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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的「软暴力」:校园里的事实与是非丨镜相

安之若树 湃客工坊 2024-01-18

本文由镜相X复旦大学合作出品,入选高校激励项目“小行星计划”。

采写 / 何金檐、何思文、朴玟宣

指导老师 / 许燕

编辑 / 柳逸
无法逃脱的困境
尽管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如今已经进入大学的李蜓,时不时还是会想起高二那年的感觉。那时候的她,很长一段时间陷入了一种极度敏感的状态,看到有一群人聚在一起,耳朵边便会隐约响起议论自己的声音,发现有人在自己背后走着,心里就会“咯噔”一下,怀疑背后的人在观察自己。她常常麻木地站在人群之外,感觉自己和他们之间隔了一堵厚厚的墙,班上的女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传进她的耳里,变成一把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剜在心上,紧张和不适的感觉从胃里翻涌出来,她只想立刻拔脚逃开,但身上的力气已经被抽空了,她没办法支配自己。
事情的起因是“站队”。“班上的女生都抱团组队,有人因为共同讨厌一个人走到一起玩,有人因为喜欢同一个爱豆走到了一起,还有人因为不想参与其他小团体之间的‘斗争’自成团体。”如今再回忆当时班里的人际情况,李蜓语气很平淡。在各个“派别”的团体斗争之中,整个班集体“四分五裂”。李蜓想起,直到高考结束,大家返校探望老师时,处于不同“小团体”中的同学意外在办公室里遇到了,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
当时,她最亲密的好朋友张丽是一方“阵营”的“领头羊”。最开始,她选择了跟张丽“站在一起”,可她并不想失去自己原本的、选择了其他“阵营”的朋友。没想到,这个念头让她陷入了双方“阵营”交界的漩涡中,也因此和张丽闹翻了。“她好装”、“假惺惺的”,似乎就在一夜之间,包括张丽在内的一些“好朋友”开始用充满恶意的语言评论自己,让她有些难以置信。起初,李蜓以为大家只是在开玩笑,当她们言辞愈发激烈、眼神愈发不屑的时候,李蜓开始手足无措,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慌乱地向两边的朋友解释。

“在这之前,我和她们的关系都是很好的,很大一部分情绪价值来自于她们,所以不想失去这些朋友。我卑微地想要讨好所有人。”但一遍遍解释换来的,只是在班上流传开的更荒谬的说辞、同学对自己的更恶劣的态度。又过了好久,她才意识到,自己被校园软暴力了。
校园软暴力,是指校园范围内发生的非肢体而造成心理上伤害的暴力,一般以语言攻击、排挤孤立为主要特征。相比于直接的校园暴力,校园软暴力更为隐蔽,很多时候都“不被当回事儿”,被家长和老师视作同学之间正常的小矛盾,只有深陷其中的受害者才能体会当中的水深火热。当那些“不起眼”的伤害在受害者的心灵上划开一道道口子,最终导致其情绪崩溃、厌学,甚至抑郁症。
嘉嘉现在正在读大学一年级,初中的时候,她也有过和李蜓相似的经历。
那段时间,曾经亲密的朋友突然不再找她说话。她很难再融进课间围着八卦的圈子,当她开始说话时,四周便会陷入让人难受的静谧,一种奇怪的气氛微妙地在空气中弥漫开。组建卫生小组的时候自己成为剩下的一个、路过自己的同学脸上闪过微妙的小表情......小事一件件地积压在女孩儿心头,不解和失望一点点聚集起来,成为笼罩着她的阴霾。有时候,同学任何一个有意无意的眼神都能让她在悲伤和委屈的情绪里面挣扎好久。她开始时不时发呆,思绪仿佛悬停在半空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脸颊上残留着冰凉的泪水。随之而来的,是身体的不适,失眠、精神萎靡成为常态。
平淡的时光中,每个人都在经营自己的生活,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嘉嘉的变化。只有她自己知道,原本那个外向开朗的自己悄悄躲了起来。
“当不好的行为成为习惯,

这是非常可怕的”

叶子是李蜓高中的同班同学,最近,她刚刚完成大一的学业。回忆起高中的情形,她仍然感到困惑不解:“上了大学,和朋友谈起我的高中生活,大家很震惊地说‘你的高中怎么是这个样子呢?’”叶子感觉,似乎大学同学的高中班集体都是“相亲又相爱”的,只有自己的高中班级是如此的“四分五裂”。
让她感到困惑的,还有当时班上对李蜓的非议:很难找到源头,但谣言却迅速地在班上传开,而那些对负面言论深信不疑的人,多数都是没有亲自接触和了解过李蜓的。
在叶子的印象里,多数时候,李蜓是个沉默的形象。作为英语课代表,李蜓经手了很多和班集体相关的事务。“她好像不会把自己的行为动机呈现在大家面前,所以当大家对一些班级事务有困惑的时候,只能通过第三方的信息了解,导致误会越来越深。”
为鼓励同学们学习,英语老师设置了奖励机制,会根据每次月考排名的高低和进步名次的多少,给相应的同学发放奖励,奖品的挑选和发放都由课代表一手操办。有好几次,在礼品的采购和礼物发放对象的选择上,李蜓和另一位课代表发生了争执。
在和朋友的聊天之中,叶子零散地听说了一些大家讨厌李蜓的原因:李蜓喜欢在朋友之间发表一些“厌男”的言论,但同时又和几个男孩子关系很好;她没有固定的偶像,也不会对喜欢的爱豆进行实际的投资,这让班里部分的“饭圈女孩”觉得她在“白嫖”;作为课代表,她对英语老师的某些行为有所不满,但又不敢当面提出,于是选择在背后进行“暗箱操作”。“这些都是我从第三方口里听来的,或许他们也是从别人口里听到的。”

叶子自己不属于班上任何一个小圈子,她并不能完全清晰地构建出班上各个小团体的“人物图鉴”,因为每个圈子并不是绝对的和固定的。除了长期处于同一个人际圈子中的人,还有部分的同学同时混迹于多个小团体,成为不同团体之间信息的传播者。这些小团体内部也会发生争执,导致团体的瓦解和重组。“在每一个小团体中,会有两三个同学首先发表了对李蜓的不善意的言论,其他的同学并不了解事实,但是会根据那两三个同学对李蜓的态度进行调整,最后整个小团体都开始攻击李蜓。”

“大家之间的联系感和羁绊感并不强。”叶子用“淡漠”来形容整个班级的氛围。当关于李婷的言论成为部分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的时候,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于是这个话题就被默认是可以继续的。在午饭晚饭之后和晚自习的课间,这些高中生为数不多的休息间隙里,谈论别人的八卦成为一种消遣放松、缓解压力的方式,大家并没有意识到这样会给别人带来伤害。“当一种不好的行为成为一种习惯,这是非常可怕的。”叶子说。

“传来传去,

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朱潇和嘉嘉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原本关系还不错。但上了初一,朱潇变得很讨厌嘉嘉。
“老师凭什么偏爱她?”那段时间,朱潇心里总有这样一个强烈的声音。刚上初中,大家互不熟悉,班里的班委都是老师指派的,成绩并不突出的嘉嘉被老师指定为班长,这让朱潇感到很不服气。
后来,嘉嘉开始谈恋爱,对象是一个大一届的学长。之后一个多月,嘉嘉和学长分手,又开启了好几段新的恋爱。不仅如此,嘉嘉还喜欢和别人讲自己的恋爱故事。“有些事情听着就很假,就感觉她一直在炫耀自己的恋爱。”在朱潇眼里,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作为班长的嘉嘉更不应该恋爱。除此之外,朱潇还觉得,嘉嘉“看人特别傲气,总是在装清高”。直到今天,对于嘉嘉的一些言论和行为,朱潇仍然无法认同。
朱潇开始有意地疏远嘉嘉,上厕所不和她一起、吃饭不一起排队,走在路上会假装没看到她,很开心地和别人聊天但不理嘉嘉,甚至撺掇其他同学一起不理她。
朱潇也和别人吐槽嘉嘉,在她的描述里,嘉嘉脾气古怪,会讲很多虚假的故事,偷东西、故意勾引男生、讨好老师、考试作弊。这些话从朱潇的嘴里蹦出来,没有思考、没有犹豫,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已经来不及考虑对错。每当这时,朱潇心里就会闪过一丝慌张。但转瞬即逝的不安感,并不能阻止自己在下一次讲出相似的话。
没有人阻止,没有人在明面上站出来,没有人去反对这些言论、替嘉嘉发声,众人的沉默变成了滋生谣言最好的土壤。“传来传去,假的也变成真的了。”朱潇说。

自救的勇气

尽管内心压抑,嘉嘉并没有萌生向外界求助的念头。她没有向老师求助的勇气,“我的成绩中等,我不是那种讨老师喜欢的学生,没有信任的老师能让我倾诉。”她一直觉得,“处理同学关系”是自己分内的事情,如果没有处理好,应该首先反思自己的问题。“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如何反抗。”在强烈的无力感当中,她渐渐学会了麻木自己,“我反复告诉自己,这种事情其他人也会遇到,不要太在意。”
相较而言,李蜓的心理状态更糟糕一些。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情绪崩溃和挣扎之后,李蜓在父母的陪同下,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给出的结果是中度抑郁。拿到结果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一种在‘意料之中’的感觉。”
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药,有些药的名字甚至生僻得念不出来。盐酸舍曲林、富马酸喹硫平缓释片、劳拉西泮、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她逐字逐句地阅读起了每种药的说明书,知道了有的药用来治疗失眠,有的用来治疗焦虑抑郁,有的用来治疗精神分裂。
在一次综合素质展示活动中,她鼓起勇气,公开说明了自己的病情,并希望借此得到同学的关心。她需要关心,就像沙漠中缺水的旅人需要得到一捧水那样。但是她很快发现,他人提供的“水”并不能解渴。“我说‘我好难过’,他们说‘你别难过了’,我说‘我不想学习了’,他们说‘你不要不学习。’”不知为何,总是有一层厚厚的屏障矗立在自己和朋友之间,李蜓无法将确切的感受传递到墙的另一边,朋友的关心也无法直击她的心灵。
这时候,李蜓仍然抱着一丝小小的侥幸,希望攻击自己的人能够考虑到自己的心理状况,收敛起自己的言语和行为。现实给她泼了一盆冷水,她无奈地发现自己的期待是多么可笑——期待中的“收敛”并没有发生,自己的病情反而成为了一些人茶余饭后的“新宠”。“她们觉得我是在造假,揪着我的痛点不放。”心中的那团火一点点灭掉,原本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在心中迅速枯萎,这时候她才清晰的意识到,所谓“做朋友”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妄想。“这之后,我就彻底放弃和她们做朋友的念头了,在心里彻底和她们割裂开来,甚至当面争吵过。”

尽管李蜓觉得在自己主动说明病情之后,许多人变本加厉,但在叶子看来,那之后,一些人对李蜓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有的人开始意识到这是一个比较严重的病症,自己的行为对别人造成了具体的伤害。”根据叶子的观察,在那次综合素质展示活动之后,一些同学开始愧疚、开始反思,慢慢地,有人愿意主动靠近李蜓,去了解一个真实的她。“她开始为自己发声了,这是改变的开始。”

在无数个瞬间

“我的父母以为我只是短期的情绪低落。尽管她们没办法真正地安慰和开导到我,但是他们还是在尽最大的努力。”李蜓的父母不了解校园软暴力,没有过相似的经历,也不理解女儿为什么如此难过,但是女儿确诊抑郁症之后,但是他们仍然积极地配合医生,督促李蜓吃药。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李蜓和父母的关系不算亲密,她并不常向父母吐露心声。此时,父母略显笨拙的关心,才让她更理解“家人”二字的含义。
同时,李蜓试着将注意力从原来的人际关系中抽离开来。她开始结交新的朋友,渐渐地,身边有了好几个新朋友。有段时间,因为北京冬奥会的热度,冰墩墩“一个难求”,班上有同学抢到了一个,大家都很激动,传来传去地欣赏,一起给冰墩墩拍照。高考之前,天空突然出现了很壮观的日晕,大家一起围在窗边,都把脖子伸得长长的,探出头去欣赏这“白虹贯日”的好兆头。她陆陆续续收到了很多明信片,满满当当夹满了一本子,上面画着可爱的插画,写满了鼓励的话语。
她开始写手帐,像小学生写日记那样,流水账般地记录下生活的点点滴滴。高中最后的阶段,她写完了整整两本手账本,一本的封面是磨砂的,另一本的封面是用红白格子的棉布做的,很有少女的气息。手帐本里有贴纸,有插画,有商场小票。她喜欢即兴创作一些“打油诗”,吃到了好吃的冰粉之后,她在本子里写下“冰粉永远的神,一碗就可以吃撑,可惜只有芝麻花生,只是碗冰粉而已,也不用那么认真。”
“手帐的内容慢慢从我有多焦虑多难受,变成了今天和朋友去吃了什么好吃的、玩了什么好玩的。”随着李蜓的心绪一点点变得明朗,记录的内容也一点点积极起来。
李蜓也开始和老师交流。她的英语老师是一位从教几十年的老教师,知道了李蜓的情况之后,主动邀请她谈心。“她告诉我,高中只是人生中一个很短暂的阶段,不必把心思花在不重要的人和事上面。”和英语老师交流之后,李蜓觉得自己的想法开阔了不少。
一天,李蜓走进教室,发现桌子上有一杯豆浆,询问了一圈之后,发现是前桌的同学放的。那瞬间,心突然被击中了一样,好像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柔软了下来。“我觉得人就是活在那一瞬间的。”在无数个微小的温暖的瞬间之中,李蜓感到自己慢慢被“治愈”了。现在,尽管偶尔那些伤口还会隐隐作痛,但不会再在她的心中引起大的波澜。

在回忆整个事件的过程中,除了李蜓,叶子还提到了许多个“在某段时间内风评直线下滑”的女孩子,包括张丽,包括和李蜓有过争执的另一位英语课代表,也包括其他几个对李蜓有过负面言论的同学。在李蜓确诊出抑郁症之后,叶子也听见过其他团体对张丽的攻击,言辞的激烈程度甚至更高。“但张丽受到的影响看起来要小一些,可能是因为她把学习放在第一顺位吧,不太深究这些,李蜓则更在乎人际一些。”在这个系统里,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身份互相缠绕,难以区分。
与李蜓不同,嘉嘉选择自己默默承担那些重量。虽然受到了很多人的孤立和排挤,但还是有几个朋友愿意倾听她。很长一段时间里面,这些朋友成为她重要的精神支柱。除了向朋友倾诉之外,她没有做多余的努力,只是将一切交给了时间。“我就是逼着自己遗忘。”她说。
直到今天,嘉嘉仍然觉得自己“并没有走出来,只是见惯了、麻木了。”上了高中,进入了新的环境、遇到了新的同学,类似的软暴力不再发生,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慢慢被藏到了记忆深处,心中的伤口开始结痂,但在许多不经意的瞬间之中,她仍然能感受到伤疤在隐隐发痒:她在社交之中变得不再主动,和别人交往时变得小心翼翼;对他人付诸信任之前反复斟酌,“很害怕自己受到伤害”;她总是莫名其妙地对自己产生怀疑,变得没那么自信,她猜想,这可能和当时的自责有关。初中之前那个“人来疯”的小女孩再也没有回来。“如果再来一次,我希望我能勇敢地反击排挤,鼓起勇气向老师和家长求助。没必要和讨厌你的人成为朋友,不要自责,不要那么在意别人的话,一定要快乐。”
随着年龄的增长,朱潇通过网络了解到了更多关于校园暴力的知识,电影《悲伤逆流成河》让她深受震撼,一个惊雷在她心中炸开——原来自己曾经的那些言论和行为也是一种校园暴力。“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说的那些话真的很脏。”朱潇觉得当时的自己“太幼稚、太以自我为中心”。在现在的社交中,朱潇学会了有意识地注意自己的言行。“还是会遇到不喜欢、不理解的人,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做。”
她留存着嘉嘉的联系方式,但不愿再向嘉嘉提起这件事,怕打扰到对方,也怕二次伤害。“如果当时我能成熟一些,就会觉得嘉嘉的言行和我没关系,我不能用自己的价值去评判她。”在无数个回忆的瞬间,深埋在心底的那句道歉被朱潇默念了很多遍,但这份歉意,从未真正抵达那个十六岁的、为流言所困的女孩。
本文配图均来自电影《郊区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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