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 柳逸
编者按:
父亲清清白白做人,似乎是三十岁之后才有的事。十八岁以前,父亲是个小偷,为了自食其力,他凭借直觉选择了偷窃。后来到工地学钉模,在工友中间,偷亦无伤大雅,只是众多生活方式中的一种。二十五岁,为了自己前半生的小目标——生儿子,他开启因偷生而背负的漫长的还债生涯。奋斗史延续了二十余年,当他终于坐在自己用血汗钱挣来的进口驾驶座上,看起来却黑瘦塌缩成一坨。他站在自己期盼已久的那些奢华旁边,看起来却像是刚从哪里偷来的。
“我”的闽南阿爸,偷了半生,等到“白发无凭吾老矣”,却突然决定“把自己种回来”。广东河源的八月,日头炎炎,视频里的父亲站在那片跟他有着同样肤色的土地上。这一次,他仿佛真的拥有了那片土地。
“十八岁之前,父亲是个小偷”
父亲名叫苏井华,而他开始被人叫“井华”,是四十岁之后的事。结婚前,因为小时候肚脐眼有些外凸,别人都叫他“凸肚财”。求子与欠债时期,他的嘴很硬,说话很土很直,别人就叫他“土诶”。再后来,经过多年工地阳光的毒打,他变得又黑又廋,别人改叫他“黑番”。直到他人生开始顺风顺水的那几年,才开始有人叫他的名字。父亲在五十二岁决定退休。因为他从没做过要交社保的工作,所以退休只是自己做的一个决定。从我考上高中那年开始,酒酣耳热时,父亲就会宣布:“等我家阿舍(闽南语,“败家子”之意)大学毕业,你们要是再看到我在钉模,就来把我的榔头抢走扔到东门溪的水闸里!”父亲喜欢把事情想象到眉眉角角。“钉模”是父亲十八岁之后开始做的工作。十八岁之前,父亲是个小偷。成天在村里走跳, 偷过土豆、田鸡、铁钉,也偷一些自认为别人不要的东西。村里每年割完稻子,大家都会把稻谷放在庙埕晒。有天夜里,他找了块空地,画了一个圈,拿起簸箕就把别人家的稻谷往里铲,隔天早上,他也带了把凳子,跟大家一起在庙埕晒。事后他还狡辩,说是自己在山后也播了二分田。后来村里人有时看到父亲路过家门口,都会升起戒备心。小时候,听人讲起这些往事,羞耻心情强烈。如今,我也成了别人,把父亲作为谈资。反正这个世界上小偷那么多,他们也会结婚,也会生小孩,为什么我不能是其中一个。父亲有一个姐姐,三个哥哥,一个妹妹,处在这个位置,没有疼爱,没人管教,“杀只鸡,我连鸡屁股都吃不到”。早早走出家门自食其力也不可避免,他凭着直觉选择了偷窃。哥哥姐姐妹妹,一个个顺利结了婚,而父亲因为“土匪”“小偷”名声在外,风评不好,一直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十八岁,父亲决定外出打工,开始做钉模学徒。所谓“钉模”,就是按照图纸,用铁钉和木板搭建出地基、屋顶和承重柱的模型,浇灌混凝土,等凝固后拆除模板就有了房屋的骨架。榔头是父亲的吃饭家伙。每天上工前,他会把榔头插到后裤腰带上再出门。工地上,除了做工、打牌、喝酒,当然也会小偷小摸,偷一些钢筋水泥,卖到外面废品站,再回工棚炸金花。在偷窃这件事上,父亲已经不特殊了,因为工友们都会这么做,“偷”只是一种生活方式。
二十五岁,偷来了儿子
父亲外出打工,并没有带着什么梦想。一年要等两季的水稻成熟,父亲说自己没有种田的耐心,也不可能一辈子靠偷东西过活,出去挣点钱回来,时间久了,小偷的名声也会淡去,也许可以娶到老婆。二十岁前,父亲的生活目标是娶到老婆,往后的五年里是生个儿子,再往后五年,是还清因为生儿子欠下的债。那几年,父亲也有谈过几个对象,最后都是因为被人评价“流秋秋”(闽南语,流氓)而告吹。直到二十岁遇到母亲,上演一出老丈人不同意,母亲非要嫁,为此跑到山上去,最后二老妥协,草草结婚的戏码。其实母亲在山上只待了一个下午,那座山只有五十米高。那些年,正是计划生育管控最严格的时期。大姐大我四岁,二姐和我同龄。生下二姐后,马上就有卫生站的人要安排父亲去结扎,母亲很快就偷偷怀了我。为了不被流产,父亲母亲开始了为期十个月的跑路。父亲在开始跑路前发表宣言:“这一个要是再生女儿,我就把榔头扔掉,让自己烂掉。”从小到大,母亲总会在初一十五拜土地公念祷词的时候,多念一个我和姐姐们不知道的名字,父亲会在除夕围炉时多摆一副碗筷。没人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总觉得是凑双数会比较吉利。这个隐秘的疑问,是在年龄足够大的时候,我们自己从旁人语焉不详的讲述中逐渐解开的。父亲有过另一个儿子,出生后不久生病过世了。父亲母亲曾经在二十岁时,手足无措地应对丧子之痛,并且在那很多年后,对这件事绝口不提。我一度以为这就是父亲为什么那么顽固地想要生个男孩。前不久,我打电话问了他这个问题,他说:“因为都生女儿的话,就不好招赘啊!”跑路期间,因为当时的连坐制度,大伯父被抓去拘留,姑姑家被砸掉一半,舅舅选村委也进展受阻。所以我在上中学前,几乎没什么去亲戚家串门的记忆,即使彼此的家相隔不过百米,也没人想跟我们家有太多往来。小学三年级,甘蔗成熟时,路口有人推着三轮车叫卖。我和姐姐们在那附近玩,小姑带着堂姐堂兄买了一根,切成四段,给他们一人一段,然后带着他们回去了。回家后,我跟母亲说了这件事,父亲在旁边听到,一声不吭出去了。不一会儿,扛着一大捆甘蔗又回来了。那是我童年记忆中最甜美的一个月,放学后我会找同学一起在空地上尿尿,比赛谁能引来更多蚂蚁。从那以后,父亲没再跟小姑说过话。跑路,先到县里三伯的单位宿舍住十天,再换到朋友的工地上住半个月,再到远房亲戚的农场躲上一阵,一路被举报一路换地方。“有一次啊,夜里走老远去上茅房,蹲到一半,婶子就在外面小声通报,有人要来抓了,赶紧走哇!当时真是恨不得把你拉到坑里,提上裤子,走出去清清白白做人算了。”母亲后来追忆。她辗转于单位食堂、工地快餐店、农家厨房土灶仓促养胎,父亲不时外出找人借钱,打听最近的风声。母亲临产前一个月,父亲在外面被抓到,关进了镇上的派出所。在那之前不久,三伯托关系,找人给母亲照了彩超,确认了我是儿子。有件往事,父亲一直不肯承认,但由当年在场的叔叔们戳破:父亲知道这个消息后,约了他们去大排挡喝酒,没喝几杯,就哭了起来。“看到一个平时土狠腌臜的野人突然掉眼泪,我们举起的酒杯都不敢往桌上放!不过野人只哭过那一次。”母亲在医院分娩那天,工友到派出所探望,按照父亲的吩咐,偷偷捎给他一把小钢锯。父亲锯断牢房窗户的镀锌管,从二楼跳下。镇上的派出所跟医院,相隔不过一座城隍庙的距离。父亲及时赶到,见证了一个长达五年的人生目标的实现。
喜悦过后,是更多等待面对的问题。父亲跟村委会承诺五年内缴清罚款,接受黑户身份,把姐姐们从奶奶家接回。母亲一边坐月子,一边带三个小孩在溪边洗尿布。父亲远去厦门工地继续钉模,挥舞榔头,一下一下,钉进再拔出几万颗铁钉,直到把欠债还清。我在小学三年级有了自己的身份证号码。
“像是刚从哪里偷来的”
三十岁,父亲决定回村,买一批模板,添一些工具,找几个师傅,就这样成立了一个施工队,专门承包村里自建房的钉模业务。三十岁的前后两个十年,是父亲人生中最笃定、最上进的二十年,还清债务,让三个孩子上学,不要让人看无(闽南语,看不起)。父亲在钉模,母亲去面厂,没人有闲管我和姐姐们。但也许,贫穷带来的羞耻感让我们无意中选择了好好念书。“成绩好”是那时候为数不多可以得到的高人一等的错觉。我是在上初中之后,才感到家里的经济状况似乎慢慢好了起来。也许是父亲的确很卖命做,也许是2008年前后本就是整个社会的经济腾飞期。村里纷纷建起喜好相近的二三层楼房,父亲的钉模业务自然也供不应求。上一堆债刚还清,父亲马上又借了一大笔,带着自己的施工队,建了一栋自家的三层楼。在那之后,更多楼房经由父亲钉模后建起。父亲赚到了更多钱,便穿插着实现了他的另一个目标,买了村里当时为数不多的一辆进口汽车。多年后,父亲坦言:“当时的确应该用那笔钱买套房。也许现在我家阿舍要娶老婆就会更容易些。”但他还是说自己不后悔,那时候让人看得起才是最大的一件事。大姐在初中主动辍学,去面厂打工,不久后又离开,去追逐自己歌仔戏的梦。(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我跟二姐先后考上大学,父亲退休的意愿越发强烈,几乎是扳着手指等到了我的毕业典礼。他嫌麻烦没参加,我也嫌麻烦没参加。奋斗故事拉长到二十年的维度,一切就好像只是电影转场,只有身在其中才会知道一天一天是多么煎熬。父亲常说自己赚的是血汗钱。南方的夏天,坚硬的工地无遮无挡,四十几度的高温,日头毒辣地照下来,一滴汗如一滴血。因为每天在工地暴晒,父亲晒得浑身棕黑,本身又很瘦小,导致他坐在自己买的SUV驾驶座里,看起来会像是刚从哪里偷回来的。父亲的辛苦,会给家里每个人罩上一层孝顺压力。而他的确也有意无意地利用了自己的辛苦,在家里尽情地挥洒自己的暴虐、不快,指使所有人听他的话。母亲夹在其中,碾磨一样被磨了几十年,当中不计其数的苦痛和眼泪,如今提起却仿佛一句话可以讲完。痛苦如果是单一且重复的,最后甚至记忆都会变得模糊。每次被问到为什么选择这么一个人,是不是他身上有什么只有她能看得见的优点时,母亲的回答都是:“主要还是瞎了眼。被家里管得太严了,看得到的世界只有院子那么大。想看看有没有别的事情会发生,那时候结婚是唯一的办法。”上学的时候,我最不喜欢的是放假,尤其是寒暑假。因为那意味着要跟着父亲去工地做工。力气小的时候,搬建材边角料。力气变大之后,拿起多出的榔头,拆模板,拔钉子,把一套房子的模板搬上卡车,卸到另一户人未来的新家。每次暑假过后,我都会黑一大圈,同学问起就会笑说自己天天去水库游泳。实际上,我在去年才学会游泳。父亲从来不会逼我们去工地。但是当他早晨发动三轮摩托却不松开离合,听任引擎空响,我们的良心就会窸窣低鸣,抓紧换上不怕弄脏的旧衣服跟着出门。工地生活也许无形中确实让我和姐姐们意识到做工艰苦,暗自打定主意成为一个坐办公桌吹空调的人。但我知道父亲并没有想着什么工地劳作教育,他只是单纯觉得自己在外面挥汗如雨,我们在家吹风扇的话,不公平。前几年,陆续有几个朋友跟我说:“跟你相处,有时候蛮有压迫感的。”而当我继续追问后,得到的回答都很相似。“一起出门前,你会在穿鞋时开始打车,自己先穿好就去把门打开,站在门缝间,不断播报车还有多少米。”“跟你见面,就算只迟到五分钟,都会良心不安。”“跟破口大骂、狂砸东西的人相比,闷不做声的人更恐怖。”让引擎空转无意中也成了我的一种身体习惯。被自己闷热的坏脾气吓到时,脑子里会出现父亲的脸,为此我恨过他。但是都过去了。我一直都很喜欢雨天,因为下雨没法钉模,会有别的事情发生。《童年往事》里的闽南雨景
把自己种回来
刚退休那阵,父亲有过一段狂欢。每隔一段时间,会找人杀头猪,叫来朋友大吃大喝,母亲再把剩下的猪肉灌成腊肠,寄到我在上海的出租屋。不久后,父亲就变成了一件红木家具。闽南家庭标配的红木家具六件套:单人椅、长椅、边几、茶几、功夫茶具。父亲闲在家里就像长在了上面,每天要么坐在单人椅上泡茶喝酒,要么横卧在长椅上看抗战剧。他说自己一个礼拜能杀上万个鬼子,常常抱怨自己晚上睡不着。后来父亲添了一套被子,晚上直接在长椅上过夜。失眠和空虚接管了父亲的退休生活。此前的人生没时间让他培养退休后的兴趣爱好,喝酒打牌只是消遣,面对大段大段的空闲,他感到无所适从,觉得自己会在红木家具上躺出毛病。时不时的,他会再低调地回去做些钉模工作。但也不好意思多做,毕竟“要是再看到我在钉模,就来把我的榔头抢去扔掉!”的豪言几乎传遍了全村。但就算他想再多做,也没什么人盖房了。每家每户都有他们自己的二三层楼了,最近村里土建行业的风口是装修。不久后,父亲喜欢上旅游,开始带着母亲报各种和他们年龄不相仿的老年团,买回大量昂贵无用的补药纪念品。可惜这个兴趣好景不长。父亲很快意识到,景点去多了,其实全都一个样,且自己的存款并不是那么经花。在村里,种田不会有出息是共识,而外出做生意是闽南人的荣耀。于是,在村里,最多人出去做的生意,是到另一个更偏远的村里包几百亩田,种土豆、芋头或者小番茄。父亲太闲了,喝了太多的酒,听了太多外出包田的致富故事。身边朋友又都知道他有不少存款,纷纷怂恿他合伙包田,“再出去跟它拼个输赢”。于是就这样,父亲在四十五岁开始等待退休,五十二岁顺利退休,五十六岁又决定去广东种三百二十亩田。在城市建了十年高楼,在乡下建了二十年民房,一个农民最后回归自己种田的本分。父亲出发前一个月,我安排他去做了全身体检。检查结果里有高血压、关节炎等常见老年病。母亲专门打了电话给我和姐姐们,要我们骗他,说他的检查结果很坏,医生要他在家好好休养,才不会生癌。父亲听完我们的劝告,照常每天在家里和他的兄弟们商议种田行程。据说出发前三天,母亲专门去庙里跟三太子请了一帖符水,等父亲在椅子上睡熟后,要将符水撒在他的额头和四肢,用三太子旨意让他回心转意。符水刚撒上额头,父亲就惊跳起来,大骂一通。两人至今还互相不说话。不久前的一个傍晚,我给父亲打了视频电话。屏幕那头的画面里,父亲戴着硕大的斗笠,在田间举着手机,歪歪扭扭地向我展示他那片正在翻土的田。我想起多年前,父亲办好买车手续要去提车那天,由于那时他还不太看得懂红绿灯,所以得找个朋友帮他把车开回来。他专门叫上我一起去,在4S店门口,引擎盖前,我们一人牵着红丝带蝴蝶结的一头,拍下了我俩为数不多的一张合照。那天太阳很大,两个人都被拍得很丑,但他还是很庄重地把照片摆在了客厅的八仙桌上。不知为何,就算父亲站在了他想要的东西旁边,那些东西看起来还是不属于他。而当他在屏幕那头,露出拘谨的笑容,跟我炫耀着说:“明年三月,这批土豆要是收成好,我也分一些给你赚。”广东河源的八月,日头炎炎,镜头里的父亲有跟那片土地一样的肤色。他仿佛真的拥有了那片土地。租期一年,能种两季土豆,然后他会回家,让田地长几个月的草。