提供)
目前镜相栏目除定期发布的主题征稿活动外,也长期接受投稿。关于稿件,可以是大时代的小人物,有群像意义的个体故事,反映社会现象和社会症候的非虚构作品等。
投稿邮箱:reflections@thepaper.cn

(投稿请附上姓名和联系方式)

运营编辑 / 胡雅婷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